所有古代文明都会制陶,从古希腊到古印度,都把陶器做的实用漂亮,然后就止步不前了。只有中国人提高窑温,改进配方,把陶做成了瓷,并且发展出纷繁复杂的瓷器系统来,为什么?
答案是玉。我们的祖先尚玉,赋予玉各种象征意义,贵族阶层要佩戴和使用大量的玉器。玉有一个问题,太硬,加工费时费力,一件大点的玉器要几代工匠才能完成。这点在先秦问题不大,那时有奴隶。到了汉代就难了,封建制,免费劳动力稀缺,急需一种玉器的替代品,这时瓷器应运而生了。
其时商周时就出现了高温陶,或者叫原始青瓷。汉代人注意到瓷坚硬细腻,光泽迷人,有玉的特性,才开始用心烧制瓷器,所以早期瓷器还有“假玉”“类玉”的别称。当时的瓷器窑口,大部分湮没无闻,我们所知道最早的大型窑口是越窑,从东汉到南宋,绵延千年。
窑本意为烧陶瓷的窑炉,后来又衍生出瓷器的意思,比如定窑产的瓷器可以叫定窑。还有窑口之意,指一个产瓷区的所有窑炉,本文说的“名窑”就是指窑口。余秋雨曾经写到,他小时候在上林湖边玩,经常捡到青色的瓷片,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越窑。上林湖畔就是越窑的核心产区,在今天的浙江慈溪,唐代属越州,故名越窑。
越窑产青瓷,“南青北白”的“南青”,就出于此。为什么做青瓷呢,一是因为青色像玉,二是青釉技术要求相对简单。草木灰兑水再加点石灰就是最简单的瓷釉了,烧出来就是青灰色。所以早期的瓷器都是青瓷。
早期的青瓷技术不成熟,许多瓷器釉色是灰的、黄的。现代人宽容,把那时黑瓷以外,以铁为发色剂的瓷器统称为青瓷。
越窑瓷工并没有停止探索,到了唐代中期时,越窑已经烧造出近乎完美的青色釉,成为当时的众窑之首。陆羽在《茶经》里极力推崇越窑,称其为天下第一。当时许多诗人写诗赞美越窑,陆龟蒙有一句“九州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被广为引用。这句诗看上去虚无飘渺,细思恐极。
烧青瓷要还原焰,指烧制时窑里氧的浓度小于1%。越窑的窑炉是龙窑,就是在山坡上修几十米长的窑房,远看上去就像一条巨龙。这种窑好处是容积大,但是南方潮湿,控制还原焰很难。据叶喆民老前辈考证,那时窑工趁着深秋或初冬天气干燥时烧窑。所以诗中“九州风露越窑开”,就是点明了窑工的对时机的选择。而“夺得千峰翠色来”的“夺”字,写出瓷工的斗天斗地,处心积虑,可谓神来之笔。这个陆龟蒙,虽是二流诗人,但懂瓷。
越窑在烧制技术上还有个两个开创,一,中唐时开始使用匣钵;二,精细瓷器使用支烧,这两点极大地提高了瓷器质量,并且延用至今(匣钵和支烧请参阅拙文《覆烧叠烧支钵烧以及各种烧》)。在成型技术上,现在普遍使用的划花、刻花、印坯等技术,都是起源于越窑。
图片中左边的叫凤首壶,右边是执壶。凤首壶晋代开始流行,壶嘴是凤头型,壶把是一条龙,壶身还有复杂的花纹。很明显,这种工艺繁复的壶只有贵族才消费得起。到了中唐,凤首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朴素大方的执壶。其原因一方面是审美的演变,另一个是瓷器开始迎合中下层社会的消费水平。早期的瓷器多是礼器和明器,造型多仿青铜器。到了中唐时,瓷器形不但成了自己的造型风格,还出现了大量的日用器皿,盘、碗、盏、枕、粉盒甚至夜壶等等,说明瓷器开始成为日用器的主流。
日用器皿,早期是陶器和青铜器,汉代被漆器取代,初唐是漆器和金属器并立。到了中唐时,瓷器淘汰了漆器和金属器,边缘化了陶器,开始统一江湖。而后瓷器主流了一千多年,现在虽有塑料盘子不锈钢碗之类的,都无法撼动瓷器的正统地位。所以最牛的瓷工,不在雍正官窑,也不是北宋汝窑,而是中唐那几代人,他们的事迹虽已湮没,但基业长青。有泉先生每读史至此,未尝不振臂高呼:当下藏品出手及藏品送拍甄选,壹伍贰,伍陆,贰捌,陆玖零肆。伍女士 致力民间藏品出手渠道建设。下面要引入窑系的概念,指以一个窑口为代表的一批窑口,这些窑口不在同一个地区,产品的工艺和风格类似,互相影响。学术界以宋代窑口命名窑系,所以越窑被划入龙泉窑系。对此我一直愤愤不平,江山明明是越家打下的,咋就姓龙了呢?
越窑系的窑口很多,主要集中在南方。婺州窑(音勿),在今天的浙江金华,发明了化妆土。化妆土就是用劣质瓷土做胎,外面刷上一层优质瓷土,这个工艺明代就淘汰了。婺州窑还首创了乳浊釉,后来被钧窑发扬光大。
此外还有寿州窑,在安徽,釉色偏黄。洪州窑,在南昌,釉色偏褐。邛窑(音琼),在四川,持续了九百多年。瓯窑,在温州,胎质疏松,陆羽《茶经》把瓯盏评为天下第二,牵强。
如果我们按窑口的目标客户区分,有三类。第一种是地方性窑口,刚才我们提到的洪州窑、寿州窑就在此类。这些窑产品的辐射面很小,主要在当地销售,是民间用瓷,价格低廉,质量不高。这种窑口分布广,数量多,现在研究清楚的大概有三百多个。
第二种是全国性窑口。比如越窑,还有后来的定、钧、龙泉等窑,产品质量高,价格贵,被商贾运到全国贩卖,还大量出口。朝廷偶尔也会采购全国性窑口的瓷器,作为皇室的日用瓷。
第三种是皇室垄断的窑口,就是官窑。专门生产朝廷的礼仪和赏赐用瓷,以及皇室的日用瓷。这种窑口不计工本,质量是最好的。越窑的一个分支,秘色瓷,就是最早的官窑。
秘色瓷过去只有文字记载,叫“贡窑”,烧造地点也在上林湖边,时间从晚唐持续到五代钱氏政权。对“秘色”的解释主要有两种,一是釉水属皇家的秘密配方,故名“秘色”;二是瓷器只限宫廷使用,民间不可见,所以叫“秘色”。
八十年代时,法门寺地宫出土了十二件青瓷,同时还有一个唐代账本,上面写明那些就是秘色瓷,人们终于得以一睹秘色真容。我曾经专门跑去西安膜拜,失望,釉色比照片差远了。要说青瓷有一个先天优势,自带美颜效果,特别上相,这一点上白瓷就很吃亏。哎,终于绕到白瓷了,邢窑!
唐李肇《国史补》里记载:“内丘白瓷瓯,端州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 内丘瓷就是邢窑,产白瓷,窑址在今天的河北临城。
原计划写两千字,到这已经超了,索性放开,再扯几句李肇说的端州紫石砚。唐代石砚是新生事物,都是辟雍砚,圆形有足,模仿宫殿的台基。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当时的主流是陶砚和瓷砚,而陶瓷砚都是多足的辟雍砚。
瓷砚做脚很容易,瓷土捏一下就成了,石砚硬,要一刀刀雕出来,费时费力,然而早期必须这么做。到了晚唐,石砚主流了,突然开窍了:我是石头啊,干嘛学泥巴?于是才出现了没有脚的蝉形砚。这就说明一个规律:新生原料出现伊始,大都在形式上模仿旧原料,以期被社会接受。当新原料占据统治地位后,就会开始一次自我觉醒,发展出符合自身特性的风格。
瓷器也是这样,在唐代经历了一次自我觉醒。越窑先在造型上摆脱了青铜器和漆器的束缚,邢窑更进一步,颜色上不再追求玉器效果。所以陆羽说:越窑类玉,邢窑似雪。“似雪”也是无奈的比喻,因为当时已经找不到另一种人造物品去形容白瓷了。
白瓷出现在北朝,比青瓷晚,唐代的邢窑标志着白瓷的成熟,白釉达到了很高水平,产品种类也很多,但是没有纹饰。白瓷与青瓷的化学区别在于铁。氧化铁和氧化亚铁分别是黑色和褐色的,铁在瓷釉中含量在2%左右时,瓷器就是青色或者淡黄色的。而天然制釉原料中普遍含有2%的铁,所以早期瓷器都是青瓷。制造白瓷就需要开采含铁量低于1%的原料,或者人为降低其中铁的含量。从这个角度说,白瓷的工艺难度要大于青瓷。白瓷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没有白瓷,就没有后来的元青花、明五彩、清粉彩。
唐代白瓷窑口还有河南的巩县窑,要说巩县窑,不得不提陆鸿渐,陆先生是巩县窑做的瓷偶人,当时的规矩是买十个白茶碗,就送一个陆鸿渐,而且“市人沽茗不利,辄灌注之”。现在虽然见不到了,感觉陆鸿渐一定是位萌主儿。巩县窑是大窑口,光碗就有十一种类型,在晚唐时声名压过了邢窑。河北曲阳窑,定窑的前身。磁州窑,在宋代异军突起。以及山西浑源窑、河南密县窑等等。这些白瓷的窑口主要集中在北方,与南方的越窑系遥相呼应,形成 了南青北白的格局。
南青北白是现在看到的局面,也许在唐代未必如此。比如杜甫写过《大邑茶碗歌》,称颂四川产的白瓷,然而实物没有发现。《唐本草》说广州白瓷的粉末可治妇科病(愚昧!),实物也没发现。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意外地在长沙铜官镇发现一座大型唐代窑址,可以说颠覆了中国瓷器史。然而,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个长沙窑,或者叫铜官窑,古人没有一个字记载。
长沙窑出土了二千余件瓷器,其品类之繁、形制之多隋唐两代无出其右者。长沙窑开创了印模贴花装饰法,内容丰富多彩。还有褐绿两色的釉下彩绘,题材涵盖了人物、动物、植物,线条生动,意境深远。过去人们以为釉下彩绘始于元代的红绿彩,殊不知种子是唐代长沙窑播下的。
当时几个窑口也有在瓷器上写字,一般是窑工签名,或者“老张家作瓷大好”一类的硬广告。惟独长沙窑瓷器上出现了异常精彩的诗句,摘几句: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
道别即须分,何需说辛苦。摘牛石上过,不见有蹄痕。
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
有客问尘世,无言指落花。
一日三场战,曾无奖罚为。将军马前坐,将士雪中眠。
这些诗句不见于《全唐诗》,应该是当时的市井打油之句,也有几分盛唐气象了,不愧是诗的国度。长沙窑这种以诗入瓷的手法几乎成了绝响。清代有过在瓷器上抄《岳阳楼记》的,还有就是又臭又长的《圣主得贤臣颂》,现在的青花,一言不和就抄《心经》,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越窑兴后五百年,宋有汝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