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很期盼人事变动后的第一次周会的,也许是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上二楼,推开会议室的门,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等着秦总的到来。也许是我有些想见到几个新面孔,确认一下他们到底是未来的对手还是朋友。
又是周一的早上,我刚出门就发现地面上湿漉漉的,脚踩到地面,可以随意地滑行。星星点点的雨珠落在脸上,就像挠痒痒。然而公司门前几块松散的地砖可不怎么友好,我猜不透它们哪一个下面藏着泥泞的污水,说不定踩上去就会立马溅到一裤子。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每一块地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玻璃门这,刚要伸手去拽,门却呼啦一下从里面推开。没来得及抬头,我便连忙向后撤了一大步,门算是躲开了,可这泥却还是溅了我一裤子。我心里暗暗地想,要碰到的,真是想跑也跑不了啊。
我抬头看去,那推门的人居然还在扭头和屋里的人说话,此刻正用脖子对着我继续往外走着。我大声叫着:“停停停!”
她终于把头转了过来,正好和我四目相对,也许是惯性太强,也许她根本没想到自己前面还有一人,我这几嗓子喊出去后反倒让她像受了惊吓一般,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推了我一巴掌。这一推不要紧,我只得再向后倒着迈出一步,啪叽,又踩到一块压着泥水的地砖,于是另一条裤腿也湿了。
我实在难忍心中的怨愤,这可是昨天我新洗的一条裤子啊,专门为了今天的周会才穿来的,一会叫我怎么满面荣光地走上二楼呢?我嘬着牙花子,两手提起裤脚,厌恶地抬头去看这从未见过的女人,可仔细一瞧,原来还算是个小姑娘。
她乌黑又浓密的披肩发,卷着波浪,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脖子两边,挡住了肩膀。两条画好的新月眉下是一双精灵古怪的小杏眼,长鼻梁,小鼻头,圆润的樱桃口。她上身穿着件很新的纯白色t恤,两个不大不小的半球顶在里面,把衣服中间抻出了几条细细的横直线。下半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没有系腰带,裤子上没有一点的褶皱,仿佛就是腿的一部分。
她愣愣地看着我,我们彼此都张着嘴,但又好像把想要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咽进了肚。我见她手上拎着一个坏掉的墨盒,便让了让身子,闪出了去路。她仍旧没做声,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朝垃圾桶走了过去。我心里琢磨着,也许是快印店新招的人吧,而我腿上这脏兮兮的裤子又把自己拉回了现实,于是我头也不回地奔着办公室去了。
我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在厂里时穿过的工作服,手忙脚乱地去厕所换上,又把我的裤子脚用水洗了洗,可离开会的时间却只剩下十分钟了。我推门向快印店那边望了望,碰巧那姑娘也在朝我这打探着,我便又把厕所门关上。我把裤脚死死地拧了几下,又人工甩干了几圈,还是不见好转。我只好再次把厕所门推开,阳光从公司大门外照了进来,白花花的一片中,我隐约瞧见那姑娘的身影正背对着我。我向前走了几步,她似乎听到了声音,便再次转身向我看了过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快印店的那几台机器附近,她时而低头摆弄几下手机,又时而抬头用余光扫探着我的脚步。另一个人疑惑地问我,拿着裤子干嘛呢?我说,你们这有没有吹风机。他摇了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我无奈地转身离开,打算穿着这条和上半身完全不搭的裤子去开会,谁知那个陌生的姑娘开口说:“我有。”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着她,说:“是吗?在哪,能借我用一下不?”
她麻利地拽出了一个背包,在里面掏了一阵,拿出来一个白色的迷你吹风机。我笑着接过来,心想,女人的包里是无底洞么,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找出来。她往前凑了一步,手扶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仰着头问我:“刚才是我害得你踩泥坑了吗?”
我一边吹着裤腿,一边不大好意思地回:“哈,是啊,没溅到你身上吧?”
她抿着嘴,绷着笑脸,用鼻子发出“噗”的一声,说:“我没你那么笨!”
我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声:“好吧”。
难怪我那天一直和水打着交道,因为这个姑娘叫林雨,直到我们一同走向二楼的会议室时,我才知道她就是新上任的店长之一。富总说我年纪轻轻就当经理了,而林雨的年龄更小,比我还小两岁。后来我们聊天时问道她,是刚毕业没多久就当上店长了吗?她说,自己是大专毕业的,已经上班一年多了,要是本科毕业的话,也不会来这里天天闻着油墨味,受着打印机的辐射了。我说,我就是本科毕业的啊,还是一本呢。她回,那估计你是脑子有病。
打那以后,林雨每天早上都从公司内网上给我发一条寻求报价的消息,每次还没等我算好,她便用微信开始催促我。我说,我手上的事很多的,以前两个经理的活,现在要我一个人做,不可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啊。她回,就是知道我忙,才赶在最早时给我发询价单的,排队也是应该排在第一个,她觉得满意了,我才能去做其他的事。于是,我只好嘴上说着苦,心里却感到一丝淡淡的甜。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半躺在宿舍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微信又传来了林雨的消息,她向我发来了位置共享。我不大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又看了看四周,心想最近自己也没做亏心事,便好奇地点开了。于是我惊奇地发现,她此刻就在我宿舍的街对面。我问她怎么来这了?她说,她的姥姥家就在这,每周都会来一两次。
我盯着手机半天没出声,她似乎在等着我说些什么。我的心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来,我的身子在沙发上不停地换着坐姿。我把手机放在茶几的一角,屏幕就一直在眼前一动不动地亮着,每次刚要暗下来,我就伸手去碰一下,然而对话框里仍旧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我喘了几口粗气,又把手机拿到了面前,有些颤抖地在屏幕上敲下了几个字:你吃饭了么?
屏幕上立即显示出“正在输入”,这四个字在上面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好几次,然而她发过来的却也只有四个字而已:刚吃过了。
我又靠在了沙发背上,把手机冷冷地搁置在了一旁。这时对话框里又发生了变化,她说:你去超市买东西吗?
我急忙趴在沙发上回道:买啊,是楼下的那个便利店吗?
她说,没错。于是我们又相会在了那个不起眼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我一直觉得人如果没有记忆,仍然可以活得很好。就像我从接到林雨的信息后,一直到走进便利店,这期间我不记得自己抓起了哪件衣服套在了头上,不记得自己选择了哪双鞋,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的楼又穿过马路。我的脑子里似乎一直在想着便利店的样子,猜着林雨会从哪里出现。
我看着两排零乱的长货架,没发现她的身影,便低头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问她在哪。随后一声清脆的苹果手机提示音从便利店最里面的角落里传出。我顺着声音走了过去,林雨正安静地站在一个小货架前,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卫生巾。而她则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鼻子上架着一副圆眼镜,脸上卸了妆。虽然眼毛不像平时那样又黑又长,嘴唇褪去了些许的红润,但我却觉得这样的她,更清纯可爱。
林雨好像没有平时那样俏皮了,像淑女一样地眨着眼睛,小声地问我:“看见什么了?站在那发呆。”
我笑了笑,回:“看见一个小姑娘,怎么穿得这么复古呢?”
她委屈地说:“我的衣服刚洗过了,这是我姥姥的外套,有那么难看吗?”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像是个演员在排练话剧,很有味道!”
她扬着嘴角,一脸得意地说:“还挺会说话,平时没少勾搭小姑娘吧?”
我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举在了她的面前,说:“哪有时间勾搭小姑娘,这里面除了我妈,就是工作的事,对,还有你的微信,不信你看!”
林雨瞧了一眼,便把头转向了别处,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着:“谁稀罕看你手机,去别的地方转转么?”
我跟着她的脚步,回道:“行啊,去哪都行。”
我们穿过了两个路口,来到了一家商场,走到旋转门时我问她,你就这样进去吗?她说,又不买东西,只是随便溜溜而已,穿得像大妈反倒不用怕售货员打扰。
对于我来说,商场简直就是迷宫,在我的印象里,自己就从来没有过从一个门进来,再从同样的门走出去的时候。林雨肆无忌惮地围着一个又一个柜台走动,我便跟着她来回地穿梭,不一会,她终于在一家鞋店驻足。她专注地打探着一双双形色各异的高跟鞋,伸手从货架上取下来一只红色的,售货员便立马向我们走了过来。
那售货员对林雨微笑着说:“美女,喜欢可以试穿一下。”
林雨弯着腰,把那只鞋撂在了一尘不染的地上,她宽松的衣领便顺势也松懈了下来,里面乳白色的内衣夺目而出,我立马扭过头看向别处,谁知她却扬起手臂朝我挥了两下,说:“过来啊,离我近点!”
我见她颤颤巍巍地单腿站在那里,便赶紧上前一步把胳膊送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把抓了上去,几根指尖像变色龙似的,一半红一半白。那一刻,我脑子里像是通了电,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在我身边的女孩是刘雪,而现在眼前的是林雨,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和天气特别有缘分。
过了一会,林雨松开手,穿着那只红色的高跟鞋站在镜子前看来看去,售货员在一旁对着我说:“这鞋子穿上去多合适啊,快给女朋友买一双吧!”我挑着眉毛看了一眼林雨,她回头望了我一下,谁也没做声。林雨把鞋子脱了下来,随手放回了货架上,对我说:“走吧,打道回府!”
一路上,林雨问起了我从前的事。我向她说自己是如何记错了车票,然后将错就错地留在了屿东城,又如何在霍总那里面试,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乐团团长,还有那场可笑的演出,还有我的淘宝店,还有猴子,老邱,祖哥,卢姐......直到我们又回到了便利店门前,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我问她姥姥家在哪,她朝远处指了指,我说那走吧,送你回去,正好我还没讲完呢。她笑着说好。
结果我们走到了她姥姥家的楼下,我却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她便踩到两层台阶上,两手背在身后,满脸笑容地低头看着我,继续听我讲。楼旁的路灯洒下暗黄色的暖光,照在林雨的脸庞,我仰着头,从她眼中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个傻乎乎的我,似乎又回到了很早之前的样子,早到自己还没有上班,甚至还未毕业。
从那以后,林雨每周都要多来姥姥家几次。我们会经常去附近的广场,看老大爷们用巨大的毛笔在石砖上写字;看老大妈们排成四四方方的队列,忘我地跳广场舞;看一帮孩子们全副武装地滑旱冰;看一对对情侣打情骂俏地坐在草地上,时不时地用手指着夜空。
每次我送林雨到姥姥家的门口,看她回头冲我招手道别时候,我总是想说点什么,可我却怕说出去之后有些东西又会失去。我突然有点想猴子,要是他能在我身边就好了,至少还可以给我一块石头,告诉我丢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