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渊戒生 · 望神堂(一)
—— 百里卓川
我出生的地方是温暖的,周围的树生出了我的家——族园。
那些树妩媚的近乎完美,它们既高大又温柔,擎天的树干交枝叠叉,在拔地而起的半空中雄伟的并结成一片可以承载整个族群的树海,而散叶低垂的树冠,不再粗粝坚硬,只是用一种轻摇低摆的呵护,让所有的族人都能舒适的生活在这半空的城市中。
在我没有离开森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树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住着这么舒适的房子,它们紧密,结实,灵动,自然而然的生长成可以遮风避雨的空间,不需要人为的搭建,也没有年久失修后的纰漏,作为大树的一部分,它们在岁月里只会成长的越来越宽大,越来越结实。我自然也会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喜欢大自然的风霜雪雨,因为只要站在连片无垠的树冠下,那些宽厚翠绿的树叶就会将烈日的炙烤化为斑驳的温暖;将倾盆的暴雨引导成树海缝隙中的雨瀑水泉;那些本身会将孩子们逼回室内的寒冷风雪,也会被树冠不容质疑的呵护拒绝在连片枝叶的温暖之外,成为冬日里可以被欣赏的美景。
所以,我并不在意族人们对森林的赞美,它就好像是一个贴心的并不张扬的老管家,好到让我这样的孩子没心没肺的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但我的族人是绝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活是如何被它改善的。所有潼渊族的孩子成长为成人的过程中,会被严格按照礼法循环的祭祀不停的教导,教导他们这一切是一种多么珍贵的恩赐,它来源于两千年前怎样的探索,怎样的努力,最重要的是怎样的神的眷顾。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和其他潼渊族的孩子第一次来到了议事厅,第一次我不再是听母亲低语的讲述着模糊不清的传说,而是清楚的分辨出了故事的主角里,并不只有潼渊一族,而是整整八个族群。
八鸣山的大岳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属于一个更大的群体——它由七个支族,一个宗族组成,潼渊族就是其中的一个支族。
我没有耐心去听族长唠叨这些,虽然我是神族,在一出生就有了记忆能力,三岁的时候就具备了学习繁琐教条知识的基础。但那时的我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关心的永远是那些最新鲜的,最刺激的,最有趣的,或者在成人看来最危险的事情。
比如说这座议事厅顶端的那个露台。
那是望神堂,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都会被带去那里告祖,那是整个森林里最高的地方,只有那里,人们才能真正的看到森林的全貌。
但每一个族人一生都只能在出生的时候去一次那里,带他们去那里的族长,会蒙上自己的眼睛,高高的把新生的婴儿举过自己的头顶,向祖先告知着族脉的延续,恳请着他们的庇护,让这延续绵延不绝。
从此之后,就没有族人能再次站在望神堂上放眼去看森林的全貌,即便是唯一可以重复登上它的族长,除了他出生的那一刻,其他的时候也都必须被蒙上双目,再不能瞥一眼那上面的风景。
我曾经尝试过问母亲为什么,她却吃惊于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难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每一个人一生都只能去一次,那就是一次,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族里不是这样……”母亲非常肯定的说着,语气里甚至都因此变得有些赌咒发誓的狠劲儿,“如果族里不是这样的,我才会要问为什么!如果谁要是不遵守这个,我才会要问为什么!千百年来的老规矩,如果被破坏,那才是要被抓起来问为什么的事儿!”
说着这样的狠话,她还盯着我用力的瞪了瞪眼睛,好像我已经是破坏了规矩的坏蛋,要被抓去询问似的。
我从此就再也没有把我的疑问跟母亲说过,作为一个普通的族人,作为一个顽皮孩子的妈妈,她根本不关心我这个淘气的崽子在问什么问题,她更敏感的是,我问这个问题又想去闯什么样的祸?
我不觉得我是个多么顽皮的孩子,我才没有像我的同龄人那样在族园里上蹿下跳,穿堂入室的去踢翻了东家的罐子,或者打翻了西家的碗。族人们夜不闭户,比邻而居的安详,成了他们闯祸的温床,而大人们的训斥更像是一种没什么威力的挑逗,让这群小崽子们得寸进尺的想尝尝到底惹是生非到什么地步,才可能被自己的父母拉回去暴打一顿,多日不得出门。
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母亲却总是神经质的担心,我那股子冷漠的不合群,是否有着更大的闯祸潜力,总是对我的一举一动严加警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老人家也是对的,两岁的时候,在我刚刚掌握了蒙学基础的时候,我就试图在静文楼里找到水缚的咒文,私自学习这潼渊族的仙法,结果要不是族园里任何仙法的释放都会被急速感知,我差一点就把自己淹死在了静文楼上。
因为这件事,从来没有设防过的静文楼第一次有了它的管理人,而第一个成文的条例,就是多少年来没有人犯过的约定俗成的规矩:7岁以下的幼童,不得学习实战的仙法。
这事情让母亲极羞愧,也极紧张,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族人,作为一个需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一种失职的罪恶感让她寝食难安了很长时间。而我却在一种奇特的成就感里心满意足,毕竟一个两岁的幼儿能够释放出水缚这样高级的仙法,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了,而我又听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丫头们,说起他们的父母是如何听到,族长都因为我的能力而感到吃惊甚至赞叹的时候,那种骄傲感更是让两岁的我简直觉得自己已经和成年的族人一般高大似的。
但不管如何,我绝不是一个天天闯祸的惹事精,并不像那些小崽子们,每天不惹得邻里上门抱怨上几次,就浑身不痛快。起码我要闯的祸,绝不是那么轻易能闯出来的,自从我在静文楼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后,所有的人都对我有了警惕,那些不是孩子们能去的,能学的,能摸的,甚至能看的所有事情,他们都对我严上加严的防范了起来。
所以从两岁到三岁的日子就变得乏味而又无聊的吓人。我没有了任何可以带给自己满足感的挑战,为了让自己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我就必须和孩子们在一起,去玩儿那些只有孩子们才觉得有趣的把戏。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成天累月的出现在我的周围,紧张的观察者我,看看我是否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愚蠢的瞎蹦哒。如果有哪一天我实在觉得无趣,想要静静的坐一会儿,她就会靠过来,大声的督促我,赶快像个孩子一样的动起来,不要像个大人似的憋在这里想什么坏主意。
“赶快!动起来!”她会大声的说,“出去晒晒太阳!最重要的是——别看书!”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除了去惹几个邻居,让他们跑去给母亲抱怨几下,让她安心之外,就只有去认识几个愚蠢的小孩子,来打发自己的时间了吧?
好在时间这个东西花起来出人意料的有价值,到了三岁,不看书的,幼稚的,乏味的幼年总算要走到头了,三岁开始潼渊族的人就从幼年走向了童年,蒙学开始了。
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早在不到两岁,我就已经将蒙学里的知识掌握了,那个时候还没人来看管我看书,即便随后的一年里,即便这些知识也被母亲屏蔽出了我的生活,但只要我学过的,它们融入了我的身体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根本不需要去记忆,更不用说什么遗忘了。
所以,当我坐在议事厅里,去听族长所做的关于开始我们潼渊族孩子们童年生活的训导或者展望的时候,我又怎么可能提起半分兴趣?
所以,时间真正的价值是淡忘。从两岁到三岁,我被族园的大人们像看贼一样看管着,但时间一天天的流逝,一年以后,人们已经开始对静文楼发生的事变的生疏了,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很久很久以前闯过的祸,而现在这个小孩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和其他小鬼没什么区别的孩子,已经很难有必要去过分的关注他了。
没错!时间的神奇之一就是带来了这种感觉,我是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缓缓的分辨出来的。这让我很是吃惊,因为对我来说,这种曾经记忆,拥有,后来却遗忘,生疏的感觉是绝对不存在的。
从我出生以来,所有的过往都不会被遗忘,更不会在情感上变得淡漠,它并不像大人们所说的被记录在脑子里,而是在身体里。我经历过的一切就像是生长出来的新的肉体,无形的被组装进我的身体之中。每一次我去欣赏它们,就像是去看我的双手,过往随时随地都鲜活的展现在我的眼前,绝不会失去一点点生动。
所以,我不会忘记或者淡漠一切,尤其是刚刚出生时,登上望神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