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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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牡丹亭》,《惊梦》一折尤其不忍卒读,似是尺幅千里,人生喜乐皆密织成一段冰绡绫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能引起刹那追怀的句子皆出于此。

“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

一梦恍惚,醒来犹自惴惴,无端恋慕,似仙源归返,见旧时人春衫依旧。韶华胜极,囿于闺阁,情思悄然,朦胧阖眼,旧梦难温,自是“桃溪不作从客住”,徒生刘阮之悲。

杜丽娘亦是魇于华胥境,一场游园惊梦,辟了一方天地。那玉面书生,折柳前来,软语温存,云雨巫山,是平生所未见的奇观。深锁闺门,严父腐儒,条条框框,园林春色尚难知几许,也只得梦里寻天性舒展,应了那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人生曲折,于戏里梦外得偿所愿,是另一种圆满。多少人在梦里寻找生命的寄托,在梦里洞开心扉,不敢面对有血有肉的现世。仿佛,那个世界里,人才是绚烂地活着。

“有一梦,便造多一梦”,织梦以锦,饰以繁花。人若不如意,便在梦里腾挪天地。织梦,是为着苟且喘吁地过,还是为着浮生若梦地活?

入梦的,大多求之不得。张爱玲笔触下的《封锁》,吴翠远在电车封锁期间,对素不相识的有夫之妇吕宗桢起了意,彼此都假意坦诚,视对方为解脱你良人,甚而谈及婚嫁。而封锁一停,又各自归位,重回陌路。萍水相逢的缘分,不过如此,只持片刻热度,是“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不近情理的梦”。又或如李碧华的《霸王别姬》,程蝶衣对戏的痴,对师哥的痴,都是禁忌。从一而终的痴心,说好一辈子少一分都不算的痴梦,到头来都被撕裂,徒得凄凉。雾里看花的,不知人性禁不得迂回曲折,不知时代在梦魇笼罩下浮沉。

吴翠远的妄,程蝶衣的痴,衔以入梦,待得惊梦,睡意阑珊,便只得不可言说的悲凉。

思及梦,便不能不提红楼。写众生悲哀,落于《石头记》,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凄凉,更是遭遇生际幻灭,世道沧桑的曹雪芹的悲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一出怀金悼玉的红楼,也是哽咽难言,坎坷悲壮的大梦。

最是人间美不胜收留不住。俗世浮尘里的喜怒哀乐,红尘过往中的繁花似锦,终要以落寞荒凉作结。纵是鼎盛钟鸣,烈火烹油,也不过顷刻“忽喇喇似大厦将倾”,“落一片雪地白茫茫真干净”。担待它大梦归天的,归结于人世无常,浮生若梦。

人不能永久活在梦幻里,梦醒茶凉,灯火阑珊,人影绰绰,皆是过往。张岱自题《墓志铭》说“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少年不识愁,听雨歌楼上,年老鬓白时,身世浮沉,避迹山居,似披发野人,也是醉生梦死陡然变转的悲哀。若说他走不出繁华梦,余生用精致的语言编织《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沉湎过往,然书中虽景物明丽,山水徜徉,置于世事兴衰,人情冷暖的变迁中,也不觉使人生故国黍离之悲,荆棘铜驼之慨的恻隐。织梦避世,可为着苟延残喘的活,也可为着艰难前行地过。书中自序说“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但愿长醉不复醒,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何尝不是对自个的仁慈。

甘愿沉入梦潭的,或是为着绮丽虚渺的祈愿,或是为着避开自己的暗无天日。梦中可皆大欢喜,可视而不见这人世的千疮百孔。有梦可做的人,是幸运的,那些“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的,唯恐其非梦,又恐其是梦,才是一副痴相。

超脱了众生痴相,有几分逍遥浪漫的,是庄生晓梦。于梦里寻寄托,堪破人世疮痍,只独善其身,风霜高洁还不够,得飘散超逸,物我两忘,不知庄生是蝶,还是蝶为庄生。人生自是如梦,心无挂寰的境界在因缘自适,归真返璞。一脉相承的,有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天人合一,有《兰亭集序》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感叹慨然,有苏轼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旷达哲思。

短暂晕眩的是“封锁”,痴迷不分的是“别姬”,哽咽难言的是“红楼”,回首惘然的是“陶庵”,超脱逍遥的是“庄生”。

万千梦境,借南唐后主一言以蔽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是普罗大众的沉浮。

可怜众生相,戏里得圆满,戏外多苍凉,沉醉复又醒,织梦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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