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二十》

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

        天渐渐暗下来了,雨又开始大起来,似乎没有歇一会儿的打算呢,雷奶奶手中火柴一划拉,“磁”了一声,飘忽的火苗移动中,瓦屋中一个墨水瓶改造成的煤油灯就亮起来了。

        灯光下,雷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儿都红润了呢,他一改从前的烦躁消极,反而乐呵呵地招呼着大家,“人不留客,天留客呢,雨这么大,雷奶奶你去做晚饭啊,大伙儿都饿了吧? ”,“午饭的时候,又是馍馍又是糕,大鱼大肉地吃过,哪里就会饿了呢?不过,二根头老早就嚷嚷过了,嘴馋雷奶奶亲手做的大烩菜呢。”,三虎爷说着话,眨巴了几下眼睛,下巴冲着二根头的方向偷偷点了一下,“自己馋就馋吧,还忘不了把我往沟儿里带哩,哼! 癞蛤蟆钻了臭泥塘——满肚子坏水儿呢。”,二根头摇摇头,笑了。

      雷爷望着三虎爷自豪地说, “说到雷奶奶的大烩菜,还是太姥姥家传手艺呢。”,“也不怪三虎爷嘴馋,怪只怪雷奶奶做的菜香啊,可是,雷石匠被石头砸伤了脚丫子,竟然丢了一条性命,又该怪谁呢?  不可思议啊。”,二根头不经意的插嘴,却引得雷爷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该怪谁呢?还不是怪医疗水平的落后吗?只是个老百姓常讲的‘破伤风’嘛,镇上的‘神医郎中’却没一点办法,眼睁睁看着我父亲雷石匠,浑身抽搐,肌肉痉挛,窒息过去了呢,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扎脚心积极地抢救,郎中却传过话来,要我们安排后事呢。”

        雷爷两眼含泪,“他算什么‘神医’呢?  成天吹嘘,自己有祖上传男不传女的医术,包治百病哩,徒有虚名!身上披了祖国传统医学的华丽外衣,嘴里念着千年的阴阳五行说教,治不了一个‘破伤风’?  ‘传统医学’中那么多的‘神功奇效’,难道是故弄玄虚 愚弄百姓的手法吗? 不仅耽误人的病情,而且耽误人的性命呢。”

        “呵呵,雷爷说的是气话吧? 中医博大精深,能治愈不少病呢。不过太保守了,浑身都是脱离科学、神话迷信的气息,何况许多人本来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太多的‘传统’都变味儿了呢。”,一直不多说话的富宝,此时,模棱两可地放了一炮,又悄悄地不说话了。

        “难道我冤枉‘神医’了吗?富宝兄弟啊,你瞧瞧现在的医学,‘破伤风’——还算个事吗?好一个’神医郎中 ’,不仅是耽误了雷石匠的性命,雷家上下都陷入万劫不复呢。”

        雷爷平静了一下情绪,手中小纸条熟练地卷了小兰花烟,凑近煤油灯火点燃,烟雾从口鼻中喷涌出来,缭绕在雷爷面前,而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许多往事,也活生生地浮现脑海呢。

        “遭此大难,雷家大院内已无成年男人,不允许妇女抛头露面的社会背景下,雷家失去了二雷、三雷两兄弟,对老婆婆、二雷媳妇和太姥姥这三个裹了小脚的寡居女人,无异于五彩祥云的雷家大院,突然坍塌了天呐;三个女人好几次地抱头大哭,可是平静的时候又觉得哭终究是无济于事,于是,身心俱疲的老婆婆断然提议,把雷家大院的事务交给远在外地的大雷掌管打理,大雷的儿子大壮、二壮都已结婚生子,三壮都是半大的小伙子呢。二雷媳妇膝下无子女,太姥姥倒是一儿一女,可是蛮奶奶是女儿,雷爷年龄太小撑不起这个担子啊,男性绝对主导的社会背景下,不把雷家大院交给大雷一家人管理,又能怎么样呢? ”

        “快把大雷叫回来,毕竟是一家人嘛,不然雷家大院只有老人、小孩和小脚妇女哪能行呢? 大雷会回来吗? ”,富宝满怀希望地盯着雷爷那略显忧伤的眼睛。

        “大雷一家人很快就把大本营从外地迁回来了,同时也把男人的吆喝、孩子的玩闹,甚至把女人嬉笑的声浪都迁回了呢,宁静的雷家大院顿时热闹起来, 自然界热量传导是永恒不变的法则,老婆婆希望家人生活和谐、日子红火,但是,这满院子的笑闹声能温暖到二雷、三雷那屋子深处的凄冷吗? 老婆婆心中有一份莫名的忐忑,眼皮都不由自主地跳了好多天呢。

        其实,老婆婆有预感呢,大雷一家人回来掌管雷家大院,起初还是客客气气,后来就偶尔嫌弃寡居的二雷媳妇和太姥姥呢,再后来干脆就不太搭理二雷媳妇、太姥姥、蛮奶奶和雷爷——这些吃得下饭 下不了地的累赘们了,尽管二雷媳妇与太姥姥小心翼翼,把日常家务做到条条理理,然而,相比于大雷父子,早出晚归操持生意、风里雨里耕田种地,她们再多的努力也仿佛微不足道了呢。”

        雷爷轻轻摸了摸守在身边的大柱和二柱, “老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对于二雷媳妇和太姥姥,婆媳们相处多年,情同母女啊,而蛮奶奶和雷爷又是老婆婆最亲的孙儿孙女,可是她能说些什么吗? 老婆婆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也是个依靠儿子大雷的老弱病残,不被大雷的家里人嫌弃就万幸了,又能做些什么呢?大雷长年在外,二雷、三雷都与他交流不多,见面很少,更何况他的弟媳和侄子、侄女呢,虽然他会念起二雷、三雷的兄弟情分,然而,大雷家里的其他人呢?  恐怕不要太难为人就算仁慈了吧? ”

        “仁慈个屁!老婆婆都老糊涂了吧,自己是大雷的母亲,不能吼他几句吗?欺负雷家孤儿寡母算什么? 恬不知耻!雷家有田地 有产业,就算是交给他大雷掌管,就成他大雷一家的了吗?不应该负担二雷三雷的遗孀,不应该负担老婆婆、蛮奶奶和雷爷的生活吗?这叫霸占人家产业,死不要脸,哼!”,二柱手握拳头,气呼呼地骂了一通,梗着脖子,瞪着眼睛,嘴巴直喘粗气呢。

        雷爷的脸上泛着一丝苦笑,“ 不怪二柱发火,如此做法,本来就很不公平,二雷媳妇和太姥姥满肚子委屈呢,但是,社会现实就是这样,‘传统’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家族都是一个家长或者事实上的家长做主,不管他说的对不对,也不管他做的对不对,其他的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服从’呢,小孩要服从大人,女人要服从男人,所有人都服从家长,而家长牢牢地控制着所有人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和生活用pin,如此一来,还有人敢诉委屈吗?敢讲公平吗? 敢反抗吗?除非不想活了,或者有本事自食其力,或者是真的傻瓜呢。”

        三虎爷呵呵地笑了,“雷爷不提这件事,我还真没意识到呢,其实,我们的家庭也是如此呢,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了,封建意识却依然盘踞在好多人的思想中呢,不要说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就算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价值观,在许多人的头脑中也难有容身之地啊。”

        “三虎爷,你就不要猪鼻子眼儿里插大葱——愣充大象了吧? 我问你,汉语拼音认全了没有? 小学读了几年级呢? 哈哈,人模狗样地冒充政治理论家,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啊。 ”,二根头劈头盖脸发起了反驳,三虎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你笑话我小学二年级,也不想想自己也只是小学六年级吧?也不是大学毕业,牛气个啥哩!”

        “我们只想听太姥姥和杠爷呢,雷爷你讲吧,我拦着他俩,如果他俩再打断你说话,我就找雷奶奶要针线——缝住他们的嘴。”,富宝撇了一眼三虎爷,呵呵地笑着。

        “其实,大家说的对,太姥姥和咱一样,草木之人不就是为了一个生存吗?靠不了别人就靠自己吧,二雷媳妇和太姥姥放下了显赫人家的架子,承揽了一些刺绣纳鞋做嫁衣的活计,也赚了一点零钱使唤,可是,身处封闭的农村,周围都是吃苦耐劳的农家妇女,能有多少针线活儿让她俩去做呢? 太姥姥的手拉着二雷媳妇的手儿说,‘唉,生活真艰难,咱俩是没活路了啊,可怎么办呢? ’,二雷媳妇皱着眉头 犹豫了很久,嘴巴悄悄地附在太姥姥耳朵上,‘虽然寡妇再嫁是对女人的最大羞辱,但是,我们走投无路了啊,想活命也只好如此了,要不,不要顾忌了吧? 咬牙再嫁一处算了!’,‘唉,总得活命吧,只好咬碎牙肚子里咽了,可是雷家不允许吧?’,太姥姥。二雷媳妇和太姥姥找到大雷,委婉表达了她俩的意思,没想到,大雷不仅很快把二雷媳妇和太姥姥改嫁了,甚至把只有十四岁的蛮奶奶也嫁出去了呢。”

        雷爷声音越来越低沉,富宝却急得跳起来了,“啊? 大雷这么痛快地改嫁了二雷媳妇和太姥姥吗?旧传统中不是讲究女人‘贞洁’吗?宣扬‘一女不嫁二夫’,标榜‘贞洁牌坊’的吗?大雷就不怕弟媳‘再嫁’有违‘传统伦理’吗?”

        雷爷无奈地摆了摆手,“事实就是这样,‘贞洁’只是‘传统伦理’套着女人脖子的一条绳索,它无疑会毫不留情地把每一位胆敢触犯‘传统伦理’的女子绞死,并把她们钉上人品道德的耻辱柱啊,然而,在大雷需要消除家庭累赘,并为自己收获一大笔彩礼钱的时候,那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伦理道德’绳索,就立刻变成可有可无了呢。”

        “开饭喽,让开些,快让开…”,满头热汗的雷奶奶,双手端着烫手的双耳黑铁锅,频率很快地迈着小碎步,一路不停地大声嚷嚷着,从外面的厨房走来,直奔屋内土炕而去,坐在炕上的二根头却皱着眉头,沉浸在对‘传统伦理’的反思中,他根本没察觉雷奶奶的到来,更没发现雷爷早停止了讲述,脱口就是一句,“虚伪,道貌岸然的虚伪!”

        “啊,二根头,我没惹你吧? 神神叨叨,骂谁呢?”,雷奶奶一脸儿惊诧,“甭管他,没你雷奶奶的事,忙你的去吧。”,雷爷推了一把二根头,二根头有点尴尬,抬头对着雷奶奶,“呵呵,走神了呢,对不起,我哪儿敢骂你呢。咱吃饭,啥也不说了。”

      瓦屋里煤油灯 昏黄的光摇曳着,院子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大伙儿在炕上围坐成大圆圈,中心处摆了那个黑漆漆的双耳黑铁锅,锅盖打开,“哇,好香啊!”,一片的赞叹声中,诱人的香味 伴随着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开来,雷爷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内心升起一种感动,“这个世界混混沌沌,多少人可以真正看清?多少事能够彻底弄懂?不过,这扑鼻的香味却是真真切切,还有这土炕上的人们笑容也是明明白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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