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兔子，这似乎很奇怪。因为我就是一只兔子。
没有一只兔子的名字会是兔子，我很清楚这点，但却无力改变什么：我每次向其他人提出抗议时，他们总是疑惑地问：“那我们该叫你什么呢？ ”
短暂的思考后，我明白了，我是一只没有名字的兔子。
我去问过山羊爷爷。他告诉我，名字是父母送给他们孩子的第一份礼物，每一个名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都蕴含了父母对孩子的爱与期盼。
从山羊爷爷那里回去时，我感到很伤心——我知道我不可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我没有父母，他们在我刚出生时就离开了。按照山羊爷爷更简洁的说法，他们死了。
“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我问：“死，是什么？”
山羊爷爷说：“死，就是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说得很慢，下巴上那把白胡子很有节奏地抖动着。我仰头盯着那只胡子，直到它彻底停下来，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一直很羡慕山羊爷爷那把神气的白胡子，以至于他每次说话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它。我还羡慕松鼠哥哥跳跳的那只大尾巴、刺猬叔叔桑吉的 、狐狸姐姐阿莹鲜艳的皮毛……当然，还有他们独一无二的名字。
想到名字，我又问：“那死了的人还会回来吗？”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白胡子就又开始抖动：“可能，不会了。”
那天我去了森林边缘的海滩上。每次感到难受时，我都会在黄昏时去那儿待一会儿，看看落日，看看海。那么绚烂辉煌的落日、那么大，那么蓝的海总能让我把一切都暂时忘却。
我找到一块石头，爬上去，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温度。
我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海面上闪烁着金色的波纹，有几只黑色的海鸟在天空缓缓移动。微咸的海风撩拨着我的胡须。我举起前爪，揉了揉鼻子，正对着夕阳，我看到它上面白色的绒毛被染成橘黄。那是一种比阿莹姐姐所拥有的更美丽的颜色。我此时一点漂亮极了，可我知道，太阳一落下我就又会变回那个没有颜色的兔子，甚至，没有父母、没有名字。
二
脚下的石头似乎动了动，我低头，看到石头里伸出一只小小的头，上面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正看着我。我叫了一声，几乎是用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从石头上跳下，跌在沙地里。
我听到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你怎么从石头里出来！”
“石头？”
“哈哈”他笑了，两根长长的胡须在空气中抖动，接着他又从“石头”里伸出短短的四条腿，站了起来。
对我说：“我是乌龟，你可以叫我阿吉。”
对未知的恐惧一下子消散，我走近他，有些激动地问：“你就是“龟兔赛跑”里的那个乌龟吗？”
“哦，很抱歉，我不是，不过我是他的同类。”
我有些失望。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小兔子。”
“我没有名字。”我又难过起来。
“没有名字？你父母没有给你起名字吗？”
“我也没油父母。”
他不再说话了。
我缓缓坐下，看着浮在海面上的落日，它已经变得橘红，就像是胡萝卜的颜色。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山羊爷爷说，他们死了。”
“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他任然没有说话，只是迟缓地爬过来，停在我身旁，用他短短的前脚覆在我的上面。
我垂着头继续说：“死，就是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这……也是你山羊爷爷告诉的？”
“对，他有一把很神气的白胡子，就像跳跳哥哥有一根大尾巴，阿莹姐姐有很漂亮的皮毛一样。”
“可我……什么也没有，连名字也没有。”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海面上传来几声海鸟的嘶鸣，我的悲伤在寂静的空气里慢慢发酵。
“孩子，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盯着脚尖，没说话。
“我可以把我的名字送给你。”良久的沉默后，他说。
“把你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抬头看着他。“可这样，你不就没有名字了吗？山羊爷爷说过每个名字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已经不需要名字了。”他打断我。“但我的名字只送给开心的人，所以你要变得开心起来才能拥有它，做得到吗？”
我使劲地点头。他又笑了。
三
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我唯一的好朋友。
森林里的人对我都很好：跳跳哥哥每年都会帮我种下一大块的胡萝卜；阿莹姐姐总在下雪时给我送来许多干草，还经常来把我的树洞收拾得干净整齐；桑吉叔叔也时不时给我送来美味的苹果……可他们都不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总是那么忙，每次做完事就匆匆离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山羊爷爷不忙，可他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他总是站得很高，和他说话时总要仰起头，脑袋里的好多话就流不到嘴边了……
我每天傍晚都会去找他。见面时，我叫他“老阿吉”他也会笑着点点头说：“小阿吉，你来了！”
和他在一起时，我总有好多话要说：今天地里的胡萝卜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上面的毛毛虫也都很好。跳跳哥哥说应该把他们都捉走，否则他们会吃掉胡萝卜的叶子。可是我那么大的一块胡萝卜，让他们吃掉一些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那样小，把他们捉走了，他们一定要走好长时间才能再找到吃的；刚刚我在桑吉叔叔的苹果树下捡到一个苹果，我把它放在了桑吉叔叔的地洞旁边。我怕鸟儿发现了，会吃掉它，就用了树叶把它盖住。也不知道桑吉叔叔有没有看到；阿莹姐姐最近很开心，山羊爷爷说她恋爱了。我问他什么是恋爱，他又不说。不管了，只要是让阿莹姐姐开心就好。哎，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静静地趴着。小小的头在长脖子上一动不动。有时候我说完了，他还是这副姿态。我用前爪推他，他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
“你刚刚睡着了吗？”
“怎么会，我在想你的问题呢。”
“那……你想到了什么吗？”
“恋爱呀，就像是一株植物经历生根、发芽，最终盛开的花朵，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年轻，最美好的时刻。”
“最年轻？那为什么好多花开放的时间却不同呢？有的早，有的晚。”
“春来秋往、昼夜交替，哪有什么真正的早晚，或许现在这样的黄昏对有的人来说才是新一天的开始。每株植物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有时也会给我讲一些他以前的事。他说，他以前是住在大海里的，那里面的世界是蓝色的，还有许多的鱼。我没有见过鱼，就问：“鱼是什么样的？像你一样有一个大壳吗？”
“不，他们不光没有壳，还没有腿。”
“没有腿？那他们怎样走路呢？”
“他们虽然没有腿，但他们有很有力的尾巴呀，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水里很快地游动。所以你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你，你虽然没有大尾巴，皮毛也不鲜艳，可你有长耳朵，白茸茸的毛也很好看啊！”
四
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说他老了，在海里游不动了，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那你也要死了吗？”山羊爷爷说过，老了之后就会死。我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悲伤。
“傻孩子，”他笑着说“死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啊。”
我本来想问他能不能不要死，我不想让他这个我唯一的朋友离开我。可听到他这样说，我才知道我这样想是自私的。于是我也笑着说：“那……你到了遥远的地方也要记得我啊。”
“当然。”
自从知道他快要离开后，我去海滩愈加频繁了。一天，我刚走到海滩，就看见几只黑色的大鸟围着他。有一只还把长长的喙伸进他的壳里。我跑过去，他们很慌乱地飞走了，还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我推推他，叫：“老阿吉。”
他很缓慢地伸出头，“噢，小阿吉，你来了。”声音很轻，像是饿了好久的肚子。
“你怎么了？刚刚那些鸟在干什么呢？”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刚刚在和他们玩游戏呢。”
“你累了，那我明天再来，你好好休息吧。”
“不，小阿吉，答应我。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来海滩了，直到第四次太阳落下时，你再来。我有礼物送给你。到时候我走了，你坐在我送你的礼物上，我就可以听见你说的话了。可以吗？小阿吉。”
我被他所形容的神奇礼物吸引住了，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五
我坐在树洞里呆呆地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这是第四个落日了——我拿到礼物的时间。之前的几天里，海滩一直很热闹，总有那天我见到的那种黑色大鸟飞向海滩，叽叽喳喳叫上一阵，再飞走。我很想去看看，但一想到我与他的约定，我每一次都忍住了。
我来到海滩，上面还有许多杂乱的脚印，我走近，空荡荡的海滩上只剩下一只被翻过来的龟壳。这就是他留给我的礼物吧。我有些失落：老阿吉走了，我还没有跟他说再见。可是没关系，那些鸟应该都是来给他送别的吧，有这么人来送别，哪怕少我一个，他也一定很开心的。想到这儿，我又笑了。
我把龟壳翻过来，爬上去，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温度。我坐好。
太阳浮在海面，是胡萝卜的颜色。我大声说：“老阿吉，你的礼物我收到了，我很喜欢，谢谢你！”
李小龙 QQ1255651530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