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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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鱼爱吃猫

07

我和妻子互相搀扶着朝家的方向走。地震破坏了这一片地区的供电线路,四周除了车灯照亮的地方,几乎都是黑的。混乱还未过去,但许多幸存者开始自发组织,挖掘那些被埋不深、还能呼救的人。

好几辆消防车拉着警笛从我们身旁缓缓驶过,在一个没被堵住的路口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驶向我家的方向。它们的尾灯成了黑暗中的灯塔,我和妻子跟着那队车辆继续前行。

路两旁全是手机发出的微弱光亮,在漆黑中像一群四处乱飞的萤火虫。我看见不少人在一栋已经倾斜的危房大门口进进出出,他们肯定是在抢救自己的财产。

我们逐渐接近了小区,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勉强看见了小区住宅楼的轮廓。它已经被完全改变了,三栋楼房中的一栋消失了,剩下的两栋也给不了人任何安全感。我仔细辨认着,发现倒塌的并不是我和妻子居住的那栋楼。

可是这一发现并没有给人些许安慰,因为倒塌的那栋楼已经把小区的入口彻底封死了。那里现在是一个小山一样巨大的瓦砾堆,有许多人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在瓦砾堆上喊着亲人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妻子也一起痛哭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我们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大的幸运,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拥抱彼此。

我终于明白了“十五晚上别进家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流浪者确实没害我,正好相反,他用这句警告拯救了我和妻子的生命。我突然产生了一股无比强烈的冲动,我要找到他,问清楚他与这一切的关系。

08

我带着妻子转身向外面的马路走去。那里已经架起了十几根照明杆,顶端的氙气灯放出耀眼的光芒。照明杆的底下是二十多辆军车,穿着作战服的军人们正在快速地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等我们走得更近时,他们已经搭建起了好几个简易的帐篷。

几个当兵的把六七个木箱子垒成了一个临时的演讲台,接着一个小个子的士兵爬了上去,打开手里的喇叭开始喊话,让没有受伤的人们向他们集中,并把道路空出来以便救灾车辆驶入。

我们走到他的跟前,仰头望着他。我大声问:“我们都没受伤,该去哪里休息?”小个子向身后一指,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一到十号帐篷都可以!”

我和妻子走进了离我们最近的三号帐篷,在一张行军床上坐下。四周都是忙碌的军人,有个女兵递给我们一个灌满的开水瓶,我向她道了谢,又从另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两个杯子。我对妻子说:“这儿应该挺安全的,你在这里呆着,我要出去一趟!”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你疯了!你要去哪儿?!”

我只能跟她说实话:“我要去找那个流浪者,他救了我们俩,我不能不管他。”妻子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别跟我分开!”我连忙说:“可别,你得在这儿占着床位!我向你保证我很快回来!”

我终于说服了妻子留在帐篷里。接着我离开了这个临时营地,逆着不断涌来的人群向那条人行道走去。借着照明杆的光亮,我看见那一排混凝土柱子已经塌了不少。我心里一沉,流浪者不会已经死了吧?

09

我赶忙朝那个方向跑去,一路上观察有没有流浪者的踪迹。等我跑到近前,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一堆废墟上扒拉着,不是流浪者又是谁?

我从后方接近他,听见他嘴里小声而又快速地咕哝着:“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

我心中无名火起,难道这一切竟是流浪者造成的吗?三步并作两步,我冲上废墟,一把抓住流浪者,将他的身体扳了过来,然后顾不得他身上那股臭味,大声喝道:“说!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今晚有地震的?!”

他明显被我凶恶的样子吓到了,呆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我认了出来。他的目光变得痛苦而又自豪,口齿也比昨天清楚了许多:“没错……我知道今晚有地震。是的,我知道!大哥,你要帮帮我,我的笔记还在底下埋着!必须把笔记找出来,没什么比它更重要!”说到最后,他反手把我抓住了。

我对这个浑身是谜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但他的眼神和话语让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就扭过头去盯着那堆废墟,我认出来,那里正是他的小木屋原先所在的地方。我松开了手,他立即转身,重新挖掘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有好几个都磨破了,血淋淋的,可他浑然不觉。

我没有继续逼问他,而是加入了他的行列,与他一起搜寻着。不一会儿,我的手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用手机一照,原来是他的毯子。我招手示意,他一看到毯子,立刻扑了过来,接着我们一起刨开了四周的碎片,他把毯子揭开,底下正是他的那几个皮本子。

流浪者长吁了一口子,神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他把皮本子取了出来,一共三本,抱在怀里,然后看向我,说道:“谢谢。我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对他说:“别在这儿说,跟我走。”

然后我站起身,朝营地走去。他跟在我的身后。

10

一路上我观察着流浪者。他似乎处于一种极度的紧张和亢奋之中,双眼血丝密布,浑身的肌肉紧绷着,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不自然了。我没有多问,带着他进了营地。

营地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市民,完成了营地布置的军人们现在正努力维持着秩序。我带着流浪者走进了三号帐篷。这里比刚才拥挤多了,每张床上都有人,一些得到包扎的轻伤员也在这里休息。许多人还处于灾后初期的震撼中,小孩害怕的哭叫声和大人压抑的啜泣声混合在一起,将帐篷里的气氛染得十分沉重。

我找到了妻子,她正在我们的床前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争执着。我走到近前,听见那女人说:“你这么年轻,只有一个人,也没受伤,凭啥占着床?不知道尊老吗?”

没等我妻子说话,我开口了:“谁说我们只有一个人?”那女人回头不满地看看我,张开嘴想说什么,突然看见了我身后的流浪者。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小声嘟囔着走了。

我让流浪者在床上坐下,妻子递过来两杯热水,一杯给了流浪者。我四下看看,床底下有两个小马扎。我抽出一个打开,坐在流浪者对面,对他说:“现在可以说了。”

流浪者还是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一直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听见我的话,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用眼神示意我帮他看看。我站起来转了一圈。我们的床位在帐篷的一角,远离出入口。帐篷里现在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甚至看到了几个蓬头垢面、跟我身边这位差不多的人,应该是附近的拾荒者。四周嘈杂得很,我甚至听不清隔壁床的人在说什么。

我重新坐下来,对他说:“你别慌,这里谁也顾不上谁,你小声说话,没人能听见。”

流浪者喝了一大口热水,嘴巴紧紧地抿了抿,然后开始了他的叙述。

11

“大哥,嫂子,我叫郑山。我是……我曾经是国家地震研究与预测所的研究员。”

“就是市郊青山路上的那个地震所?”我问道。“对,就是那里。我自从四年前博士毕业,就一直在那里搞研究。”流浪者,不,现在应该叫他郑山,点了点头。

“我的研究方向是地震预测和预防。大哥,我看你是个文化人,你应该听过说人类目前还不能预测地震吧?”我嗯了一声。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有效预测地震一直是人类的梦想,但也一直没有实现。

郑山接着说道:“实现地震的预测是我这辈子的追求。我八岁的时候,父母都死在老家的一场地震中,从那时,地震预测就成了我唯一的兴趣。我的导师把我推荐给了地震所,一开始我觉得梦想触手可及,因为这里汇聚了全国最好的资源、最优秀的人才。可没想到……”

郑山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落寞和失望。

“地震所是老牌单位,国家一直也十分重视。建国初期的几位地质和矿业大家都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我进去的时候,负责科研和管理的那几位专家,都是成名已久的长者,也是我的偶像。

“我满心期望得到他们的教诲和提点,而他们一开始也确实对我十分照顾,经常解答我研究过程中的疑惑。我和几位老先生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于是,我认为时机成熟了。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地震无法预测,是因为现在的预测方法走不通。从大学时期我就有一个构想:为地震的发生和地震波的传递构造一个新的数学模型,发现一般规律,然后实现地震的预测。从那时到现在,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设计和验证这个模型。

“好几次我认为我成功了,但我没有任何数据作支撑,无法去验证。模型里面有太多的常数,调整任何一个,都可能使计算的结果相差千里。所以地震所看起来是我大展身手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海量的历史数据。

“我在一次例会上提出了这个构想,本以为会得到大人物们的肯定,没想到,他们听完之后脸上只有轻蔑和嘲笑。跟我关系比较好的一个专家说:‘小郑,你还年轻,想法多也是好事,不过我们还是要多去想现实的问题。你的想法,留待以后再说吧。’

“就这样,我的构想被驳回了,所里的专家们认为它根本不值得讨论。我之后又找了几位专家去解释我的想法,他们都嗤之以鼻。有一位年纪比较大的教授甚至冲我发火说:‘你这东西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地震预测是实证科学,讲究的是数据的积累,你一个小毛孩子写写算算就能解决了?开什么玩笑!’然后拂袖而去,从此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

“我这才知道,我的模型太过离经叛道,得罪了所里的专家。他们或许认为我太年轻不靠谱,或许认为我的研究有可能让他们数十年的辛苦变得毫无意义。不管怎样,我被彻底冷落了。”

12

讲到这里,郑山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我并没有尝试去安慰他,因为这样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他在回忆里沉浸了几秒钟,然后继续对我们讲他的故事。

“好在所里的资源大家都有权使用,我虽然得罪了那些专家,但他们也不会阻止我使用这些资源。我根据历史上的地震数据继续修改着我的模型,同时不断地尝试用它作出预测。

“过去的三年里,我一共五次根据自己的计算结果做出了地震预测。大哥,你知道我对了几次么?”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妻子。妻子的眼神好像在说:“给他点面子。”但我并不认为面子对如今的郑山而言还有任何意义,于是我说:“一次也没对。”

郑山咧开嘴,无声地乐了乐,然后说:“是的,一次也没对。所里那些人可得意了,把我当成笑话,逢人就讲。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郑在测’。我本来是作为所里的青年研究员代表出席每年的地震年会的,可是这个荣誉很快就被剥夺了,他们认为我是地震所的耻辱。”

说到这里,郑山长出了一口气。一架直升机轰鸣着飞过我们的头顶,机上的探照灯从我们的帐篷上扫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四周亮如白昼。那一刻,我的余光仿佛瞥到有人注视着我们,转过头去,却只看见惊魂未定的人群。

我把目光转回郑山身上,他正盯着手里的杯子发呆。直升机离开后,他回过神来,向我们抱歉地笑笑:“我又走神了,对不起。我还是接着说吧。”他把杯子放到了地上。

“我心灰意冷,几乎打算放弃我的模型了。这时,我们研究小组的组长找到了我。他叫李国仁,是从M国留学回来的地质专家,也是我的直属领导。他对我说,他觉得我的模型非常有意思,不一定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没用。所里的气氛对我很不利,他问我愿不愿意离开研究所,加入M国的巨山公司。”

这时我妻子开口了:“巨山公司?我同学在那里工作,好像是一个矿业集团吧?”

郑山点头道:“你没记错,就是那个国际矿业巨头。这家集团势力庞大,全球矿产的勘探和挖掘生意,有四成都是他们家的。我当时也很心动,就跟李国仁详谈了一次。

“没想到,李国仁开出的条件很诡异。他说会给我一大笔钱,大到我无法想象,但是我要交出所有的研究成果和数据,并且签一个20年的雇佣合同。如果从巨山离职,我必须赔偿罚金,金额是李国仁给我数目的两倍,同时此生不得再进行地震相关的研究。

“这些条件不像是让我去搞科研,倒像是让我签卖身契。我起了疑心,向李国仁反复询问巨山的目的到底何在。他架不住我的逼问,终于告诉我,巨山正在探索全新的采矿模式,那就是人为改变地壳运动,让地层深处的矿脉运动到更浅的位置,以便低成本开采。”

郑山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我问他:“你的模型是预测地震的,这跟采矿有什么关系?”

郑山的眼中突然充满了悔恨和恐惧,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看着我说:“大哥,你想不到,你真的想不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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