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梁山脉在燃烧

炙烤的题字壁

09喜欢看戏

也跑得到第一


               

                              引

  或许有人会付出沉寂的爱意,更多地把其他人存于五内,但当然人是很难忘记自己的。而对于两个偶然重逢的旧识来讲,他们就算忘记了自己也会记得这天的下午。

有一块鹅卵石被人从树坑踢到了花岗石地面上,稀疏行人的长短剪影出现在廉价百货店的玻璃门上。在午后两点,没人拿着彩色的可笑巴掌器和话筒再伫立在独凳上叫卖,从紧闭的自动门里传出的闷声使人产生阒寂的错觉。天气太热了,人或是密集的建筑,都渐难以忍受这种炙烤。404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像是高压锅开阀放气那样的开门声后,五六个年轻男人走了下来,他们的衬衫浸透汗再干掉后不再像钢板般平整。

                              一.许

  “走回公司还有四五百米的路,不晓得北方冬天在房间里把空调热风和地暖同时调到最大会不会是这种感觉。”许迦境走在白色小群体的最后面,他平时很难控制自己在脑子里想一些确切而不容忍文法错误的句子。即便在“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这一专业的毕业生里,他这一情况也算不上多数。商场的大门口有一片晴雨棚投下的荫处,至少从从色调上来看那里属于不同的世界。一群赤膊的力夫或以其他形式卖体力的男子排坐在那个世界里,靠着墙壁,尽量不挡住门。他们和真正的另一方世界仅有几厘米厚的玻璃之隔,可那对他们来讲恐怕是卡戎把守的冥河,他们无法取得奥波勒斯这一虚妄的钱币。许迦境注意到了这些人,他是面向他们而行,从而可以无所顾忌地直眼观察去。“他们的皮肤不像平常做活路时那么油亮,但是又有些湿润,像是刷过油漆却还没干透的栏杆那种质感。”然后他想到了保罗高更的最后一幅画。继续走着,离门前那些人只有两米了,其中一人却像是对着他张开了口。

  “许迦境。”

  “啊?”是面前这个皮肤稍暗但还不至古铜色的干瘦男子在叫自己吗?背着光许迦境也看不清张口说话那人的脸。

  “我王黍衣。”赤裸的上半身升了起来,“你现在做房地产中介哦?”

  “啊,王黍衣……不是啊,保险公司。有两年没看到了哦,你在这里干啥子哦,衣服都不穿?”由于烈阳的光和热,许迦境皱起额头嘘着眼睛,无法用表情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惊讶之类的回应,他只能平淡地看着两级台阶上的高中室友。

  “我没工作了,在学雕塑。嘞一阵都和他们混在一起。”王黍衣很大幅度地右侧了下头示意,“有空没得嘛,喝杯水嘛,我还想不到你得去卖保险哎。”

  可能是因为已经看不见前面白衣的几人了,许迦境接受了邀约。

 

  王黍衣蹲着看他的玫瑰花苗。两百多支行将吐萼的猩红花苞栽种在几十个简易塑花盆里,宿舍阳台不光是难以下脚了,上半身的动作也会受到些阻碍。两天后便是2010年的妇女节了,情人节时王黍衣就已以此法赚到了可供玩乐些时候的钱了。

  “耶王哥,你是要卖好多钱一支唉?”秦达练走到阳台和房间的交界处,他问话的时候都是这样,两根粗又钝的眉毛抬得高高的额,脸上的笑容和语调都显得呆涩。

  “十块。”

  “十块?!你啷个不去抢哦!不是进成两角吗,咦骡子都喊起马价钱了。”秦达练得脑袋和四肢夸张地甩动着,精廋的身躯让动作的幅度看上去更大。

  王黍衣两手掌撑着膝盖一下子立起了身来,“你个土火晓得个锤子,情人节那天我卖的15。”

  “哈哈,我们镇上又没得这些板眼得。但是那是过年过节,哪个荷包头的钱不是慌到起跳起出来嘛。”秦达练一般在别人回答他后会保持问话时的表情“哦哦”两声回应,这算得上他最具智慧的意见了。

  “未必现在还是过年才杀个猪儿吃点肉的年代哦?”王黍衣伸手拍在秦达练肩上,“你8号下午也请个假帮我卖噻,卖一朵分你两块。”

  “要得啊!要得!”秦达练兴奋时的表情也还是那样。

  桌边专注于《尤利西斯》上的许迦境把书放了下来,“还抠点嘛,别个还经常帮你浇水。”

  “现在的钱你以为恁个好找哦,发个传单才几块钱一个小时。”

  秦达练转身对着许迦境做了两下双手掌往下按的动作,“可以了可以了,我卖五十朵就时一百块钱了!”然后他讲起了他家所在的中梁镇山坡上的那些桃花杏花格桑花,以及他小时候也会摘成熟的向日葵兜售给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太阳很毒的时候他还能用硕大的花遮下头脸,他说最爽的莫过于喝下用卖得的钱买的冰冻薄荷水时,原本像是在燃烧的整个身躯瞬时就凉了下来(大意如此)。而各自看着面前东西的许王两人或许并没在听他的话,许迦境拿出烟盒抖动了一下,叹气说买太多小说,烟的问题很难为继。

  “抽我的噻!来!”秦达练摸出十块的软包朝天门,先抖出一支给许迦境,然后将整包放在了书桌上一摞教辅资料的后面。

 

  桌对面穿上了白色T恤的王黍衣喝着加冰的冲兑橙汁,许迦境又开始逐字地清晰想着这个人两年来外在的变化。“他本来也有这么黑,肤色上变化不大。头发长了一点,原来总时一周剪一次保持在一厘米内,现在比较接近爱德华诺顿在搏击俱乐部里面那样的发型。”

  “你又不发朋友圈这些,我还在想你可能在做啥子生意,真的想不到你在学雕塑。石雕还是啥子?”许迦境也喝了口冰的乌龙茶。

  “石膏啊。你恁个懂艺术,肯定也猜得到哦,我最近做点劳动人民题材的。”王黍衣嘴里说得艺术,但神态之类的在许迦境眼中还是带着以前那副精明的商贾气,“恁个可能有点利用他们,但是也没得法。”

  “那倒不存在,你也算是在为他们做点事情。”

“可能是嘛。”王黍衣望了下天花板,“高中的时候经常来这家喝,那时候才五六块一杯。有回你帮秦达练给了钱,他撵了你半天把钱塞给你哎。”

  “是啊……唉,说起他。那时候他真的是,啥子都不给我说。虽然我也是个大学生,也没得啥子余裕。算了,他也不一定会接受,一杯水都不得喝我的。”许迦境头和王黍衣往相反的方向低去。这两个动作可以称作殊途同归,至少都可以用在哀思和惋惜上。

  “……我相信,如果是你的帮助,他肯定会接受的……”王黍衣将头埋了回来,“我手机里面还有高中他在寝室泡在脚盆头洗澡的照片,你还记得到噻……”他接着用大拇指滑动手机屏幕,“嘞里,你的半边屁股也出了镜的。”

  会让人难以理解的发展即将产生,那也是两人无法忘记的下午的开端。许迦境伸手去接过手机,在两人手指触碰到的刹时,没有电流穿过,也没有天空突然晦暗或雷鸣的天气变化,玻璃外沸热依旧,还是轻松让白磷燃烧的温度。但是许迦境眼里的王黍衣不见了,包括那部差点递到自己手中的手机也不见踪影。许迦境放下了举起的右手,起身将惊异的脸迅速朝四周顾去。

  “人呢?闯你妈个鬼哦,啥子情况哦。”

  对面又坐下了一个孤独的男子。“你好,这里有人了。”许迦境朝他说到。

  没有响应。又用两个指节敲了桌子,触感确实地在那,但没有发出声音。“无法理解的事会继续发生”,如果许迦境旁观着这一切他定会如此想,可作为当事人,当务之急还是惊慌。他用手去抓对面男子的肩膀,动作像是崩溃的质问者和将要沉没的溺水人。再次确认了触感还在,但那人岿然不动,没有响应。许迦境瘫坐回了塑胶椅子上。

  “慌乱可以慢慢驱走了,现在需要再确认很多事情。”

  “我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一切,连炸鸡的油脂味也闻得到。但是我不能以任一方式对它们产生影响了,应该是。”

  “我的鞋子怎么脱了下来?”许迦境努力想把脚塞回黑色牛津鞋里,可他能做到的顶多是踩在鞋上感到超出皮革硬度的触感,鞋子没有任何的形变。

“衣裤却都还贴在身上。哦,难不成当时和我肌肤直接接触的东西都会跟着我到这里……确实手机钱包也不见了。”

  “这里是哪里呢?王黍衣也不见了,他不在和我一样的地方,就像我们从来都走着分歧相当大的轨迹一样。”

  服务员收走了桌上两杯还剩大半的饮料。

  “好像没有人感知到我们的突然消失,一个惊讶的人都没有。那个时间节点甚至影响到了之前的已经确实发生过的事了吗?”

  “如果王黍衣现在也在另一个相似的地方,他肯定会比我更诧异或者会恐惧吧。他又不喜欢读胡安鲁尔福的小说。……总之我还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着,要怎么安排这个奇幻经历呢……。”失去鞋子的许迦境有些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

                      二.王

  王黍衣也觉得消失的只是许迦境而已,直到眼看着一个男子走来,将屁股撅向了他的脸。

  “唉,你干啥子哦,你看不到有人吗?”

他大腿感知到男子的重量,随后男子的躯体又穿过了他的躯体,像是两个交错而过的全息投影一样,相互影响的程度很小。他先是怀疑这一天从开始便是梦幻,因为他每次在梦和现实的交叉处都会有清晰的认知。他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了,可那样自己应该属于魂灵的状态,停止活动的肉身应该在这里躺着而已。

王黍衣在店里走了一周,确认了没人能洞察他的存在,以及许迦境也不在这个空间,或者这个维度里。

“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许迦境?!”

声音压过了店里十余人的闲聊,但王黍衣听来觉得这没能在这封闭空间里产生激荡和回音。时间流动得时慢时快,王黍衣只能以心脏的跳动来衡量出直观的速度,五次以后,没有应答。

王黍衣决定走去看下那群休憩等活的同伴。虽然算得上是失去了肉体,但室外灼热的光线还是会像针一样刺着皮肤。还剩三人在那边,正巧谈论着王黍衣。

“那个大学生啷个电话关机了唉,那边搬货架的打起电话来了。”胴体最为黝黑的四十余岁男人抽着快燃到滤嘴的香烟。另外一个年纪稍年轻的微胖男子伸手从黑布短裤口袋里摸出烟盒,确认已弹尽粮绝后将空盒就地抛弃,“再等一哈他嘛,他说了最多半个小时转来的。说好了一路的……”

王黍衣想不出办法让两人不要再空等。前些天他才看过阿莫多瓦的《回归》,里面的墓地镜头给了他一些可以用于雕塑上的肃穆审美的参考。电影里的魂魄能拥有原本早已消亡的肉身,因而得以向亲人传递信息。王黍衣认为自己更像正南齐北的魂灵。他没法就这样看些耿直的劳动人民痴等着他,就突然想起一个可去的、很近的地方。他有两年没去过自己住了十七八年的地方了,他的母亲和其男朋友现在住在那里。王黍衣好像不会出汗了,而太阳的热度没有因为他是某种不明物质而有所改变,王黍衣看着自己干燥的皮肤,想着自己的排热系统是否变成了狗那样,他试着伸出舌头确认,但他又不懂狗舌头出汗时是什么感受。好在要去的地方就四五百米远。老旧的小区没有比两年前更老旧,一层楼四户除了朝向外户型完全相同,这使得从两面看楼房都能看见从每间厨房爬出的两条至上而下的深棕色油污,远一点看,站在对称美学的角度看的话还像是有些艺术感的。种着麦冬草的绿化带倒是越来越秃了,王黍衣觉得是因为现在养狗的人多了,狗经常进去大小便,人也跟着进去了,他想起小学时喜欢捡麦冬的蓝色的籽,《圣斗士星矢》里面集齐七颗蓝宝石是可以召唤奥丁之剑的,而他捡回家那么多籽最终唤来了父亲的斑竹条。王黍衣从八九岁开始便对“笋子炒坐墩肉”丧失了恐惧感,他跟父亲说,是否可以多挨几下打再增加些零用钱,然后只有前半部分愿望得到了实现。父亲其实很爱他,经常和他嬉皮笑脸地打闹,正经打他时也会开些玩笑来轻松氛围,去年跟父亲说要去搞雕塑的时候,父亲说:“你要做啥子就做啥子。哎干脆刻墓碑也一起学了嘛,二天我死了还节约得到点。”

秦达练站得直挺挺的望着坐在自己床铺上的班主任。“龙老师,我妈在两路那边上班,昨天说是忙得很……”

“别个有的妈老汉从上海都飞起回来参加了的。一再强调,第一次家长会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方家长,还是听不进去。那你老汉哎,又在哪里上班来不到?”龙老师除了爱打官腔外算不上一个不讲理的班主任,但太多人仅仅因为说话方式而被讨厌。

“我都不晓得我老汉在哪里……也不晓得还活起没得哦。”秦达练脸反而伸平了褶皱,平静得出人意料。

没人还可以追问下去。碍事的班主任摇着头遁去后秦达练却自己讲了起来,那时候宿舍还是住满了六人的。

“我六岁的时候我老汉就去广东打工,后头就再没联系得到了。”

“真是单纯的人。”许迦境那刻这样想着,“这么多人晓得了,马上就会幂增长那样传播开吧。总有人不会同情他,反之不安好心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似乎都很凝重,不可能每人都会为他哀伤,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埋头就是最正确的。秦达练却自顾自微笑了起来,他说要去楼下买饮料,需不需要帮忙带点什么。许王两人起身跟着走了去。

“反正我从小少一个人管还多自由的,生活也还过得下去。有时候想我老汉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果他还活起,等到我大学毕业啊这些时候他肯定还是会来找我的。”

许迦境帮秦达练付了瓶矿泉水的钱,后来他觉得这是很愚蠢的做法,真是不起作用又让对方介怀的好意。后来宿舍只剩下了三人,许王两人不会捉对出现,他们在追求上的分歧让他们望向对方时不知道讲什么好,所以要么单独行动,要么就是三人一起。许迦境三年里总在想着法让秦的生活水准与他齐平,像是庆祝计算机竞赛三等奖晚饭要请客之类的,但是成功的次数并不多。像是一次三人搭了一个小时公交去解放碑商圈,许王两人要滑真冰,这个项目有些昂贵,秦达练说自己旱冰都搞不规矩又很怕那冰刀,许迦境说那就不滑了,秦达练几乎是推着两人进去的,然后自己留在场边。他不是简单地就那么等着,他趴着玻璃隔断上微笑看着两人,许迦境滑过去的时候还会和他大声开玩笑说,“我觉得你的动作像个受到惊吓的抱鸡母。”

王黍衣母亲的男朋友还在上班,母亲则很大可能在一楼那间没有执照的麻将馆打五块的成都麻将。“输赢都可以节约吹空调的钱嘛,现在电才叫个贵哦。”小面才卖四五块钱的那个夏天母亲这样跟王黍衣说过。

王黍衣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可以穿过那塑胶的门帘,伫门外一分钟后有一个眼熟的爆焉老头从身旁过去,王黍衣立刻跟了进去。母亲坐在第二桌背向自己的位置,没完全盖住后颈的卷发多年没变过了,很容易辨认。

“杠一个,等安逸了。”王黍衣的母亲伸手去桌上拿牌。

“打得好唉于姐,打起一万来逗我的二万。”

“那你还不是各人要碰。”

一桌人一直在讲牌桌专用的俏皮话,其他人多半是把这当成消磨时间的休闲,而王黍衣知道母亲不管怎样讲话,始终还是带着赢的目的和期望的。

“哎,李老头你们好久搬家唉?”

“还有两个多月哦,多搁一下通下风。”

“你们娃儿才争气哦,哪里像我儿,点都不日毛(中用)。”问话的是王黍衣认识的李嬢,她继续把话问向了王黍衣的母亲,“于姐,你们王黍衣搞那雕塑搞得啷个样了哦,现在艺术品管钱哦,我亲家上回在大足买了碇子(拳头)恁个大个石头狮子,遭了七八百!”

“我哪里晓得他的哦,他哪里是去找钱的嘛。各人还倒贴起钱去学的。晓得他是不是受了啥子打击哦,生意不做,跑起去整嘞些名堂。”

“是啊!你们王黍衣那个脑壳做生意稳当得很嘛,点点小的时候就晓得买起漫画书租给别人看了。”

王黍衣意外话题可以这么轻易扯到自己身上来,难道自己存在的形态能产生什么磁场之类的东西,让他人的潜意识接收到这分电磁波?还是说因为自己太不想别人讨论自己做的事情了,墨菲效应使然而已。他再站了几分钟,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出门时跟了过去。

三. 许

  “我要不要去那里看下呢。每天隔得那么近一回都没看到过。”

许迦境想去的地方只有三四百米远,就在那个惹起无数争论的“昭君牧羊”雕塑的旁边,作者对这个解释是王昭君在塞外定有牧羊经历,史学专家也对此说辞予以支持,专家也说过苏武并非在贝加尔湖畔放的羊,但每年去到那湖畔的数万中国人依旧滔滔汩汩地跟当地人讲着这能够体现民族忠贞气质的故事。许迦境又站在那铸铜雕塑边望着银行的自动门,这样习惯性的呆立踟蹰然后走开的动作他做过几次,他这次站了一分钟,然后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了不走进去的理由,“如果是秦达练肯定笑嘻嘻地就走进去了。”他这样想着,然后想到那副笑得敦厚得接近于低能的嘴脸,自己也笑了出来。

有些高中生正处于恋爱关系中是很难被察觉的。有的人周末找不到踪影你也会觉得他在图书馆埋头读书,有的人则是看来就迟钝得和确立恋爱关系无缘,悸动不用说,谁都会有。秦达练是那间只住有三人的宿舍中唯一有恋人的。他隔天晚上会给远在山东学美发的女友打一次电话,看小说的许迦境不觉得这能打扰到自己,王黍衣总干躺在床上盘算下一个赚零花钱的机会,所以秦达练的爱情电话内容透明得像是一种水母。

“明天谭西梦过生哦,你不做点啥子哇。”秦达练即使说着半揶揄的话脸上的笑还是一样让人读出智能低下。

“我晓得。本来想给她买本书的,想了下还是算了,没得意思得。”许迦境眼睛继续盯着书册。

“她们女娃儿喜欢青春伤痕文学,你买那些书别个哪里看得进去哦。”王黍衣知道在这事情上不能跟许迦境开太过的玩笑,但也不愿放弃这个涮坛子(讽刺)的机会。

  “她还是要看些通俗文学的,啥子伊坂幸太郎,尤奈斯博嘞些。”

  “哎呀认不到,你拿钱给我我去给你买点八音盒啊布娃娃儿啊嘞些,稳当得很。”王黍衣继续说到。

  “算了,给你一百你不吃我五十的须须我就阿弥陀佛了(谢天谢地)。”

  “可以啊,许迦境,我觉得你和谭西梦就配得起,都算是文化人嘛。”秦达练这个最初发问者终于再次插进了话,“谭西梦还是很优秀哦,读书得行,拉那个小提琴又得行,我都很喜欢她。”

“耶,看不出你娃儿还有点打猫心肠哎,你耍起个两年的女朋友还在想这些。”王黍衣从床上挺起了上半身。

“哎不是得不是得。我是觉得很喜欢她,我不可能乱说不喜欢噻。如果我没耍朋友我心头肯定还是会想去和她耍的,虽然不可能哎。她恁个优秀,但是我女朋友也一样优秀,我一样的喜欢。”

许迦境想起了秦达练女朋友在电话里唱的网络歌曲。

“你看哈,你一天顾前顾后的。还是别个秦达练这些脑壳简单的想得明白些。”

“啥子意思哦?”秦达练摸了下脑壳,“但是我确实是不啷个考虑其他问题的。初中我还耍了个女朋友的,结果她跑到福建亲戚餐厅那里帮忙去了,我还是吃了个月的咸菜买了个车票按起过去了的,准备不读了去打工。结果她又在那边耍起朋友了,哈哈。”

“你还笑哦。你不觉得不值得吗?”许迦境也不觉得诧异,毕竟也从没看见他说什么事时会哭丧个脸。

“我们这些脑壳,考虑一般不是自己值不值得恁个做,是别个值不值得我恁个做。”

这之前两人从来没听过秦达练口中说出可以让人思考的话。

许思考着,“这句话听起来逻辑不通,他想表达的大抵是,‘不应该考虑自己是否值得做这些,而应该想着对方是否值得有个人为他做些什么。’他的中心点到底放在了哪里?个体间的行为不该是相互浸染感导的吗?这样拆分个体的价值,把自己放在旁观的位置,也是只能他能做出来吧。”


许迦境走进门里往左看的话马上就能发现谭西梦的。但他还是像自己躲自己一样闪避了下目光。“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先吧。”他这样想着,却还是不等那个深呼吸的准备就强逼着毅然地转过了头去。前台的谭西梦在跟一个民工模样的男子讲解着什么,许迦境自然想听,便走了过去。

“大哥,你没搞得懂,你这个是定期的……”

“死期的。”男子打断道。

“是的。可以转你朋友给你说的理财的,但是也是定期的,要取出来利息啊收益啊还是要损失的。”

“哦。那我还是办嘛,我也不急到用这个老本了。”

“那我给你拿个号。”谭西梦往左移动了几米,离许迦境只有两个身位了。

  “应该四年都没和她离这么近了吧。”许迦境感到很舒适,那么久他一直在踟躇着是否走进这里,心里带着念想而不安。如今他明白自己只想看对方一次,以此很简单地怀念下以前同处的安逸以及淡忘因自己沉湎虚无不求上进而导致的分开。

谭西梦纤细的手指戳了几下屏幕,取号机里吐出了票。“她的手指还是那么好看,闭起五指中间不留丝毫隙缝的手我至今还是只见过这双。”

“你听到机器里面喊你这个号去几号柜台你就过去哈,那上面写起几号的。”谭西梦手指着柜台上方。

“还是一样的适度礼貌和贴心。”许迦境这样想着,同时转过了身体。

 

四. 王

  高中的校门半敞开着。门口就地卖书报的还是以前那男人,他和一个赤膊的棒棒以及保安在太阳伞下打着斗地主,画面看来很是和谐。王黍衣走进了门。一路除了蝉鸣毫无人的声音气息。教学楼里倒是还留着高二学生,王黍衣想起自己的这个夏天,最热的时间里,教室的空调却出了故障,吹出比室内空气更闷人的风来。高中三年坐的教室似乎正在被准高三学生用着,王黍衣走进了楼里。

  “那个出题的老师又不是傻儿,你说你算起出来灯泡L1功率一千多瓦,L2两千多瓦,那肯定不可能噻。这个是单位换算上出现了错误,但是就有不止一个同学得到这么多,我就不指名点姓了,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事情。”

  九年前属于自己这班人的教室里发出物理老师的训话,王黍衣由此想起了秦达练在物理实验课上烧坏了万用表又赔不起钱的场景。班主任龙老师帮他垫付了赔款,虽然之后秦达练又以他一向强制性的手段归还了钱,但他大学每年还是都会去探望老师。说是每年其实只是两年。

  大三的那年的秋季雨水异常充沛,社会的进程却很难被天气阻挡。秦达练的母亲在跑业务的路上滑到,从天桥阶梯的中间一路滚到了底部。股骨骨折的严重程度大概是仅次于脊椎颈椎的,秦达练的母亲只能报销不足一半的医疗费用,下半身不能活动的她在卧床一月后又失去了工作。秦达练不能经常去照料母亲,他每天都会在冷冻库工作五六个小时。

  放晴的一天,气温又到了三十度,这天冷库的搬运工就秦达练一个人而已,其他的工人年纪起码都是秦的两倍,他们都说秋天经不起一冷一热的了,会打秋摆子的。而那天的工作量需要两份人力完成,秦达练难得提出了两份工钱的要求,独自担起了差事。

  五十斤一袋的冻鸡翅鸡脚划伤了秦达练的肩脖,汗水会凝成脸上的冰水混合物或是背部的薄霜。秦达练用着接近平时两倍的脚步运作着,五个小时间只歇息了不足五分钟的两次。但他完成了,虽然头重如磐石,腿也软得像基围虾的游泳足。望着装满货物的车开走,秦达练直接坐在路边长吐了一口气,他摸着口袋想拿烟出来抽,摸遍裤袋没能找到后他返回了冷库(监控器上他一手还拿着个打火机,所以情况多半就是如此了)。 冷库管理员再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那之后一个小时了。他失去了体温,额前粘着些凝结的血块。

  打理他身后事的竟然是他八十岁的外婆。他的母亲只顾着坐在轮椅上擦眼睛以及把蓬乱的头发撩得更不堪。他的父亲如果活着,定是会得到这个消息的,然而他没有出现,这多少明示了就算秦达练能从大学毕业,他也不会再见到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父亲。没人搭理王黍衣和许迦境。他们上完香后只站在灵棚外那两车道的街边。中梁山迎来了四个月以来头一场细雨,灵棚里遗体前,香烛和纸钱依然故我地燃烧。每个送出帛金的来客都会收到一份被称为礼性的包裹,两张毛巾和一包香烟。许迦境拆开了那包烟,暗红的软包装没有改变,还是同秦达练摸出口袋笑嬉笑着递给他人的那盒子一样。许迦境抽了一口烟便开始了啜泣。

  “走嘛,明天晚上再来。”王黍衣说到。终于能有这两人在另无他人的情况下一起搭车走路的情形了,在这样前提之下。

  那日的后天的凌晨,火会烧灼死者的身躯,心火也会把其他年轻人的迷思燃烧殆尽。

El arde mississippi


王黍衣的脚步已经往着宿舍楼去了,他想着关于他们三人的蠢事和奇妙的调和,觉得有秦达练真的很好,即使是现在,他想到这已故的朋友大多时间还是会从内心笑出来。

  那间上锁的宿舍不锈钢门上保留着深度超过一公分的凹痕,那是秦达练的拳头施力形成的。体育课上,王黍衣打篮球时一个起跳抢篮板,隔壁宿舍的甘二肥故意将脚垫在了他要落地的地方,王黍衣扭伤了踝关节。而后甘二肥并没有道歉,反而还笑着同其他人讲着王黍衣是个贪小便宜的吝啬鬼,许迦境是个只晓得看书的木锤子,秦达练又是个傻农包。这话传到了许迦境那里,他在宿舍里同其他两人讲了,但是关于秦达练的那部分他没有讲出。

  “不得行,老子今天要去把他锤了!”秦达练从板凳上弹了起来。

  “哎呀你怕是锤不赢哦,算了,等他说嘛,反正班上的都晓得他才是他妈个傻卵。”许迦境起身去抓秦达练的手腕。

  “老子收拾他还是有信心的,妈哟,现在的人啷个恁个贱哎,看不惯明说嘛,打一架好大回事嘛。”

  “你去打他,他可能喊不到人来打你,但是他不去告老师我王字倒起写嘛,到时候把你处分了就安逸了。莫去,哎呀,许迦境你快点把他拉到。”王黍衣无法从床上起身阻止,秦达练继续抗着阻力往门外走去

  “他处分我噻,好大回事嘛。我又不怕!”

  “你那脑壳还是想点事情嘛,到时候搞得不好把你开除了,你不读书你屋头啷个办?” 王黍衣从床上艰难爬起,他踮着单脚跳着往已经开门走了出去的秦达练那里去,“再说这个也是我的事情,不该你管。”

  砰的声音,先是很清脆,后面甚至带着闷闷的回音。秦达练斜着一拳砸在了门上,“好嘛。我不去。但是二天你们有啥子事情我还是要管。”


王黍衣又笑了出来,他伸手去触碰那凹处,触感不是很明朗,他用力去按,而这个形态所能拥有的感官仅此而已了。不管我现在是否在这个世界存在,至少在这里我们确实留有印迹。王黍衣这样想后便拿定主意去秦达练的墓前看看,反正混上一辆去那的巴士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再简单不过,说不定还能见到某种形态的秦达练呢。

                                            五. 许

电梯轿厢里还是很拥挤,许迦境可以虽然找到了一个不与他人进行一个灵肉碰触的角落,但刺鼻的汗味无法规避。

  “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走进过公司的门。”

  “我的桌子啊东西都还在,看来我之前的存在还是没被抹去。”

  众人依旧忙碌,接待到访客户的,电话推销的,面对被打乱的客户资料单焦头烂额的。不知是否有人察觉许迦境的缺席,不过应该没人会有空闲搭理这事。

  公司里和许迦境最为相熟的肖某正在和一位三十出头的客户讲着话。许迦境抱着丝期待走过去想听他讲些什么。

  “对头,安联都嘛。你也喜欢拜仁哦!还有尤文,球场也是安联冠名的嘛。”

  “我晓得,所以现在看到新闻写安联球场不点进去看都搞不清楚说的哪一个。”客户穿着HAZZYS深紫色的POLO衫,头发梳着合适长度的三七分。

  “一副小中产的模样,多半是想给子女买教育年金险的。”许迦境心里揣摩着。

  肖某继续自信地翘着嘴角和眉毛,“嗯,还有安盛其实也赞助了利物浦的噻,是训练服的胸前广告,AIA不用说了嘛,今年热刺踢得还可以,这个广告费一下就值回本了嘛。”

  中产男子微微点着头,像是有意在等肖某说下去。

“你肯定也晓得嘛杜哥,欧美很多家长喜欢给娃儿买教育险,娃儿到了大学过后他们基本是不得拿一分钱出来的,我们大学学费虽然是不高哎,但是我觉得你们这种家长自己都是留学生的,多半二天也是要送娃儿出去的哦。”

  快要进入正式的介绍推销阶段了,许迦境觉得不再有可能听见有趣的话题了,他缓步走出了公司门。他到了楼梯间里,他经常和肖某等人一起抽烟的地方现在只有大号垃圾桶安静地杵在角落。灯是声控的,有时人们各自吸着烟相顾无言时也会熄灭,总有人会跺脚唤燃那颗灯泡,而此时许迦境只能忍受那份黑暗。

“好暗啊。平时一个人抽烟时也会任这灯熄着,但从来没感到这种黑暗啊。”

“这质感完全不同。更为浓密,如果说平时的是黑色的纱纺布,那现在的简直就是走红毯时女星身上的黑色丝绸。”

  随着浓密的黑暗,思维好像变得稀薄了。许迦境脑子里不再蹦出完整的字句,取而代之的是碎片状又能连接起来的回忆片段。自己因为不愿过度吹嘘预期收益而导致业绩不足,面对中年的、文化水准较低的商人时他推荐的远超客户需求的方案……高中毕业时秦达练喝诗仙太白的画面跑了出来,将许迦境拖出了怪圈。

 

  “你平时都是喝啤酒……但是我觉得我考得还可以。嗯,你莫说,还是白酒划得着,两下就打闷了。”秦达练在他的通用表情加深了点迷幻的味道,“王黍衣,你这个啤酒喝起好大个意思嘛,来哦来哦,整嘞个。”

  王黍衣放下了烫鸭肠的筷子,“好嘛好嘛,陪你喝嘛。”


  “竟然这么容易接受别人的请求。”就算是散伙饭,许迦境心里还是无法理解,他也拿起了空掉的酒杯递给了秦达练,“帮我也倒点嘛。唉,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山东找你女朋友吗,好久去嘛。”

“不去了,哈哈。上个月就分了,搞忘给你们说了。”

“鸭血!秦达练都有女朋友!”桌上其余人多少受到了震动。

“啥子哦,恁个关键的时候,啷个就分了哦。”许迦境眉心皱了起来。

  “我隔找钱都还有四大四年。先喝嘛,喝了再说。”秦达练伸手和几人相碰,吞下了五钱白酒,哈了口气后他又向许迦境说,“耶,你不去找谭西梦喝一下。”

  “不用。我心头有哈数。”

  “耶,搞归一了的哦!”秦达练眼睛闪出了特有的光线,代表着那种愚钝人士的由衷欣喜。


  “我去山上看下秦达练吧。时间还早……但是早晚这个概念对我还有约束的含义吗?”


      六. 归

  山间的空气的流动会随和一些,太阳的烤灼却会烈一些,似乎山火随时会燃起。晒干的虫尸两步便有一个,石阶梯干燥得很,谁都不敢断言它们因何产生裂痕。许迦境踏着大步走到了碑前。碑文上除了姓名生卒年月以及母亲名字外,另只写有“忠厚一生”四字。

  “比他更早结束一生的大有人在。但人们只有他这样的年轻死者会让人想起来就发笑吧。”

  许迦境望着墓碑上的烤瓷头像,上面的人笑得是否比自己开心不好讲,但其中没有任何迷惘。

  汗水爬在了耳朵前面,许迦境下意识伸手去擦拭。

“哎?我出汗了?!”他喊出了声。

“你也在嘞里嗦!”王黍衣的声音很近,许迦境一侧身便看见了斜后方的他,王黍衣继续说,“你是不是也……”

  “肯定是嘛。真是奇妙的一个下午。”

  “你还不想先对一下细节哦,那你觉得这段旅程啷个样嘛。”

  许迦境歪了下脑袋,“很美妙。我刚才才想到,可能出世入世对我们来说不算重要。可以有他那种纯良就最好了,我也想别个想起我时可以像我两个现在恁个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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