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安逸(二编二)

    我们继续说“安逸”,这一讲来看看传统文人的慢生活。

    先看王福厂ān(1880-1960)先生一副:

知我知鱼未是乐,有花有酒且开眉。

    这一副“知我知鱼未是乐,有花有酒且开眉”,把上一讲中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濠濮间想”也给否定了,或者至少说弃之不顾了——什么“子非鱼,安之鱼之乐”,还有“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口水是非,与我们的幸福生活究竟有多大关系?哎——算了吧,还是“有花有酒且开眉”吧,当下的安逸,才是最重要的。

    《世说新语》中有这么一则,也表达了这种超然是非的意趣: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这里的“三语掾”,后来成了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典故。

    那为什么阮宣子会说“将无同”、也就是说——老庄与孔孟的学说“莫非没什么区别”呢?我们来分析一下。

    我们看,自然科学的问题,其答案往往是确定的,比如能量守恒定律在中国、美国都适用,所以我们讲自然科学的目的是求真理;而社会科学的问题,其答案往往不唯一,比如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可能各有各的宗教信仰,所以我们讲社会科学的目的是求和谐。老庄与孔孟的学说,虽然一个消极、一个积极,看起来水火不容,但都是在给人类群体协作提供解决方案。在求和谐这样的终极目的上,他们应该是一致的。

    所以,我们回头再审视这一联——“知我知鱼未是乐,有花有酒且开眉”——好像是在说:不要在没有唯一答案的问题上做杠精,与其争执个面红耳赤、纠结个辗转反侧,还不如去好好享受生活呢。

    接着看汪鸣相(1794-1840)状元一副:

林泉到处资清赏,翰墨随缘拟古欢。

    上联“林泉到处资清赏”,是说——何处无林?何处无泉?想要享受林泉,何必遁迹深山?只要我心能安逸,天下随处是林泉。

    下联“翰墨随缘拟古欢”,是说——羲之之《兰亭》,怀素之《自叙》,虽然美则美矣,但总归是人家的。不要总仰望古人的翰墨之妙,与其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只要有那一份闲雅的心境,你也可以随时享受嘛。

    下面看溥儒(1896-1963)先生一副:

老去诗篇浑漫兴,天涯风俗自相亲。

    这一副“老去诗篇浑漫兴,天涯风俗自相亲”,是说——我年龄大了,写诗纯粹是兴之所至、随意挥洒;我心地总是一片光明,眼见得天下无处不是美景,无人不是好人。

    这一联系杜甫诗句集联。虽然这两句是杜甫在说自己,但我觉得它更适合无往而不乐的苏东坡。

    我们看,当东坡先生被贬至黄州的时候,他安逸地写到: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当再被贬到更远的惠州时,他又安逸地写到: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当继续被贬到更遥远的儋州(海南岛)时,他依然安逸地写到: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下联的“天涯风俗自相亲”,和东坡先生的被贬海南,还正好对得上。

    接着看张灏(清中期)先生一副:

夜雨闲吟左思句,时晴快仿右军书。

    这一副“夜雨闲吟左思句,时晴快仿右军书”,说的是——夜里下雨了,可以吟两句左思的诗,消愁解闷;白天天晴了,可以临几笔羲之的字,乘兴抒怀。不管是雨疏月暗、还是天朗气清,皆有其可遣之情,可乐之事。

    上联中提到的左思,曾写过著名的《三都赋》(也就是为魏、蜀、吴三国的都城各写了一篇赋)。大家熟知的“洛阳纸贵”,起因就是左先生的这三篇文章。先生下面这一首英雄悲叹,似乎很适合雨夜长吟: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下面看简经纶(1888-1950)先生一副:

好为小文以自遣,乐夫天命复奚疑。

    上联“好为小文以自遣”,意思是——我这个人呀,就好写个文章。高兴了要写,不高兴了也要写,总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忧所乐都表达出来。不吐不快,不鸣不平,表达出来了,我的心里也就舒坦了。

    下联“乐夫天命复奚疑”,意思是——这辈子老天给我的使命,我已经搞明白了。我就按照老天的安排,兢兢业业地做好该做的事情吧。

    优秀的自律,往往都需要他律来加持。这里的“天命”,就是中国文化关于自律、他律相结合的一个创造。孔子讲“五十而知天命”,这里的“天”正是作为一个超自然的他者,“逼”你去完成他给你的任务。

    大家看,我们这一系列的主题是“安逸”。按照神圣的“天命”来做事,你的心一定会很“安”的。有了这个“安”,你才有可能“逸”。“安”是信念,是心理自洽,是前提,“逸”是行为,是自由发挥,是结果。

    西方学者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新教理论中的“预定论”非常关键。正是这个“预定论”,促使西方基督教社会的个体,树立起了努力奋斗、积累财富、省吃俭用的人生观。

    “预定论”是由新教领袖法国人加尔文提出来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被上帝选中、能不能上天堂,这在你一出生就确定了”。那有人可能要说了:既然如此,那我还奋斗个啥呀?但是大家看,“预定论”的妙处就在这里——虽然是预定了,但是除了上帝谁也不知道答案呀!你所能做的,就是通过努力获取财富,以此来证明你早被上帝选中了。同时,这些财富只是上帝让你暂时管理而已,你不仅不能挥霍浪费,还需要继续努力让它增殖。这个能增殖的财富,正是我们熟悉的“资本”。

    大家看,这个“预定论”就像“天命”一样,让你安安心心地去为资本努力奋斗。这不也正是“乐夫天命复奚疑”吗?

    接着看钱振煌(1875-1944)先生一副:

文以自娱酒必醉,书不甚解琴无弦。

    这一副“文以自娱酒必醉,书不甚解琴无弦”,真可谓写出了文人最懒散、最安逸的状态:

    写点文章吧——要不吐不快,要使自己高兴,不要管别人给不给点赞——因为“人只能是目的,而能不是工具”。

    喝点酒吧——不醉又有啥意思呢?那样岂不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酒精?

    看会儿书吧——能理解多少算多少,理解成啥算啥。古人不也说过“诗无达诂”吗?

    还有,那没有弦的琴怎么弹呢——不懂了吧。我可不是附庸风雅装样子,古人早就说过了,“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觅句有时忘笔砚,遣怀随分具壶觞。

    这一副“觅句有时忘笔砚,遣怀随分具壶觞”,意思是——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好诗,却忘记笔砚放哪里了;至于酒壶酒杯嘛,那可要随时带着,啥时候想喝,可以立马就来。

    这两句出自陆游先生的律诗《小圃》,原句为“觅句有时携笔砚,遣怀随事具杯觞”。两者相比较,感觉还是上面改得好,“忘笔砚”显得更潇洒。因为好诗往往是无意得之,不是拿着笔砚就一定能“生产”出来的。

    接着看陈继昌(1791-1849)状元一副:

闲评琴价留僧话,但有泉声洗我心。

    上联“闲评琴价留僧话”,出自南宋诗人陆游的七律《霜天晚兴》,原诗如下:

薄霜门巷不胜清,小立湖边夕照明。

红颗带芒收晚稻,绿苞和叶摘新橙。

闲评琴价留僧话,静听松声领鹤行。

壮志消磨浑欲尽,西风莫动玉关情。

    陆游晚年赋闲在家,虽然心底还不时萌发起杀敌的壮心(上面尾联即是如此),但总体上来说,老先生身体康健,衣食无忧,直至86岁终老,日子过得还是十分安逸的。这里的颔联,写的就是这一份安逸。

    “闲评琴价留僧话,静听松声领鹤行”,说的就是——在乡野间溜达散心,偶尔听见寺庙里传出琴声,就过去和老僧讨论讨论琴的材质、做工,聊聊这琴有多么名贵;穿过松林的时候,碰巧有仙鹤跟着我,一道领略那阵阵松风。

    大家看这一句“闲评琴价留僧话”,好像不是随便编出来的,因为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极低,应该就是先生外出散心时遇到的真实情况;下句的“”,则很可能是为了对仗而编出来的——因为以“”对“”,很能表达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这句“闲评琴价留僧话”,一个“”字,写出了“没事找事、没话找话"的感觉。否则,赋闲在家,有的是时间,怎么去打发呢?这种心境,你可以说它是极度的无聊,也可以说它是十分的安逸,都行。

    下联“但有泉声洗我心”,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宿灵岩寺上院》,原诗如下:

高高白月上青林,客去僧归独夜深。

荤血屏除唯对酒,歌钟放散只留琴。

更无俗物当人眼,但有泉声洗我心。

最爱晓亭东望好,太湖烟水绿沉沉。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住在江苏吴县灵岩山寺,眼前既没有酒筵歌舞,也没有俗事烦扰,只有泉声淙淙,洗涤着自己的心灵。

    这一句“但有泉声洗我心”,或许是从李白的诗歌中化用而来。李白曾有一首《听蜀僧濬弹琴》,写得极美: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下面看何维朴(1842-1922)先生一副:

闲拄瘦筇行挂酒,斜安侧几卧看书。

    这一副“闲拄瘦筇行挂酒,斜安侧几卧看书”,写得很懒散、很滋润——不想呆在家里呢,就拄着竹杖出去闲逛吧,切记别忘了挂上酒葫芦;要没心情闲逛呢,那就呆在家里吧,斜靠着几案看看闲书,这也不错。

    何维朴是何绍基先生的孙子,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此联书法,也颇有乃祖之风。


    接着看姚文田(1758-1827)状元一副:

萝月调琴松风握麈,蕉雪悟画竹雨裁诗。

    上联中,“萝月调琴”是说——夜来人寂寂,藤萝印月窗,但取鸣琴弹,何须知音赏;“松风握麈”是说—— 凉风起天边,松涛涤尘缘。故人不期至,挥麈谈清玄。

    这里的“zhǔ”,是魏晋名士清谈时的常用道具。《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则: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这一段真可谓高人过招,点到为止。一般人听了,根本不知道在说啥。所谓的魏晋清谈,于此可见一斑(此则所言意旨,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上网查阅)。

    这里的“”就是麈尾,也称拂尘。有人说这玩意像鸡毛掸子一样,能清扫座椅;也有人说南方(东晋南渡后,北方的世家大族大都迁徙到江南了)蚊子多,这个可以驱蚊。但这些具体功能可能都不重要,关键是拿上这个,才够那时候清谈高士的“大腕范儿”,就像后世的书生,不管冬夏都拿把折扇一样。

    下图中人物手里拿的,就是这个麈尾。

    下联中,“蕉雪悟画”是说——绿妆素裹,雪打芭蕉,欲与丹青圣手试比高;“竹雨裁诗”是说——细雨绵绵,竹烟漫漫,最宜斟酌推敲构佳篇。

    大家看这一联,16个字中有12个名词、4个动词。“”是“萝月”,“”是“松风”,“”是“蕉雪”,“”是“竹雨”;“”要“”,“”要“”,“”要“”,“”要“”。对应不同的自然情境,文人们都能创造出配套的雅趣。看来要想得安逸,自己首先得会安逸。

    明代陈眉公《小窗幽记》中、有一段说得好: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韵,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僧令人淡,蒲团令人野,美人令人怜,山水令人奇,书史令人博,金石鼎彝令人古。

    最后看徐郙fǔ(1836-1907)状元一副:

所在焚香扫地而坐,此行吟风弄月以归。

    “所在焚香扫地而坐”,意思是——闲来信步,随遇而安,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扫地焚香,安然坐卧——谈谈玄,说说道,写写诗,唱唱歌……。要是尽兴了、呆够了,那就回吧——“此行吟风弄月以归”。

    这里下联所讲的,正是孔子与弟子曾点的快乐:

  (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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