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初春,江南才女沈宛留下一首《菩萨蛮.忆旧》,带着满心疮痍与腹中孩子,作别京城。曾经的情书往来和甜蜜时分都已成过往——沈宛在词中满怀不舍地回忆起与豪门公子纳兰性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倾诉着绵绵无尽的相思。
就在沈宛回江南不久,公元1685年5月30日,同样挣扎在相思、愤恨中的纳兰溘然长逝,年仅31岁。“向来缘浅,奈何情深”,一个是豪门公子,一个是江南妓子,身份地位的巨大落差,或许,早已注定了两人凄楚的结局。
纳兰性德,字容若,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的长子,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成为贡士,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作为御前侍卫,他多次陪伴康熙出巡,颇受皇帝赏识。沈宛,一代名妓,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自幼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加上相貌出众、举止温婉,因而名动江南,不知迷倒多少青年才俊。
这样的两个人,原本不会有所交集。怎料命运弄人,一南一北两颗“痴心”还是有了羁绊。
纳兰性德纳兰性德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后也一表人才。外人看来,他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但纳兰的诗词中却总是透出一种深沉的悲伤,这种悲伤或许源自他敏感的性格和多病的身体,又或许来自他短暂得到又长久失去的爱情挫折。
公元1674年,纳兰在家人安排下娶了两广总督之女卢氏。起初,纳兰并不喜欢卢氏,对于他来说,这场婚姻纯粹是政治利益交换的产物。但蕙质兰心的卢氏渐渐融化了冰冷的纳兰,成了他短暂生命中的一抹光。
同样出身名门的卢氏饱读诗书,婚后,二人一起赌书泼茶,一起看月亮爬上山头,一起坐在院子里乘凉,一起看雨打风吹芭蕉叶……有了卢氏的陪伴,即使平淡的岁月也添了几分浪漫。
春葱背痒不禁爬,十指槮槮剥嫩芽。
忆得染将红爪甲,夜深偷捣凤仙花。
爱情的滋润下,就连凤仙花染红指甲这种的小确幸,都被纳兰容若写进诗词里,甜蜜之意藏也藏不住。
与卢氏在一起的日子里,纳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就在他以为,这样岁月静好的生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时候,不幸发生了……
公元1677年5月,卢氏因产后受寒而香消玉殒。眼看着深爱的妻子就这样撒手人寰,纳兰措手不及、几近崩溃。慌张失措的他,在佛前吟诵了一遍又一遍佛经,求了又求,还是换不回故人。
“我们只是携手三年而已,上天为何如此薄待她?”悲伤过度的纳兰不止一次地质问上天。清泪尽,纸灰起。念起曾经赌书泼茶的时光,悲痛欲绝的纳兰写下一首著名的《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琐碎的瞬间,细小到不能再细的细节,反而成为纳兰心中永远的痛,悲痛欲绝的他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埋头写诗。纳兰留世的340多首诗词,一半以上都在思念亡妻卢氏,当时只有23岁的纳兰,已经流露出对人生的厌倦。
卢氏去世三年后,迫于家族压力,纳兰与出身大家的官氏,结为夫妻。和温柔的卢氏不同,官氏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和纳兰的婚姻也并不幸福,每每回忆起和卢氏琴瑟和鸣的日子,纳兰不禁发出“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的感慨。
官氏不知纳兰心事,给不了他任何心灵深处的共鸣,也激发不起他任何诗意的情怀。偏巧此时,纳兰的仕途也不大顺利,他索性回到诗词的世界,把自己埋在无限的惆怅之中: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一个月夜,纳兰早已没了和卢氏在一起的生活期盼,以为自己的余生都要在泪纵横和断肠声中度过。也许是上天的垂怜,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一本《选梦词》来到纳兰身边,词句哀怨婉转,清雅中透着一丝寒意,寥寥数十字,一下子就击中了纳兰的心。这本词集的作者正是早已名躁江南的沈宛,
一本沈宛在18岁时出版的个人诗集,将两人的命运牵绊在了一起。通过朋友的介绍,纳兰性德和沈宛,两个拥有相同爱好、相似才情的人,开始了长达3年的书信来往。“同是世间惆怅客”,虽未谋面,纳兰性德和沈宛早已将彼此当做了知己。
而上苍也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这段姻缘。纳兰二十九岁时,康熙大帝巡行江南,作为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被选为随从。得知自己终于有机会前往江南,纳兰兴奋地给好友顾贞观去信,委托他帮忙寻找沈宛。
康熙二十三年的某个五月傍晚,在顾贞观的帮助下,两个倾心不已的人见了第一面,喝了第一次茶。就在沈宛故乡的夕阳下,几个人坐着画船,穿过重重的莲塘,纳兰看着沈宛不慌不忙地煮水治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发妻卢氏,一种无限熟悉而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沈宛把茶端上来,正迎对纳兰的眼神。两颗心,从此靠在了一起。纳兰提笔写下这此刻的心情:
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
沈宛的出现,打开了纳兰尘封多年的心,他们在江南度过了一段幸福的同居时光。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两人有时泛舟湖上,听着远处传来采菱曲;有时互相倚靠在湖边的沙滩上,看着远处行驶的画舫。久困其心的纳兰,难得写下了如此清丽淡然的诗词。
只是,皇帝的南巡很快就结束了,他们只能分离。留在江南的沈宛,为容若守身如玉,期盼他们能再次相逢;而回到京师的容若也并不轻松,终日抑郁不得欢,只因相思早已成灰。
看着纳兰在诗中细细倾诉着分别的不舍,好友顾贞观坐不住了,在他的帮助下,纳兰终于在一年后和与沈宛在京城相逢。
遗憾的是,这注定是场十分不幸的爱情。这一年的纳兰,刚刚过了三十岁,已先后经历了仕途不能如意、理想难以伸张、发妻早早故去,他的心里痛苦丛生。
沈宛的出现,对纳兰而言,是一剂温柔乡的麻醉药,但是解决不了根本。加上两个人的社会阶层、身份背景都相距悬殊,以大清律法无论如何这对有情人都不能结为伉俪。
在父母的极力反对和社会舆论的一片哗然中,纳兰不得不单为沈宛在德胜门内大街租了一处院子,两个人过起了没有名分的同居生活。
纳兰公务繁忙,家中又有妻子官氏,所以和沈宛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离家北上的沈宛,本以为这段情感是双向的奔赴,不成想如今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空手岁月,于是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一天黄昏之后,风雨敲打着窗户,点点雨声也敲打在沈宛心上,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寒气入侵,身边无人相伴,沈宛心中增添了无限忧愁。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无端地伤感了起来。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销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首。
一首《长命女》,流露出了沈宛哀怨凄苦的心情。对于沈宛的孤独寂寞,纳兰容若心知肚明,但却无可奈何。因为他也有自己不能言说的苦衷。这个苦衷就是,他还是忘不了已逝去七年的妻子卢氏。激情过后,他才发觉,对于沈宛,也许只有爱惜和欣赏。
其实纳兰虽然不曾明说,但冰雪聪明的沈宛已经自己参悟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纳兰在欢笑之余,有时会突然陷入沉思,怔怔地在那里发呆,而且面露愁容,神情寂寥。只一个背影,让人看了便觉得心酸难耐。
沈宛耳听眼见,一颗心愈发显得忧伤凄苦。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爱情纳兰容若给不了,纳兰心心念念的人也不是自己。与其勉强维持这不被看好也不再甜蜜的关系,不如快刀斩断情丝。半年后,沈宛离开了纳兰容若,回到了江南。
临别之际,沈宛留给纳兰容若一句话“枝分连理绝姻缘”。一句“绝姻缘”,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断了——这一走,便是永别。
沈宛走后,纳兰容若真正进入了孤单寂寞的状态。他明白,对于沈宛,自己实在亏欠了太多。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一首《采桑子》,道出了纳兰容若心中的愧疚。可是如果沈宛重新回来,他是否能够做到真心爱她呢?答案,未可知。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容若在抑郁愁苦中,病故。那天正好是卢氏的忌日——五月三十。这一年秋天,沈宛生下了纳兰的遗腹子——富森。将孩子托付给纳兰府后,看破红尘的一代名妓也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中。
为情所钟,也为情所累。人世间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纵观纳兰和沈宛这一生,经历了一次生离,一次死别,几乎耗尽了一生的血泪深情,情深不寿,那一首首低回哀婉的爱情词章和那一篇篇凄美绝伦之作,何尝不是他们的“杜鹃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