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素食者》有感

韩江的《素食者》是我期待了一阵子的作品了,和《坡道上的家》《82年生的金智英》一样,显然是只有女性作者才能写出来的故事,只有女性视角才能看到的困境。专属于女性的故事,女性视角的故事真是太少了,而且基本所有这样的故事在男权社会中都不存在性转版本。女人们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有勇气真正书写自己呢?很多真实的女性过的生活就是纯粹的恐怖片,比恐怖片更糟的一点是,她们的生活没有落幕,日复一日承受着伤害,直到疯掉或者死亡。韩江的这本书,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我觉得,这就是很多女人现在正在经历的生活。当然,很多女人的处境甚至可能比书中的姐妹更糟糕。


“是哪里出了错呢?

每当这时,她都会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不,应该说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英惠最初变得异常,是从三年前突然吃素时开始的。虽说现在素食主义者已经很普遍了,但英惠的特殊之处是没有明确的动机。她消瘦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连觉也不睡了。虽然英惠的性格原本就很安静,但那时已经沉默寡言到了难以沟通的地步。不仅是妹夫,全家人都很为她担心。那时自己家正值乔迁之喜,娘家人聚在新居庆祝。但那天,父亲不但扇了英惠耳光,还硬是把肉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当下,她浑身颤抖就跟自己挨了打一样,愣愣地目睹着英惠一边发出禽兽般的嘶吼,一边吐出嘴里的肉,并且拿起水果刀割了脉。

这一切真的无法阻止吗?这个疑惑始终围绕着她。无法阻止那天动手的父亲吗?无法夺下英惠手中的水果刀吗?无法阻止丈夫背起血流不止的英惠冲去医院吗?无法阻止妹夫无情地抛弃从精神病院出院的英惠吗?还有那件丈夫对英惠做的、如今再也不愿想起的、早已成为难以启齿的丑闻的事,这一切真的难以挽回了吗?真的无法阻止那些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像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吗?”


接下来我先讲讲对几个主要角色的理解,这本书就是通过他们的视角变换来讲故事的。


英惠的丈夫:这个家伙选择英惠结婚的理由因为过分常见而挑不出毛病,即使是现在这个社会,大量的人依然认为自己选择一个各方面都普普通通,合乎规范的“老实人”结婚就好了,这样,在人生的每个时间节点都顺应社会规范,和大家做一样的事情,就一定有“大家”来帮我承担责任,和主流保持一致不用消耗心力,似乎生活的下限就有了保障。实际上,我是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平均”“普通”水准的“老实人”的,每个人,只要他还将自己当做个活人,都会去追求专属于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肯定有些方面和别人大不一样,一个看起来在各方面都能达到“普通”要求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个“普通”的人,这只可能是一种相对完美的伪装,幻想通过有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妻子,过上普普通通的平凡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英惠就是个很好的女性老实人会过上怎样的生活的例子,她从小就努力压抑了自己心中对于绝对的自由,热烈的爱的向往,被军人父亲打造成了一件完美的合格的盖着贤妻良母章戳的商品,时候一到,就被摆在水晶橱窗中向需要购物的男性出售。英惠丈夫的恶就是普通人的平庸之恶,之所以选择做个老实人,过普通的生活就是因为不想对自己想要的人生负责啊,毕竟香车美人什么的太贵了啊,英惠的性价比正好合适啊。多么讽刺啊,最顺从的人反而最不可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因为那样的生活,是对风暴中存活的强者的嘉奖而不是对于逃避者的怜悯。女性由于被物化了几千年,所以别人像对待一件商品一样对待她似乎理所当然,但是她终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无论多么温顺的家伙,有时候,还是想要当个人吧,想要被尊重被理解,只要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再也做不了“物”了,你不能假装自己没有被这样的世界所伤害。再也不是“完美之家”挂在墙上,放在柜子里的装饰品了。男权社会中,女人想要成为“人”,这个想法往往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这意味着她要和一切对抗,包括她自己。这里没有大道,没有鲜花,没有导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荆棘之海,走进去了就没有回头路,而且你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件事的惊悚之处在于,这就是一个天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悲剧故事。人们妄图通过满足社会期待的方式来实现自我价值,却发现为了合群,被自己抛弃的自由才是自己作为人最核心的东西,但是掉入陷阱已经回不去了,只能一天天在柴米油盐中逐渐崩溃,逐渐陷入疯癫或者彻底的麻木。麻木也是一种死亡,甚至比死亡还糟糕,真正达到了行尸走肉的地步。越是融入某个群体之中,越是麻木,因为这意味着需要削减自身的某些部分来满足其他人。一个人作为“人”的部分被削减得越来越多,最后就会成为真正的植物。很多人确实并不作为个体而存在,而是树上的一片叶子,他们没有自己的根,已经不能独立存活了。英惠丈夫这个角色常见到了我都懒得谴责的地步。这个人,可以是男人,可以是女人,可以是任何放弃自己的自由,放弃真实的内心世界,冷漠对待一切,为了呆在主流的“普通生活”中,肆意伤害别人的任何一个人。


姐夫:看完之后,我居然没有特别讨厌这个人,可能确实因为大家都对艺术家的道德水平要求比较低,要在某一方面达到极致,肯定在另外一些方面要舍弃一些东西。而姐夫这个人,在那场流血的乔迁晚宴上真的窥见了一部分英惠的内心世界,他的爱是真的,贪婪也是真的。


姐姐:英惠丈夫的女性版本,想要过上“普通的平凡的”家庭生活的女人。但是显然,她比他有勇气得多,并且能够一直直面现实,虽然在故事结尾好像有点儿要走妹妹的老路变成植物的意思,但是我觉得她不会的,她会在这个世界中生活得很好,除了因为她有自己的事业和可爱的儿子,还有就是她是真正活在当下的人。生活遭受了巨大打击之后,她没有躲进幻想世界,而是直面问题并解决问题。这一点,从她一直负责养家,养活儿子和那个根本不赚钱不顾家的丈夫,在发现自己丈夫和妹妹的录像之后,虽然非常伤心但是果断离婚(读到这里我非常担心她会辱骂并殴打英惠,但是没有,姐姐第一反应是丈夫勾引并侵害了自己还在服药的神志不清的妹妹,姐妹情深可见一斑)并拒绝前夫来探望儿子,这些都充分证明了姐姐比英惠勇敢得多,她是能认清生活并继续和苦难战斗的人。英惠渴望被爱被理解,渴望过真正的“人”的一生,而在那样一个社会中,这些都是注定不可实现的,因此她活活被这样的欲望逼疯了。“你能伤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你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做的事。可现在,你连这也做不到了。”而姐姐,我怀疑她早就对丈夫的不忠有所耳闻,果断离婚并不是那一天才下的决定,但同时,姐姐也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侥幸,她从来没相信过那些爱啊,理解啊,艺术啊,因此也对那些东西没有渴望,但她同时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照顾儿子,捍卫妹妹,坚强地活下去,她会胜利的。



我可以理解英惠主动想要变成植物的愿望,这个设定不仅不夸张不恐怖,甚至可以说是作者的温柔了。所有人都有求死的倾向,然而很多人只看见也只愿意相信人有求生的一面,其实自我毁灭的欲望和求生的欲望一样强烈。我在十几年前得到了一个真正面对生死抉择的机会,我选择了“死亡”,并且告诉自己如果活下来了,永远不要忘记此时的选择。这件事让我充分意识到,很多人相信的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大家都会害怕,存活下去的本能会控制你选择逃到“活命”的那一边去的这一点是错误的。这件事情之后,我可以挺起胸脯说,面对死亡的时候,我可以选择“去死”而不是“活命”。同时我也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我一样的人非常多,既然我可以选择去死,那么他们也可以,所以人人都怕死,面对死神会纷纷吓得屁滚尿流这个命题不攻自破。这里,我提到了“选择死亡”的权力,当然了,被彻底物化的人是肯定没有这种权力的,“物”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属于某个更强力的主人,“物”怎么能有权力选择结束生命呢,只有主人来帮你选才可以。死亡不是结束,恰恰相反,英惠选择的死亡才能给出生命的意义,当苦痛的生活,对幸福人生的渴求和死亡碰撞产生的火花,这才是她生命的高光时刻。“‘姐,我现在不是动物了。’英惠就像在讲重大的机密一样,环视着空无一人的病房继续说道:‘我不用再吃饭了,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


我们真的认识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吗?还是只看到了我们想要看到的那一部分,因为只想要看到这一部分,所以其他的行为即使我们看见了,也是带着扭曲的滤镜在看,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我们真的有想去了解身边的人吗?当我发现绝大部分人只会对自己感兴趣,对身边的人,即使是自己生养的和生养自己的,也没有任何想要深入了解的欲望,你只需要在属于你的那个位置好好呆着,别惹麻烦,在外人看起来非常合乎规矩,就够了,人们是多么不愿意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和宝贵的注意力啊,当我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离群索居很长时间了。人们如果能早点意识到人与人之间那些被称为崇高的,伟大的东西都是根本不存在的,是不是更能管理好自己的预期?如果英惠不那么绝望,是不是就不会陷入疯癫了?人们是被自己的欲望逼疯的。一个毫无母爱的女人当然可以顺利产子,还可以生很多个,被当做最天经地义的母爱都是不能确定的,大家追逐的别的东西更是如幻影一般了。“换句话说,我们都是‘成为’这个动词的奴隶。我不知道你是否在自己身上注意到了这点——你认为你将会成为某某人物,你将会有所作为,你将会获得自由。‘成为’一词局限了心灵。换言之,‘成为’一词隐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曾经怎样,我将会怎样,还有我现在怎样。请在你自己身上观察它。那是我们主要的制约之一。现在,心灵能够摆脱那整个运动吗——因为心理上是否存在明天?存在钟表上显示的明天,但是可有一个内在的、心理上的明天——实际存在的,而不是思想造出来的明天?当有着陷入‘成为’这个陷阱的心灵的制约时,就会存在一个心理上的明天,也就是‘我将会怎样’。我担心你不明白所有这些。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传达给你。你知道吗?我们的不幸之一就是,我们已经停止思考和推理了。我们一直都被别人的知识喂养着,我们已经变成了二手人类。那就是与人自由地讨论是如此困难的原因所在。这件事需要我们双方都进行清晰的思考,因为这是一个我们必须解决的巨大问题。只要存在‘成为’的运动——‘我会变得善良,我会变得高贵,我会变得不暴力,我会有所成就’,你将会最终达到古鲁所承诺给你的东西和书上所说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只要存在这种成为的制约,必然就会有冲突。”


人们一直在寻求的被关注被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有了“被关注”这个东西就可以包治百病了吗?那么,当我走进一家商店,营业员不断向我推销货物的时候难道我不该觉得非常开心而不是烦躁地躲开吗?如果你要说我们想要的“关注”不是这种关注,因为这是为了卖东西而表演出来的。那么,如果一位母亲都不能百分百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关注和爱不能是表演出来的呢?就像《红楼梦》中宝玉对柳湘莲说:“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我既得了营业员的热情和关注就行了,何必去疑惑他们的动机呢?他们的关注完全可以比身边亲近的人更纯粹啊。恰恰是我们觉得一定只有所谓的“亲人”才能提供的那些东西其实他们根本给不出来,甚至连陌生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都给不出来,而在各种宣传之中,这些所谓的亲人又是最可爱最亲近的,这才会让很多人陷入迷惑之中,因为实际情况和被告知的情况完全相反,想要逻辑自洽就必须否认掉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两者都相信的后果就是精神分裂。尊重,理解和爱这种东西,即使是亲人之间也是非常非常少见的。而自由,自由是需要你用全身心去献祭才能换来的东西,一旦获得了自由,死亡也不可怕了。


当我写完《缺爱是个伪命题》那篇文章之后,我突然就发现一切都是可以被解构的,如果我要继续写“XX是个伪命题”,这个系列我可以水一年,把所有的生命中看起来很重要的东西都解构掉,但,有什么意义呢?在《素食者》中,英惠的姐姐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这也是为什么疯子们必须集中起来销毁,在一个“健康”的社会中,他们的存在影响了别人看似平和的生活,道出了“秩序感”的虚伪和脆弱,人们看到他们将不得不思考存活的意义,而一旦开始思考,就不会停止,很容易就会发现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是多么可笑啊,这样的纸老虎一根手指就能戳穿。


英惠变成了一棵树,回归大地。人类常常自以为自己比植物更高级,幻想着可以凭借某种看起来很厉害的“科学技术”统治一切,成为真正的上帝,其实离大地越来越远的人类真的成为了无根之木,回到野生动物状态,回到植物状态,正是一种对于“物化”的反抗,这种行为并不是脱离了“人”的本质,恰恰相反,那是更加接近“人”的存在。感谢笛卡尔,让我开始带着怀疑存活,对身边的一切打上可以被质疑的问号,不自洽的部分不是全盘接受,而是去怀疑,甚至可以暂时悬搁起来。同时还可以将这一切当做一场梦,我只是魔鬼的玩物,那大家就一起愉快玩耍就好了。疯子并不可怕,我可能更疯,所以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不正常。我在梦中,还是他们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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