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年部队施工任务异常繁重,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每天往返工地帐篷,日复一日两点一线。年底的一天清晨,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帐篷,通讯员送来一封家书,打开信封大哥那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开头便是"母亲最近身体欠佳,不过正在恢复之中,不必担心"!我突然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反复揣摩,觉得有些异样!大哥以往来信都是说父母身体很好,无大碍之类的话,怎么这封信却突然提到了母亲身体欠佳?看似轻描淡写的这段话,到底是真实状况还是另有隐情?我捉摸不透,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身体欠佳的消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母亲的病可能非常严重。
好几年沒见到父母了,对他们十分想念!他们身体健康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他们晚年生活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部队什么样的苦我都能承受,唯独害怕听到他们身体出什么状况,越想越不对劲,一时心烦意乱坐卧不安,胸口像压了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当即决定去找部队首长谈谈。
当领导得知了情况,马指导员和连长商议后同意即刻回家探母。顿时我热泪盈眶,想不到首长们这么通情达理!在施工任务如此繁重的情况下,请假谈何容易,要逐级审批不说,探亲名额还有严格限制,除非特殊情况或电报,单凭一封信一句话就获准探亲的还没有先例!
说走就走,背起挎包徒步二十多里山路去张家口赶火车,事发突然战友们很不放心,张排长委托湖北的王兴才战友送了我一程又一程,一路不停安慰!我脑袋一片空白,归心似箭,哪有心思听他唠叨!
火车站售票厅买票的队伍排起了长龙且秩序井然,我默默地跟着大部队向前移动,突然有人亲切地叫道:"后面的解放军同志不用排队,请直接到前面窗口购票",大家目光唰的一下甩过来,同时队伍迅速向两侧闪开,让出一条通道,我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平时的辛劳和汗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好尊敬不如从命了,便对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一点头致谢!
坐四个来小时的火车,下午五点多钟到了北京站,只见几十对列车喘着粗气像巨龙似的停在各站台之间,气势恢宏的车站一眼望不到尽头,机车发出的巨大轰鸣让大地不停颤抖,站台上人头攒动,行色匆匆,有刚到站的,有即将启程的,我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时不辩南北西东,只好跟随人流,边走边问,过天桥穿隧道,好不容易走出迷宫到售票厅办理中转手续,刚好有当晚七点北京到成都的火车。
一晩上辗转反侧,列车的咣当声搅得我心绪不宁,天亮时又睡意朦胧,突然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歌声从广播里传来,有如天赖!响亮的女高音清脆悦耳,优美的旋律沁人心脾,让人耳目一新。自文革以来,文化生活匮乏,几个样板戏另人生厌,寂寥的心田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嘈杂的车厢突然安静了,沉醉了!人们跟着一起哼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焦燥不安的心也舒缓了下来,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已扑面而来,母亲定能挺过寒冬很快康复的!
白天列车奔驰在华北平原,晚上穿越秦岭山脉进入巴蜀大地,昨天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一觉醒来窗外一片翠绿,生机盎然,恰似换了人间。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不知不觉间列车已穿越了千山万水。即是这样还是觉得太慢,从出发那天算起到成都已是三天三夜了,到遂宁还得坐一天汽车,漫漫长路望眼欲穿,总想快点再快点,欲速则不达,老天总喜欢开玩笑,到遂宁的汽车中途抛锚,无奈只得在乐至县住一晚,第二天边走边修,走走停停,折腾到傍晚才到遂宁,真是欲哭无泪!只好先去住县城的二姐家打听情况。
下了汽车,我发疯似地向二姐家奔去,见到久别的亲人特别激动,又迫切地想知道母亲的病情,开口便问二姐:"妈的病好些了吗"?二姐一脸茫然:"你咋个回来了呢"?随即平静地说到:"妈都去逝三个多月了,在临终时一直喊你的小名,国国!国儿!我的国儿!等了你三天三夜,也喊了你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直到精疲力竭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怎么会是这样?离开妈也才两年多,她还那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顿觉天旋地转,万箭穿心,三天三夜的等待,三天三夜的呼喊,对于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妈妈来说需要多大的毅力呀!要耗费多少力气呀!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急着赶回老家探个究竟,二姐见我情绪极度失控,还要摸黑走几十里路,再三劝我留住一晚天亮在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往事涌上心头,与母亲告别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是六九年三月二日,是新兵在遂宁集结的日子,吃过早饭我就要出发了,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怀抱,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这一别不知啥时回来?心情惆怅,有些恋恋不舍,也许是因年龄太小之故父亲执意送我到遂宁。母亲患白内障双目失明多年行动不便,知道我快要离开家了,这几天话很少,饭量也小,时不时的就掉眼泪,每天用双手摸摸我的脸,拍拍肩膀,再用五指测量我的身高,从头模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今天妈妈没有起床吃早饭,我正想进卧室去打个招呼,喊声"妈妈,我走了!"不知怎么自己眼泪先下来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更害怕看到妈妈伤心落泪的样子,便在母亲房间门口驻足不前,只见母亲蒙着头,隐隐约约从床上传来轻微的抽泣,我呆在那儿没了勇气,时间毫不留情地催促着,只好强忍泪水悄悄离去,在心头默默祝福妈妈保重身体,不要担心儿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谁知这一别竞成了永别,怎不叫我肝肠寸断,悔恨当初的懦弱,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叫一声"妈妈"!为什么不到床边去安慰一下妈妈!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终究到最后沒有听到儿子叫一声"妈妈"。一失成千古恨,妈妈再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这将是我一生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四十多里路到家也快响午了,朝门口(院子边)的老人发现是我并打着招呼,"你终于回来了,你妈想你想得好苦哟!"我无言以对,五味杂陈,别有一番苦味在心头。父亲听到外边有人讲话,知道是我回来了,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到朝门口迎接,我赶紧上前挽起父亲的手,望着日夜思念的父亲,几年不见,苍老了许多,才六十来岁的人,被气管炎折磨的身板也挺不直了,额头布满了皱纹,说起话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两眼还炯炯有神,我鼻子一酸,強忍泪水扶着父亲进了家门,聊起了母亲去逝的经过。父亲说:"你妈双目失明后长期卧床,身体虚弱又缺营养,至气血不畅脚踝生疮,你当兵走后不久便不能下床活动了。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未成年的你,离家时那么小又走那么远,临终时就想见你一面,不停地喊你的名字,谁知思念如此强烈。三天三夜落不下这口气!"我听后心如刀绞,泪如泉涌,父亲眼睛也湿润了,喘了口气接着说:"部队上派人来调查了我们家三代历史,说是准备提干,现在全国形势紧张,正是用人之际,怕影响你的前程,一直没让他们告诉你妈去逝的消息,看着你妈临终时如此痛苦,我悲从中来,心也软了,后悔了,可千里迢迢也没办法叫你回来呀!"
自母亲走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冬天气管炎反复发作,预感来日不多,害怕又像母亲那样思儿心切走得痛苦,才叫大哥写信透露一点母亲的情况,试探一下部队能否请假,又怕我着急才说母亲生病了,也许这是父亲一生中最侈奢的要求了!但当我十万火急地赶回来时,母亲却走远了!自古中孝难两全,可落在我身上太过沉重,哪知当兵一去却成永别!如今想见却阴阳两隔,母亲的痛楚儿无法分忧!母亲的思念儿浑然不觉!母亲的大恩大德儿再也无法报答!怎不叫我肝胆俱裂,泪雨倾盆!
吃罢午饭,我急不可耐地来到母亲坟前,略带新泥气息的坟头几棵稀疏的狗尾巴草默默地伫立着,微风轻拂,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是叹息?遗憾?还是悲伤?或是要悄悄地向我诉说!在这寂静的山岗上,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跪在母亲面前,泪水如溃堤的洪水一泄千里,多年的思念,多日的焦虑,多少的委屈,好想与母亲一一诉说!
妈妈!对不起!儿子来晚了!让您等的那么苦!等的那么久!您千呼万唤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妈妈!对不起!让您带着无尽的悲伤离去!您嘶心裂肺呼唤的儿子终于回来了,就在你面前,您用手摸摸呀!儿子长高了,也长壮了!
妈妈!您听得见吗?这是儿子在离别时设有发出的声音!"
记得小时候您常说,你们几姊妹就像一窝小鸟,长大一个飞走一个,最后就剩个空巢,我还天真地说咋可能呀!反正我会守在你身旁!谁知我最先失言,羽翼未丰就飞走了,而且是飞得最远的那一只,这一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让你无法收回!
记得二三岁时,您带着我到坡那边小湾头土拣棉花,把我放在岩壁上一个被山水冲出的凼凼里,然后顺着陡俏的小路下到岩底拣棉花,我看得见您却又爬不出来,太阳出来了烤得我好难受,哭闹着要回家,您一边拣棉花一边安慰我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后来哭累了睡着了,怎么回的家全然不知道!
我小时候病多,最严重的一次是五六岁那年肚子痛,三个月不见好转,瘦得皮包骨头,您不知流了多少泪,与大嫂用摇窝抬着爬坡上坎四处求医,看见您心急如焚的眼神,我心里更痛,自己都感觉没救了,可您没放弃,想尽一切办法,试了各种偏方土方,跑了无数冤枉路,终于打听到聚贤镇老中医方国良医术高明,父亲立即用竹背篼背着我走几十里山路去找方医生看病,苍天不负,吃第一副药症状就明显缓解,连续几副药下来症状彻底消失,这是你们给我的第二次生命呀!
小时候脚特别爱生冻疮,手脚冰凉,用棉布裹着,大家都叫我"国大脚",是您在夜晚用温暖的胸膛捂着。当我到会龙街上读高小时,要走好几里路,冬天您很早就起床,摸着削红苕煮早饭,为的是让我多睡一会,您说早上吃饱了一天都不会冷!
大跃进的时候肚子饿得难受,大家都到野外去找吃的,只要咽得下的就往嘴里塞,可您双目失明只能倦缩在家里眼睁睁地挨饿,记得有一次我到下面院子去玩,爬上一颗桃树无意间发现一个漏网的,欣喜若狂,摘下后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又脆又甜太好吃了!两叁口便啃去一半,突然想起躺在床上挨饿的妈妈,便立即把剩下的半边放进荷苞,从树上梭下来就往家跑,喘着粗气把桃子递到你手中,"妈!这是桃子,给您留的!",看见你捧着脏兮兮的半边桃子,吃得津津有味,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刻!也是我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记得在会龙街上读书时,费了好大劲攒足了八分钱够买一碗素面了,下午放学后,用蒸饭的瓷盅小心翼翼地把面端回家,上坡下坎时汤全洒了,到家就剩一坨冷面团,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既心酸又高兴,并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您过上幸福的日子!
妈妈!您为什么不给儿子时间?不给儿子机会呢?难道那半个桃子一坨冷面团竞是儿子对您一生的报答!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您的儿子,好好侍候您!不会让你再挨饿受苦!
妈妈呀!您为儿女们操碎了心!八个子女冷暖病痛全在您心里,养猪养牛又受尽了湿热,落下一身毛病,不但双目失明而且脚踝又生疮,这是多大的苦痛折磨呀!可当您病在床上时儿子在哪里?需要搀扶时儿子在哪里?临终前三天三夜的呼唤儿子又在哪里?
妈妈呀!是儿子不孝!没能陪伴您!侍候您!反而让您牵肠挂肚,听说我当兵走后,您常以泪洗面,加重了病情,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妈妈!对不起!让您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离开这个世界!让您带着无限的思念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天色已晚,儿子明天再来陪您!
没了母亲的家显得格外冷清寂寞,整个人也像散了架似的失魂落魄,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寒冷一齐袭来!这还是那个熟悉的曾经昼思夜想的家吗?此时此刻却让我压抑!伤感!喘不过气来!突然有种想逃离的感觉,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宣泄心中的酸楚!
父亲见我心神不宁,说"你走吧!别耽误工作"。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佝偻的身躯,孤独的背影,我暗自神伤。父亲的肺气肿一年比一年重,冬天是最难熬的曰子,不知还能撑多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去山高路远,啥时能回来?白天年轻人都下地干农活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老弱病残,既无助又无奈,我幡然醒悟,上天还能给我们父子多少时间相处?还有下次吗?应该珍惜这难得的时光好好陪在父亲身边!
于是每天陪父亲说话,用沙罐帮父亲熬中药,讲在部队的点点滴滴,北方的风土人情,父亲听得津津有味,对我的每一点进步都加以肯定和赞许。明显感觉父亲非常开心,精神状态也特别好,似乎又年青了许多。记得从北京带回来的五包大前门香烟被老鼠咬坏了一盒,父亲发现后感到好奇,老鼠都喜欢的东西肯定好,戒烟多年的父亲尝试着抽了一支,感觉不错,便将剩下的几盒全搞定了!说来奇怪,那么严重的肺气肿,还能接受烟味熏陶,居然不咳不喘,也许是精神力量吧!
时间过得真快,该归队了,这时大哥捎来口信,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女孩姓赵,会龙街上人,在遂宁纺织厂上班,约在第二天晩上遂宁见面。父亲满心欢喜,催我明天一早动身。依依不舍告别父亲,经过鸡公岭哑口最高处时,再一次向远方的母亲三鞠躬!妈妈!儿子走了,您安息吧!愿天堂没有苦痛折磨!
慈母万滴血,生我一条命,还送千行泪,陪我一路行,爱恨百般浓,都是一样情,即便十分孝,难报一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