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 父亲买的自行车,是一辆老式二八型加重飞鸽牌自行车:三角形钢架,经典黑色,烤漆好;平把,铁筒圈轮,电镀一流,锃光瓦亮;人造革仿牛皮车座。
父亲的自行车,虽然看似笨重,实则耐用,骑起来舒服、稳重。轮子大,速度快,蹬起来一点都不吃力,反倒觉得轻松自如,并且能驮更多更重的东西。十几岁的我,曾推着父亲的自行车爽歪歪地操练着:把左脚蹬在左踏上,右腿翘起,把右脚从大梁杠下妙伸到右脚踏上巧学。那慢慢悠悠的庞然大物,飘飞着我那消瘦的小布点身影,好奇又好玩,那玩皮的童趣酷似"大头儿子”。因为个矮座高,若要坐到正座上骑,如同鲨鱼背上蹲着个小乌龟般滑稽,又如同小哪叱蹬着风火轮,腾云驾雾,双脚悬空,摇摇欲坠,难以把这个“铁马”驯服。
在我少年储存的记忆里,父亲这辆往返城乡上班的唯一的代步工具,却是万般的来之不易!
父亲是当兵出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二十出头的父亲,"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过关斩将,平步青云,光荣地成了一名人民解放军。声名鹊起,光宗耀祖。他扛着枪,出过国,跨过鸭绿江,援过朝,立过三等功,战功赫赫。后转业到北京钢铁学院进修学习无线电知识。上世纪60年代初,调派到本地县城内人民电影院工作,有了“铁饭碗”,成了大家庭中唯一的一名吃“卡片粮”的人物,这在当时的村里,也实乃凤毛麟角。他响应党的号召,听党话,跟党走,下乡蹲过点,洗过脑;当过专业放映员,任过放映组组长,又担过业务会计等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又调到本县一家企业从事行政工作,一直干到退休。
父亲在本县城的工作单位,离乡下老家有三十多里的路程。那年月,时代局限,经济困难,条件差,交通不发达,公共汽车既少又拥挤,给人们的出行生活和工作带来了诸多不便,徒步行走成了人们家常便饭,无奈的选择。经济上的窘困逼迫父亲必须精打细算。好则,父亲所在的单位当时有“公家自行车”,父亲往往下班回来,有时借骑公车,但更多的是徒步,很少坐公共汽车。虽然回来一次车费只有几毛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骑公车也不方便,不可能每次都能用,别人也要骑。
于是,父亲萌发了买自行车的念头。
众所周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生活穷困难熬的时代。生产力落后,计划经济发展滞后,导致物质匮乏,商品奇缺,人民生活苦难,食不果腹。在农村,人们过着大集体生活,靠争工分过日子,一年累死累活,到年末岁尾算下来,不过争那区区可数的几十元;在城市,上班族,大多数是"月光族”。工资少得可怜,二十至五十元分级别不等,父亲就是这一族中的一员。每月近三十多块钱,既要自己花销,又要养家糊口,尤其是供给我们兄妹几个上学开支。一月下来,所剩无几,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日子过得很艰难。务农的年轻母亲,在家里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耕种劳作,任劳任怨,撑起这个不殷实的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买辆自行车谈何容易!
为了补贴家庭开支,满足全家人的生活供需,母亲暗下决心,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想尽千方百计积累家庭财富,并帮扶父亲买辆自行车。她经过和父亲商量,养了一头母猪,依靠猪仔生财。她既忙于集体活,又要照料牲口。那年月,养头猪也不容易,人们吃穿都成问题,猪的生活也很遭糕。人可怜,猪的日子也不好过:猪食主要是草料、庄稼杆,很少有麸皮、豆糠、剩饭等来让猪打牙祭,更多的是用每顿的刷锅水犒劳猪。猪圈里母猪往往饿得嗷嗷叫,小猪仔噙着干瘪的猪母亲的奶头哼哼唧唧。
在养猪那年月里,割草拌猪食、出粪修猪圈、和母亲一起到集市上吆喝买猪仔,成了我和哥哥的家务活中的主旋律,伴随着我们的童年和少年。
五年的养猪经历,我们一家付出了艰辛,吃尽了苦头,但也收获颇丰,喜悦满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里有了点小积蓄,买一辆自行车是绰绰有余的。全家人都为之高兴,尤其是我和兄妹一听说父亲要买自行车,都欢呼雀跃,那高兴劲不亚于现在家庭要买辆宝马汽车!
但是,那年代,有钱并非能买来心仪的东西,都是靠计划经济供给的,买什么商品需要凭票交易,自行车这个紧缺商品更是如此。幸好父亲的单位每年都有少许指标。父亲工作出色、优秀,单位为了照顾"一头沉"(夫妻一方有工作有工资,另一方在家务农的家庭)家庭,分给了一张十分珍贵的自行车购车票。父亲高兴,全家人都欢欣。听母亲说,父亲的自行车购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车价一百五十元左右。若用父亲的工资买,不吃不喝也得半年工资才能攒够,若按当时一个农村劳动力正常收入(一年工分收入几十元),不吃不喝,也得二、三年的收入,才能买一辆自行车!
那年月,自行车是一个稀罕物,又是个“奢侈品”,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买车都是有钱人,是“土豪",是“老板级别”。它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也是一种谋生的工具。人们出行少不了它,田间地头驮粮食少不了它,男女青年结婚“三转一响”的标配之一,也少不了它的倩影。自行车可以说,在当时农村是仅次于住房的家庭财产,哪一户拥有一辆自行车,就如同当今,汽车刚刚兴起,进入普通老百姓家一样,是一件令人羡慕又荣耀的事。这也是我童年时,在和小伙伴们玩耍时经常炫耀的资本。
父亲的自行车是全家人的至爱,更是父亲的宝贝,他视之掌上明珠,珍爱有加。因为父亲终于结束了徒步上班、奔波劳顿的无车的历史,加入到了当时少有的“有车族”行列。为了把车保养好,父亲可谓费尽心计:他用黑色的胶带把三角形大梁架,密密实实地缠裹了一层,以防蹭掉烤漆;每次下班回来,父亲第一件事,就是把自行车用布擦得闪闪发亮。尤其是遭遇下雨天,由于当时公路都是土沙石子路面,车圈不免沾了不少泥渍和细沙。父亲先用水冲,再用柔软的布擦拭,生怕细沙摩擦掉电镀和烤漆,还时不时地给车链子润油。雨天怕淋着,晴天怕晒着,那种对车的深爱,远远超过了他对儿女们的爱。
尽管父亲爱车如命,但父亲却不是“吝啬鬼”。每次他下班回来,只要我们想学车,父亲总是满足我们,一边耐心地跟着、跑着、扶着车后座,一边教我们:“端正车把,目视前方,平衡好身子……”生怕我们摔伤抑或摔坏爱车;无论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还是营(村)里的长辈或晚辈,只要有事开口向父亲借车,父亲总是有求必应,慷慨奉送,毫无怨言。有时借车的人一时没送还,父亲急着去上班,宁可步行,也从不去过问催促人家。父亲总是说:人活在世都有难处的时候,也都有求人的时候。这就是父亲的为人处事!也是父亲的品格: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与人为善”,“与人有路”。这种留一点好处让他人去拥有,留一条道路让他人去行走的高贵品质,是父亲留给晚辈们的一笔财富,我很钦佩,也值得我终生效仿。
父亲自从有了自行车,家里也平添了不少欢乐,全家人出行方便多了。有时父亲在家休息时,总是带家人去赶集抑或出去兜风溜达,来一次风车浪漫行,逗全家人开开心心。自行车前的大梁杠是我的“专属宝座”,如同现代家庭中爱车的“儿童座”。每次出行,母亲总是满脸笑容地侧身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两条小腿不停地在母亲的大腿上手舞足蹈的小妹。小妹那银铃般甜甜的笑声,从灿烂如花的稚嫩的脸上,一路飘飞,撒向乡间小路和那无垠的旷野,荡漾于那蓝天白云之上。我呢,总是欢天喜地的跃身稳坐在我的宝座上,遇到道路高低不平时,车在路上颠,身在车上颠,心在胸中颠,亲情在风中颠!我的小屁股不弃不离地亲吻着那根“单杠座”,纵然车子顿得我骨肉好生疼,但我心中仍美滋滋的:坐在前面,视野开阔,迎风欢笑畅快,一切美景优先迎入眼帘,尽收眼底;又能稳稳的躲在父亲那宽厚温暖的臂膀港湾里,既安全又温馨!一种幸福感,时常荡漾在我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传染到了父母那苦难日子里少有笑容的脸庞上,父亲开心地笑了,母亲也会心地笑了,一家人都幸福地笑了……
难忘的记忆,永久的回忆,让我无尽的遐思……然而这种让人留恋不舍的美好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去,转身即逝,不再重来,也不再回转,而是随着时光老人的远行而飘渺。
唯一能重现眼前的,是父亲留下来的这辆历经岁月沧桑的自行车。它饱含着母亲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艰辛劳动!饱含着母亲一把心酸一把泪!寄托着全家人的希望。它承载过我们兄弟姊妹们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承载过父辈们之间那真挚的友情,承载过父母的真爱,承载过那个苦难岁月里全家人的和睦、幸福的天伦之乐!……那种充满欢乐的情景,那种洋溢着亲情、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我好想望!好神往!好难释怀哟!
忘不下那岁月的欢乐,忘不下那岁月的情感,更忘不下父亲与那辆自行车结下的深厚情结。车是父亲的命,车是父亲的心,生活中的父亲总是和他的自行车牵手同行,形影相随。那种亲和力不亚于现代生活中人们对手机的依赖和厚爱的程度。即使退休后的父亲,还经常推着它、骑着它,四处闲逛,锻炼身体。它记载着父亲风风雨雨三十五年春夏秋冬,记载着父亲饱经沧桑的岁月,记载着父亲平凡一生的光辉历程。
然而,社会在发展,技术在进步,时代也在飞速变迁。自行车不断更新换代,电瓶车、摩托车、汽车悄然兴起,并铺天盖地取代了伴随着一代人行走大半辈子的自行车。家庭汽车更是成了人们日行千里路,浪漫万山游的高雅时尚的代步工具。但父亲直到退休年迈、无力行走时,也终始没有一点儿心念,去更换自已那敝帚自珍、已结下深情厚谊、伴随着自己走过峥嵘岁月的宝贝自行车。这不是父亲观念传统落后,也不是父亲舍不得花钱,而是舍不下对自己永远执着地追随、忠心耿耿的相随的“老战友”——自行车的那种忠贞不渝的情怀!有一次我试探着问父亲,“现在咱家富裕了,是不是把那辆老掉牙的"黑坦克车”(晚辈们戏谑称父亲的自行车)推到废品收购站卖了?给您买辆电动车?”,父亲一听很不高兴地说:那能值几个钱?卖这辆自行车,好比卖我的心!万万使不得,让它伴随着我一起慢慢老去吧!”。听之心软泪潸,没办法,父言难违啊,只好恭敬从命,只当“老莱斑衣,戏彩娱亲”吧!也不失为一份孝心。这辆老飞鸽就这样不经意地成了老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辆代步工具!
眼下,父亲老了,自行车也老了,它随着父亲的退休而退休,衰老而衰老。它曾经快乐过父亲的快乐,悲伤过父亲的悲伤;欢笑过父亲的欢笑,幸福过父亲的幸福!如今的这辆“老铁牛”,己罄其毕生的力气,奉献尽了它无悔的青春年华——整个车身如同父亲的脸,布满了岁月留下的道道痕迹:电镀如同父亲失去了年轻时的青春光泽;漆皮也像父亲的皮肤失去了本色;两块挡泥板上的锈斑如同父亲脸上星落棋布的老年斑。车把、车锁、车闸、车轮子等部件,又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父亲身上的部分器官,衰老得不听了使唤。骑起来虽然还能勉强蹒珊前行,但已差强人意。同时,行走时,还时不时地发出如云天上飞翔的大雁,抑或饲养的家鹅那嘎…嘎…嘎的拉着长音的嘶哑声,不断地"吱呀吱呀”奏着具有独特时代感的进行曲。
如今,父亲已过世,而他的“老战友”——那黑不溜秋的自行车,并没有随他而消逝,而是毅然闪耀着父亲的品格和清白的身姿,昂首挺胸在老家已无人居住的旧瓦房里、那空旷寂寥的堂屋的中央,毅然守护着父亲往日的岁月。每当看到抑或想起父亲那辆自行车的模样,闭眼依稀就会浮现出当年父亲愉快地骑着那辆飞鸽加重自行车的背影,他回首淡定地微笑着,不言不语地离我们慢慢远去,无情悲壮地消逝在大道尽头处……那千唤不回的背影,模糊了我那潮湿的眼眶,令我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梦里晃动,牵着我的思念飘远……飘远……
我亲爱的父亲,儿祝愿您驾好您那辆心爱一生的、深情浓意的自行车,载着我那昔日悠悠岁月里的童年趣事,莫心酸,少悲伤,无牵无挂,一路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