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特别爱读书,可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一个生活贫瘠、无书可读的年代,因此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或许被今天的青少年觉得不可思议,却真实发生的故事。
我的 “小书房 “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小时候,我生长在一个三代同堂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里,爷爷奶奶姥姥爸爸妈妈,我和哥哥弟弟妹妹们。大家庭里生活需要技巧。我的生存之道就是鸵鸟政策,平时尽量保持沉默,不招谁不惹谁 , 除去做点儿大人指派的家务活,就是自己坐在一个尽量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看书。
那个 "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就是当年小镇上我家北屋东头的一个草垛。六十年代家家户户做饭的燃料是烧炭,而炭很难直接点燃,须先用火柴点着柴草或者麦秸之类,然后再一点点儿往上添炭,慢慢拉着风箱将炭烘着。每到放麦假和秋假,我和妹妹弟弟便会和妈妈一起去割草,晒干了垛起来,一年四季做引草用。这个草垛常年固定在一个偏僻安静的角落,一般很少有人去,我在朝阳的地方扒出来一个窝窝,它便成了我的小书房。不上学的日子里,春秋天或是冬天的中午时光,暖洋洋的阳光照射在草垛上,呼吸着干燥青草散发出的清冽温馨的香气,我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草窝里被柔软的草环绕着,两手捧了喜爱的书,一个人静静地读,任时光不知不觉溜走。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候。往往读着读着就沉了进去,直到有大人呼唤我去帮着干活,我才摹地惊醒,从书中抬起头茫然四顾,常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因为书,
我把三弟头上摔了个大疙瘩
我童年的记忆中,书是最宝贵的,最难得的。家里人口众多,吃喝拉撒一应开支都要依靠父母工资,加上小孩子口粮定量供应的少,却又特别能吃,经常需要买高价粮,经济上比较拮据,让大人掏钱去买书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上学路上有一家书店,我常进去逛游翻书,每发现一本好书,就自己一分一分钱去攒钱来买。
7岁那年,书店里来了一本新书,《游击学校》,是写抗日战争期间孩子们东躲西藏坚持上学读书的故事,我翻了几下就喜欢上了它。为了攒够买书的两毛钱,我费尽了心思,放学后到处搜索废纸废铁瓶瓶罐罐去废品站卖得几分钱,每次路过书店还要去看看那本书是否还在架子上摆着,晚上做梦还哭醒了一次,梦见一个男孩把那本书买走了。后来好不容易攒够钱买了书揣在怀里抱回来,心里那份高兴无法形容,好像拥有了一座宫殿似的。到家迫不及待的想去看,妈妈却喊我过去看孩子,就是一岁的三弟。三弟在木制的小摇车里坐着,我坐小凳子上一边看着他,一边津津有味的看起书来。三弟啊啊的喊着伸手来抓我的书,我哪舍得给他摸一下,赶紧躲开他,他看我老是看书不和他玩儿,就挣扎着站起来伸手要我抱,我一不留神,他竟然从车子上翻了出来,一头扎到硬硬的砖地上,额头瞬间撞了一个渗血的大疙瘩。听见他哇哇的大哭,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看三弟的惨状,接着就急了,看我拿着书傻傻的站着,一把夺过去三下两下就把书撕成了三截。我又委屈又心疼书,也哭起来。妈妈抱起三弟去哄,我擦擦眼泪,把撕坏的书捡起来,跑到我的草垛书房,一页一页的拼凑着又接着看起来。
因为书,当众被训斥
——此生唯一一次耻辱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读完了当时所能看到的长篇小说,诸如《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迎春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四年级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开始严重两极分化。我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宣讲,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我,称赞我是“小作家”。可我的数学就惨了,我对它不感冒,上数学课就看小说,它对我也不理睬,每次考试都不让我及格。数学老师对我头疼极了,终于有一天大爆发。那天上午的第一节课就是数学,我听不进去,抽屉里刚借来的《卓娅和舒拉》勾引着我的视线,我忍不住拿出来,用数学课本挡着悄悄看起来。突然,数学老师一下出现在我面前,伸手就来没收我的书。我迅即抢着把书抱在了怀里,老师恼羞成怒,转身登上讲台,批头盖脸的开始训斥我,说我违反课堂纪律,经常上课偷看课外书,他早就看不下去了,说我仗着语文成绩好那么一点儿就骄傲自满,蔑视别的课和别的老师……他像火山爆发一样,在讲台上大声的吼着,他的脸涨红得像一块红布,扭曲得有些变形。我不敢看老师,我知道是自己不对,可是我不知该怎样平息老师的怒火,我被吓坏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任何人对我这样吼过——我一向听到的都是赞美和表扬——我害怕的甚至有些浑身发抖。可是数学老师接下来的话让我震惊,恐惧、内疚、不安的情绪一下消失殆尽了。他用非常刻薄的语言,伴随着极其讽刺挖苦的表情,尖刻的说:你之所以敢这样,不就因为你父亲吗,仗着你父亲是县中学的大校长,就以为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
一股怒火从我心头升起,他竟然拿我敬爱的在当地德高望重的父亲说事儿!这绝对是我不能触碰的底线,我的错误是我自己的,与我父亲何干?难以忍受的屈辱感笼罩着我,我狠狠地瞪了数学老师一眼,开始迅速地收拾我的课本作业本,然后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书包,然后果断地站起身,动静很大的拉开桌椅,拂袖而去,把暴跳如雷又惊得目瞪口呆的老师扔在了身后。
这次愤而罢课,爸爸妈妈没有批评我,还劝阻了要去找学校理论的爷爷,只把我转到了另一个学校。我也付出了代价,留了一级。
因为书,哥哥挨打,
我差点儿被哥哥打死
我曾经写过《大哥》一文,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大哥患精神病时,小妹八、九岁,看着那个疼她爱她的大哥完全变了样儿,心里又难受又害怕,从此不敢再和大哥说话。那年冬天,小妹放学回到家,发现她的小书箱被打开了,翻动的乱七八糟,有几本书还被撕坏了扔在地上。那是小妹从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存下的宝贝,当时她便大哭起来。爷爷一问是大哥所为,不由分说就把大哥拉出去打了一顿。当天下午,因为是周六,不用去上课,小妹哭累了没有出去玩,坐在被窝里看书。突然,仿佛觉得身后有异样的声音,紧接着好像有一股风,她本能地一低头,却原来是大哥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抡了过来,这一低头,棍子正从她头顶掠过!如果不是小妹有所察觉及时躲避,她的小脑袋肯定被大哥打碎了,小命也玩完了。不可避免地,大哥又被痛打了一顿,但从此,他没有再动过小妹的书,也没有再招惹过她。
这篇文章是为纪念我的大哥而写。是我9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因其惊险,至今历历在目。当时确实很悬,如果躲不过哥哥抡过来的那一棒,我的小命就在那一刻停止了。多活了这么多年,又多看了许多书,乃我此生之大幸。
因为书,我曾经当了一次“小偷”
把家里爷爷爸爸所有的藏书和同学们以及家属院邻居的所有能借读的书都看完以后,小镇上没有图书馆阅览室,书店里的书又买不起,书,就成了我最匮乏最难求也最渴望的东西。尤其是“文革”开始那年,有一段时间无学可上,家属院里的孩子都无处可去,又无书可读,简直度日如年。
暑假里特别热的一天,树上的知了叫声也无精打采。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百无聊赖中,有人提议去镇中学图书室看看,我如梦方醒,那里一定有许多许多的书,为什么不去呢?
一行三人立即前往。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图书室在学校的最后面一栋房子,走过去,摸着房门上沉甸甸的大黑锁,我们愣了半天。从门缝里望进去,一排排书架上摆放着满满的图书,我眼馋的挪不动脚,恨不得伸出无数只手去拿。不忍离去,就在那里磨蹭,转来转去到了屋后,看见几个高大的窗户有两个被砖头封得严丝合缝,中间一个却只有多半截封着,最上面有一个洞。我实在受不了满屋子书的诱惑,遂提出进去拿几本书,看完了再放进去。大家表示赞同,可是一人多高的窗户,谁能爬得上去呀!看她们面面相觑,几人中我年龄最大(11岁),个子也最高,主意又是我提的,舍我其谁啊。我想到了“打板梯”,就是我站在一个人的肩膀上,结果正好到达那个窗洞,我心怀忐忑,手脚并用的爬进去,里面可没有人接应啊,我一下摔到在地上。看着满屋子的书,我心花怒放,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连忙去找书。最后仓促挑选了5本书,慌里慌张的逃回家去.。后来去还书的时候不敢再爬进去,直接将书从窗户扔进去便完事大吉了。
因为喜欢读书而又生活窘迫所产生的酸甜苦辣,有说不完的故事。那几年,因为用煤油灯照明,为了保证晚上看书时灯更明亮一些,我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任务就是擦灯罩,弟弟妹妹至今开玩笑仍会说起,当年我拿一块布鼓着腮帮子又吹又转的擦灯罩的认真样儿,即便那样,也还是天天被熏得一双黑鼻孔,吐的痰都是墨黑墨黑的。早晨起来上学慌张又不顾得认真洗脸,常被一些同学讥笑,有一次恼羞成怒还差点儿和人打起来。
亦因此,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梦想是,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去当一个书店营业员或者图书馆管理员,可以天天免费看书,可以看老多老多的书。
人的梦想也是不断变化的,不同年龄段,会有着完全不同的梦想。如今,自己有了比较宽敞的书房,有了高大的书架和很多很多好书,每天都有书可读,有时间去读,一切足矣,此生足矣。我依旧有梦,梦想之一,便是永远像现在这样,在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我看着书,先生看着我,我们一起,慢慢,老去。
读书不觉已春深。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