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谖客孟尝君

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

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大多都有一技之长,经常在他身处困境的时候伸手相助,冯谖正是其中之一。冯谖刚入孟尝君门下时,孟尝君和众门客并不看好他。不过,他凭着过人的才智,帮孟尝君设计经营「三窟」,为处在统治集团旋涡之中的孟尝君解除了后顾之忧。

齐人有冯谖者a,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b,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c,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d?」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e,而性patch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f,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g,因而贾利之h。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i,文车二驷j,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k,沉于谄谀之臣l,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注释

a冯谖:孟尝君的门客。b属:同「嘱」,嘱托。孟尝君:妫姓,田氏,名文,曾任齐国相国。他广聚人才,礼贤下士,为「战国四君子」之一。c铗(ji á):剑柄。d责:同「债」,债务。e愦(ku ì):昏乱。f矫命:假传命令。g拊:通「抚」。h贾:求取,获取。i赍(jī):持物赠人。j驷:套着四匹马的车。k祟:灾祸。l谄谀:阿谀奉承。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了,便托人告诉孟尝君,希望能投奔到他门下。孟尝君问:「此人有什么爱好?」回答道:「他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他有什么能耐?」回答道:「他没有什么能耐。」孟尝君笑着同意了,说:「行吧。」

孟尝君的随从们以为孟尝君看不起冯谖,给他吃粗劣食物。住了一段时间后,冯谖靠着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长的剑柄啊,咱们回去吧!这里吃饭没有鱼。」随从们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按门客的规格款待他。」又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再次弹起了他的剑柄,唱道:「长长的剑柄啊,咱们回去吧!这里出门没有车。」随从们都耻笑他,又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配备车马,按有车的门客那样对待他。」于是,冯谖乘着他的车,举着他的剑,去拜访他的朋友,说:「孟尝君对我以客礼相待。」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了他的剑柄,唱道:「长长的剑柄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随从们都厌恶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先生有亲人吗?」随从们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吃用,不使她有所短缺。从这以后冯谖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拿出一份文告,问家里的诸位门客:「谁擅长算账收钱,能替我到薛地去要债呢?」冯谖签上名,写道:「我能。」孟尝君感到很惊奇,问:「这是谁呀?」随从们回答道:「就是唱『长长的剑柄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这位门客果然有些能耐,是我怠慢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呢。」便把冯谖请来见面,道歉说:「我被琐事缠扰得疲惫不堪,忧虑挂心,导致头昏脑涨,再加上个性懦弱,生来笨拙,埋首国事而无法脱身,得罪了先生。先生不因受到怠慢而感到被羞辱,竟然有意为我到薛地去要债吗?」冯谖回答:「愿意。」于是冯谖备好车马,收拾好行装,装上债券契据打算出发,辞行时问孟尝君:「要回债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您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冯谖驾车来到薛地,派官吏把应该还债的众位百姓叫来,悉数核对债券。等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冯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赏赐给了百姓们,于是把这些债券烧掉了,百姓欢呼万岁。

>冯谖长途驱驰赶回齐地,一大早就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奇怪他这么快就回来,穿戴整齐后就去见他,问道:「债都收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谖回答道:「收完了。」「买了些什么回来?」冯谖回答道:「您说『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我私下里盘算,您府里珍宝成堆,府外马厩狗马满圈,堂下美人都站满了;您府里所缺少的东西,只是仁义啊!我自作主张为您买回了仁义。」孟尝君问:「买义?这是怎么一回事?」冯谖说:「现在您拥有这个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护,还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我自作主张假传您的命令,把债款赏给了百姓,进而把债券都烧了,百姓们都喊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义的方法。」孟尝君不高兴了,说:「好吧,先生还是算了吧!」

一年后,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把先王用过的大臣任作大臣。」孟尝君前往他的封邑薛地,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里的地方时,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大道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的时间。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仁义,今天终于得以看见!」

冯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穴,只能让自己免去一死。现在您有一个

『洞穴』,还不足以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继续修建两个『洞穴』吧。」

孟尝君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他西去梁国游说,对梁惠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诸侯之中,谁先迎接他,谁就能国富兵强。」于是梁王把相国的位子留出来,让本来的相国做了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百辆车子去聘请孟尝君。冯谖赶在前面驱车回来,告诫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礼物;车一百辆,是很高的出使等级。齐王大概已经听说这个消息了。」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肯前往赴任。

齐王闻此消息,君臣上下都感到恐慌,派太傅送来了黄金千斤、四匹马拉的彩车两辆、佩剑一把,写了一封信向孟尝君道歉说:「我很不幸,遭受祖宗降下的灾祸,被阿谀奉承的臣子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一提的,希望您顾念先王宗庙,暂且回到国都来管理广大百姓吧!」冯谖告诫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地修建宗庙。」宗庙建成后,冯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都已修建完毕,您暂且可以高枕无忧,过快乐的日子了。」

孟尝君在齐国做了几十年的相国,之所以没遭受过一点儿灾祸,是因为冯谖的计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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