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丨彼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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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人手忙脚乱抬下120救护车的时候,我正在庭院外挂满青果的茂密杨桃树下无聊地掰手指。

那时间四周安静得出奇,夏风无趣地拔撩杨桃树的长长叶枝,头顶有灰雀默然掠过。眼皮底一只灰褐圆身老母鸡来回拍翅子,拍得我头都晕了,去去去我说,我不是公鸡你别来烦我。顺手抡起扫帚准备赶它夭夭,这当口咭咕咭咕,救护车在大门外三十米远的公路边停下了。

救护车停下不久,刺耳的吵嚷与混响似的起伏的哀啕訇然响起。屏息张耳一听,哀啕里头最要命的调调,似乎是母亲所发。母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裹冷袭来,我的头皮一阵酥麻。

扔下扫帚一溜烟蹿出门外,视线里一大帮人,呼天求地的母亲,瘫成一堆的哥哥姐姐,愁眉苦脸的三个姑姑姑丈…拢着救护车一侧的白色软担架。担架上有个人静静地平躺着。

我一时不知所措。有人朝我招招手,我茫茫然往前挪,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才挪到担架旁。这是你爸爸,你爸爸呵黄翎,他出差外地,坐的车子着了火,随行的人逃出来了,只有他…他…他…

说话的人梗了刺,拼命咳咳两声然后转过头去捂住眼睛。

担架上的这个人身裹蓝白相间的病服,一张被烟火熏得炭黑的脸,眼睛紧闭嘴巴半拢,喉咙口敷着白胶布,整个人似根颓废的桩木。

我神思恍惚,他是爸爸?就这个人?

三姑姑直起腰抱住我,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我可怜的崽!”

她呛呛鼻涕然后带着哭腔说:

“侬崽呵,他真的是你爸,快叫他一声,叫呵!”

真的是我爸爸吗?我的爸爸?真的是?与他分别不过两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硬邦邦躺到担架上——那么活脱脱的一个人?

“不!”

我歇斯底里尖叫一声。心里一千一万匹飞马驰骋而过,扬起沙尘暴似的漫天灰土,漫天的灰土淹没了我,淹没了滴答流转的时光,淹没了我以为已陷入空洞的黯淡世界。

腿脚突然不像是自己的了一般,想撑也撑不住,我软软地蹲下,喉口干涩得想吐。

我有好多话来不及跟他说,爸爸,爸爸,期未考试我双科还挂第一,你说一回来就奖励我,你叫我等着你!你说暑假里要教我漂亮的毛笔字,还说要带我去省城海口,去看“海口第一楼”钟楼,去看南洋风格建筑骑楼老街,还要去解放路的和平电影院观看我喜欢的《魔表》…钩都拉得好好,你怎么就变褂了呢,你还是十三年来一直疼我爱我呵护我,热了怕我着凉冷了怕我冻着夜里睡觉悄悄为我盖好被子的我的爸爸吗?

…不…爸爸!!

垂头低声叫他,浑浊的空气里没有回音,只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如风过松林,渺渺杳杳远去。我突着眼攥紧拳头,眼底干干的,我的身体深处掠过阵阵冰崩后的冷冽。

那天是暑假第三天。那天白天没日头晚上也没月亮,我记得十分确切。记得一样确切的还有那张被烟火熏得炭黑的僵硬的脸,那双紧闭的眼和半拢的嘴。它们以刺青的姿势铭刻于我心上,永远也磨灭不掉。

翌日清早出殡日,他被人从隔着孝白灵堂的垂帘后抬出,抬入正庭候好的冷邦邦的棺木里头。那棺木是前晚恭请木工能匠做好的,它外表浮泛的油亮的漆光,影绰照映出浮世一绘里众生的悲苦与绝望。

时辰一到幡幛引路铜锣开道鸣炮散钱,大哥护香炉于前,二哥捧遗像随后,我与母亲由人扶持紧紧相随,其后是棺木队,殿后的是十里八乡自发送行的人们。那时候村里通往村后头坟地的两公里长的土路上幡幛轻飏,前来送行的人们摩肩接踵神龙不见头尾。及至了坟地,四处皆花圈人影,人多得挨不住,一起挤向外头公路及杂草从生的荒地里去。

锣响炮鸣里,人们以粗麻绳托底,将棺木及爸爸小心翼翼地放入金井里去。离别的这一瞬,原本垂头跪地的母亲突然发了疯般一跃而起划开众人,眼看要扑向金井里头的棺木上去,众人齐惊呼,旁边一个虎背熊腰的年青仔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了。

她化为浸足水的泥,软绵绵着,晕过去了。

田野的轻风一阵一阵,白花花的纸钱像只只蝴蝶四处翩飞。

一夜经历丧夫之痛,母亲那头灰黑的发丝全白了,那种白是倾轧人心的白,与长夜的黑同一质地,迷离而又孤单无助。

我在无边哀啕的热浪中死死盯住那具僵硬的身躯沉入棺底再陷入地底,耳边听着合木那刻铁锤落下钉子的脆越的叮叮声,开道之时震慑人心的铜锣咣咣响,以及下柩时控告似的嚎啕,似乎灵魂出窍了,我再也不是我自己。

我出窍的灵魂持续到首七,然后三七,然后七七期满收期解孝。然后,我的爸爸,在我十三岁的生命中被按下了删除键,永无复见的可能。

那时候常常滋生幻觉,总以为他就在身边。白日里走着走着伸出手去握他的手,然而忽忽兜了空,爸爸呢,刚才明明在右手边的,他究竟哪去了?疑疑惑惑四处张望,哪里会有他的衣影!到了晚上睡觉,习惯里叫上一声爸爸我困了却没有回应,只有讨厌的蚊子的嗡嗡声荡过来荡过去。可恶!我咬牙切齿,我恨恨地立起身来想拍死它,它却在慌乱间成功突围,从有些旧了的白蚊帐的破洞口残残逃窜出去。

我愤愤不平躺下身来,爸爸的微笑的脸倏然浮现,睡吧乖儿子他说,时间不早了。他像往常一样轻抚我额头,爸爸在这呢,有爸在你放心睡好了!于是我安下心来静静入睡,梦中身子却被一首极熟悉的土歌轻轻浮曳,那土歌是这样唱的:

月光光,绣前圆

骑白马,过深塘

深塘深,没(mo)脚面

三斗谷,四斗米

舂糊饲猪拔草饲羊

格个各,嫁羞娘

羞娘羞,嫁斑鸠

斑鸠会啄谷,嫁土勺(tia)

土勺会勺土,嫁葫芦

葫芦会藵糒(干饭)

嫁布归,布归会织布

织得条衣与条裤

这是老得掉了牙的本地土歌,是正月十五的夜晚,爸爸陪我坐在白瓷盘似的月亮底下一字一句教会我的。他曾经咏叹并教会我许多土歌,这是其中之一,我脑子特好,他一教我我就记住了。


自爸爸离去至七七期满收期解孝,我始终没流过一滴泪水。看到母亲与哥哥姐姐七姑八婆们晕的晕哑的哑,眼泪都要逆流成河了,我要么扯开嗓子干嘶两声,要么干脆不作声,只静静地站着跪着履行应尽的仪式,像个暗线牵引的木偶人。

我的泪水只往心底去,一滴一滴,汇成一道潺潺的深山涧水。

好久以后读到村上春秋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头这样说: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

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既然解释只是徒劳,那就无庸多言,让它静静沉积心底好了。细细品咂这些似是为我而写的话句,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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