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养

从我家门口出来，穿过不长的巷道，前方是区里一所颇有名气的初中，左拐是一所小学。这里人气飙升，商店餐馆林立，按照现代人购房标准，应属于近有学校、商店、公汽站点的好去处。但也有烦恼，且不说周末不知哪所学校管理疏忽，铃声成日里响，广播喇叭声嘹亮，容不得你懒睡休闲；就是平日里出门，碰到两所学校就餐时间，必定人车拥堵。校外就餐的学生如潮涌出，家长早已携椅挈食，鱼贯而来，小车泊位紧缺，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停在巷道里商店前站点处，寻个空地，就地支起活动桌椅，摆上餐具，陈上佳肴，荤素兼顾，至少两菜一汤，色香味美。学生则独坐一方，家人坐看孩子吃，说些话，等孩子吃完，屁股一拍走了，家长才打开自己的一份，常就着孩子剩食吃，这过程大约二十分钟。我们里巷都是养儿抱子的，很是同情惜时如金的学生和舐犊情深的家长，出入尽量错过放学高峰段；若是实在错不开，就格外小心，经过这两百多米的长蛇阵，须吸气收腹，蹑手蹑脚，蹒跚而过，要知道给孩子送饭的这一簇簇一团团的主体是大妈和奶奶，所以来不得半点莽撞。

这天下午，我开了车，带着从外地回来的小侄敏儿回家。不巧，正碰上了学生放学。熙熙攘攘，人潮簇拥，只得路边泊车，牵着敏儿步行，斗折蜗行，步步小心，撇过团团簇簇的由活动桌椅和人群组成的长蛇阵，惟恐撞煞了他们美餐的兴致。

“怎么弄的？欠揍!”

前面不远处公汽站点的阴棚内，一个声音，似惊雷平地而起，只见一个头发微红的胖学生，忽地跳起来，对旁边同样是就餐的小个子同学大吼，怒发竖立，手握拳头，气势汹汹，一副小混混样子。

小个子面色苍白，声小如蚊，说“是我没注意，实在对不起!”

“对不起有屁用!你看这泼了一桌汤水，怎么办?”胖子咄咄逼人。

小个子面露冤屈，勉强吃了几口饭就走了。他妈妈也不停地向胖子道歉。

“不行，得陪我一碗一样的汤!”胖子依旧高声吼叫，得理不饶人。他满头银发的奶奶在旁，颤巍巍地站起，睁大眼睛，惊愕不已。

小个子的妈妈满脸通红，迅即从包里掏出十五元钱，放在小餐桌上，近乎哀求:“你就将就一下吧！”

“就这样便宜?餐馆里一个汤多少钱呀？”胖子不依不饶。

众人聚过来，有的围观，有的劝和。最后，小个子妈妈息事宁人，给了三十元。

胖子揣了三十元，丢下“下不为例”的话一溜烟地跑了。奶奶如梦方醒。半晌，面露愧色，颤巍巍地掏出三十元，硬要塞给小个子的妈妈，说:“对不起!我刚从南方回来，看到孙子考试近了，这两天我代他妈送饭……哪晓得他这么蛮横!”

两个人你推我让。一位很帅气的爷爷走过去，说：别扯了，奶奶收回吧，后辈恶语伤人，前辈敬重如宾，这叫不打就相识，还是有缘份，不枉!不枉！他回过头来，对奶奶说:“你孙子脾气是冲了点，怎么是这样子?”

奶奶叹了口气，说：孙子上学以来，学习一直很好，年年是三好生。上了中学，时间紧，一日三餐饭食，得从大老远送到手上;周末照例进培训班，最近又加了语文物理两科，只得把原来学钢琴跆拳道给砍了，家里、学校，培训班，三点一线，忙得不行，还不如圈养的猪自由，最近脾气不好，要中考了，家里人都将就他。言毕，奶奶迷茫地望着帅气爷爷。他默然，不住地摇头。

我牵着敏儿，盘旋在临时支起的活动桌椅之间。敏儿看到了这一幕短剧，远远地站着，小声问我:“伯伯，红头发的胖哥哥成绩那么好，干嘛这么凶呀？你们这儿成绩好的就可以以大欺小吗？”

我语塞，问:“你们那里是怎样的呢？”

“我们班同学可亲切呢，成绩好的，抢着为落后的补课，抢着为人做好事，哪有这样欺负人呢？”

我领略过山城孩子的淳朴可爱。那次访友，曾经记得分明的山城标志建筑不见了，迷惑时，向放学的大男孩问路。他满心欢喜，文质彬彬，热情地叫我打开手机地图，指示具体位置，并把我领到了朋友的巷口就消失了。我当时很感动，朋友释解说：山城人热情好客，天性使然。我说，是这里的清山秀水使然吧。

此刻，我领着敏儿绕道从学校外墙边走，边走边欣赏粉饰一新的荣誉墙，上面有这所学校的一长串荣誉，密密麻麻的升入省重点的学生名单，还有各级领导巡视、教师示范课和大型活动的系列图片展示。敏儿看着，很兴奋，不住地惊叹：“这学校真不简单！比我们强好多倍！”

墙边的团团簇簇已见稀疏。只有一位大妈，呆坐在那里，脸上笼着灰色，眼色黯然，看着红榜上的名字发怔。一位慈祥的奶奶走过来，牵着她的手说：走吧，别想多了。大孩子最终走了那条路，不是你能左右的；现在，得想开点，还来得及，把小的带好，心理舒展才是最要紧的。我这才蓦地想起最近传遍荆楚大地的那条新闻，原来她就是那个学习优秀对导师唯唯诺诺终以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硕士生活的可怜的母亲。我心头猛地一颤，默然，怅惘，看似很遥远的事情离我们这样近。

送饭的人潮渐已退去，我穿过长蛇阵经过家门巷口处的商店，烤红薯的香味直逼味蕾，店主是位六十来岁曾做过民办老师的老头，他敲打着小板，熟练地唱喏:“未曾当官专种苕（红薯），本色苕民把苕烤，不像房产泡沫多，价廉物美营养高。”我随即买了两个，拟到里边买些鸡蛋，看到店内鸡蛋盒上方贴着大张纸，红纸黑字，敏儿读念道:圈养的娃儿空长分，圈养的牲畜横长膘(票）。散养的凤凰蛋儿小，营养丰富抢着要。这老头的顺口溜，越嚼越有意思。

当晚，敏儿缠着我讲故事，还说到了周末，闹着要我领他到大河边采花、放风筝。我欣然应允。

此夜，我梦回久违的少年时代。放假了，我们呼朋引伴，携带工具，分散开来，分组行事，捡地耳，挖荠菜，打猪草，培棉王，养春蚕，拾野棉，掘蓬子，寻蝉蜕……我们用自己的劳动为家里挣工分，分担温饱，采集中药变现钱，为自己读书准备学费。平时总是昂首挺胸，感到自己似乎就是顶天立地的主人。梦里，历经高考跳入龙门的散养惯了的伙伴欢聚一堂，当过孩子王的教授也从国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