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于时间

      老人的房间仿佛总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外婆的房间闻起来像是樟脑丸和各种药品的混合。房间如今十分沉寂,因为外公和外婆听力下降的厉害,所以往常我上楼梯时便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们总是在看戏曲类的节目。他俩的卧室的采光很好,而且坐在床上便能看见楼下的植物,最近海棠花开了,粉粉绿绿的,看起来生机勃勃。窗台上还放着外公的书和老花镜,阳光透过窗户我能看见空气中打着转的尘埃。桌子上的照片是金婚的时候照的,照片里他俩的皮肤看起来还没后来这么多褶皱,两个人笑起来不是年轻人的那种甜蜜,而是压缩过时间后的温和,这组婚纱照是他俩主动提出要拍的,并选了几张裱了起来,后来从小舅家搬回来住,把这张最大的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距离外婆去世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没有人告诉我外公,这是舅舅们集体商量过后的决定。我的外婆总是很忙碌,虽然并没有什么事让她做,但她会自己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对于儿女和医生的嘱咐从不以为然,于是十多年来几乎住遍了医院的所有科室,仿佛也耗尽了我外公以及儿女的耐心。而我外婆近几年似乎喜欢上了医院,24小时有人照顾,还有精心准备的饭菜,还有不停来看望的亲戚对她嘘寒问暖。她倒是很开心,我每一次去探望她,她都看起来精神不错。我会时常听见我舅舅们和我妈对我外婆的抱怨,例如为什么要乱跑,为什么要吃糖尿病人不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按时打胰岛素,为什么不听儿女的话……我外婆就会假装听不见,她可能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想活得自在些,也可能思想比较落后没法完全相信科学。外公也会偷偷给我外婆加餐,甚至给她吃面包,虽然他并不承认,外公也会在我外婆被批评的时候为她替她说两句。在我外婆住院的每段时间里,我外公都是一个人自给自足,他也很喜欢,因为不再有人不停的让他做各种琐碎的事情,也不会被我外婆半夜吵醒,就连吃饭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口味,更不会被人嚷嚷。十多年来反复的住院让所有人对这件事变得不以为然,甚至已然成为习惯。所以除了外婆自己以外都没有做好她会离开的准备。 

      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凌晨,在回家的车上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外婆住进icu后在每天仅有20分钟家属探视的时间里,会一直嚷嚷着要出院,她会拔掉自己身上的管子,所以医生用了束缚带,她的双手被绑到床沿上,彻底失去了自由,那时候她的脸是肿的,皱纹都消失了,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道眼睛里还有没有生活的光,只知道她不再挣扎。想到了这次住院前她硬是塞给我妈了一包钱,是用手帕包住的,她让我妈给我买好吃的,说我复习辛苦不能饿着了。外婆会常常给孙子辈们零花钱,她总对我说让我多吃点饭,说我吃的比猫都少,也会让我表哥少吃点,说他都胖成猪了。外婆在这次住院后十分关心我的个人问题,老问我什么时候找男朋友,她怕她看不到我结婚了,我还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可能面对死亡的人,真的能够感知到死亡。下葬那天,长辈哭的很伤心,我从未见过我他们那样难过,年近花甲的大舅,对着骨灰说他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让我外婆不要担心。我是学医的,我见过很多生离死别的场面,我也清楚的知道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可是还是很难过。外婆的墓地是自己在十年前就买下的,骨灰盒,寿衣,连我们穿戴的孝衣都是几年前就备下的,她早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没给儿女添一点麻烦。那天,下着小雨,一切都是阴沉沉的,黑白照片里的外婆依旧和蔼可亲,表哥给外婆买了很生前她想吃却吃不了的甜品。脱离了病态的肉体,灵魂在那一刻得到的应该是解脱吧。

        外公会问外婆的病怎么样了,都告诉他有点严重所以和大舅一家一起回西安看病了,外公嚷嚷着也要去,家里人告诉他,家里很忙就不要再去添麻烦了,他才作罢。他说他会梦见我外婆去世了然后说着说着就会难过的哭起来,我妈总会安慰他说,没事、没事不要胡思乱想了,都是老毛病,会好起来的。外公还说要是治不好了就让她回来,别让她受那么多罪。可能这一次,外公太久没见到我外婆了,他开始敏感起来,开始害怕起来。过年的时候吃团圆饭,我外公吃着吃着就不开心了,说为什么不把外婆接回来吃个饭,过年也不让回来。在外婆去世之前有好几次他试图坐着电动轮椅去医院找我外婆,都被小区的熟人发现打电话告诉了我舅,有一次还淋了大雨,我舅为了安全起见就拿掉了轮椅的电瓶,告诉我外公轮椅淋雨淋坏了。电动轮椅是外公好几年前就吆喝着要买了,大家都觉得不安全,怕他在街上乱跑,就一直没同意他买。外公是腿脚健康的只是不够灵活,可是他看见院子里别的老人有,他就也想要。后来因为外婆出院需要请人照顾,为了让我外公不要闹腾才决定给他买。有了新的代步工具,他就常常出去逛,外婆也想出门,可是摔了腰椎,必须卧床3个月,所以看着到处跑的外公,外婆心里不平衡就会跟外公发脾气。后来外婆可以活动了,她想坐我外公的电动轮椅,可我外公不让,两个人就像小孩子抢玩具一样还吵了架。现在轮椅就在车库的角落里安静的待着,表面蒙了一层灰,没人抢着坐,外公似乎也逐渐忘记了它。

        上个月,外公打电话说要去养老院,他说他有好几个打麻将的牌友都去了他也想去。家里的大人们商量了一下给他了两个选择,一是找个保姆在家照顾他,二就是去养老院。他选择了养老院,那家养老院是我们市的医院办的,各方面都很不错,里边有住院部,哪里不舒服了可以找医生,我外公觉得这一点让他很安心。带他去养老院看环境的那天,他显得很兴奋,对一切充满好奇,还遇见了他很多认识的老同事。他认识的熟人里有一个已经90岁的老爷爷,医生说他有阿尔茨海默病,这个老爷爷一眼就认出了我外公,两人相互问候了一番,外公问他老伴还在吗,他说挺好的住在女儿家,我外公说我老伴身体不好在西安看病去了。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老爷爷问了外公五次同样的问题。后来我妈妈告诉我,老爷爷的老伴都去世好几年了。外公说:“这里挺好的,我一个人在家里太无聊了,这里人多还热闹,你们不用操心我,你们回去了给你大哥说一下我现在挺好的,让他好好照顾你妈,等你妈出院了,我就再住回去,到时候我身体还行,还可以照顾她,你们要是不放心找个保姆也行。”帮外公收拾好床铺,他便赶我们走,似乎对我们没有丝毫留恋。

        我妈决定在晴天好好收拾一下外公外婆的房间,毕竟现在没人住了。房间不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可是没人的时候却显得很空荡荡。在收拾抽屉的时候,我找到了很多老照片,还有外婆的很多金首饰,都是儿女们买的,她都包在手帕里。我在一个破盒子里找到了很小一包白色颗粒就像明矾一样,只是不透明,还用纸严实的包着。我拿着问我妈这是什么东西,我妈突然就皱起了眉头,她想起了什么,却也什么也没说。后来那天下午她告诉我舅舅们:“爸爸提到那个药我找到了,我扔掉了。”隐约听见那是某种毒药,是外公外婆自己准备的,可能是怕自己承受不住疾病的痛苦。我妈和我舅舅们又气又难过,却也只能在电话里彼此安慰。衣柜里外婆的衣服也挂的整整齐齐,我外公把家里打扫的很干净,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桌子上的相框和照片都很干净,其实照片不仅可以定格那一刻的画面,甚至那一刻的温度。如今看来,一切似乎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门口只剩下一根拐杖,是我外婆的,没人再去动它,阳台上的藤条椅也空空荡荡。

      没有人敢告诉外公这个不幸的消息,都觉得我外公可能承受不了,怕他血压一高又一次脑出血,所以大家都为了圆这个谎言绞尽脑汁,就连我四岁的小侄女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说:不能告诉太爷爷太奶奶去天上了,不然太爷爷会流眼泪的。我不知道外公是否对这个善意的谎言抱有怀疑,但是至少他是配合的。他俩结婚今年是61年,意味着一生大多数时间里,彼此都是彼此的依靠,一起成长一起衰老,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却也一眨眼间走到了尽头。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老去了,是否有勇气去接受另一半的离开。             

      昨天下午去看外公,他在打麻将,似乎很悠闲。临走时看见他的床头放着一张照片,是外公外婆的合影,这是他俩在路边花了十块钱照的,不仅不觉得背景P又生硬又假还觉得划算极了。我家窗台上的君子兰是外婆送的,已经在我家待了12年了,今年依旧盛开的很漂亮。这盆君子兰之前还长出了两个分支,妈妈把它们移植到新的花盆里,如今也长得很健康。妈妈把那份用手帕包起来的钱,锁进了抽屉里,她说这些钱永远不能用,这是一份念想。大家都家里的衣柜也挂了一件外婆常穿的衣服,时间不会抹去这些。这个大家庭也即将在夏天迎接来新的小生命。我知道这便是跨越时间意义上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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