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歌者

        我是个男人,我喜欢听男人的歌。

  我总觉得歌曲产生应该滥觞于原始初民时期。那些狩猎男人赤裸身体在丛林中追逐野兽,奋力掷出一杆梭镖时,一定会发出一声呐喊,一声长啸;那些在荒野里采集的女人一定会为手中果实的多寡,发出惊喜的叫声抑或失望的叹息,这应该是最原始的声乐。那时,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即使有,也不过是瞬间的喜悦而已。因为,人类从降临开始,就面临着阽危和苦难,他们更多的声音无疑是仰天长啸,或者伏地长叹。如果这种声音纳入到声乐的范畴,一定是高啸入云,高达G调,抑或低沉如潭,沉至A调。

  据说,孔子也喜欢唱歌。《论语》里说:“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有人解释说,可能圣人的歌唱得不是太好,所以听到唱得好的,就要求再唱一遍,然后和着唱。孔子本来的职业是主持祭祀的“儒”,祭祀典礼上一定要唱歌的,应该具备一定的声乐基础。后来,孔子虽然当了“大司寇”,甚至还摄“相位”,但还是喜欢唱歌。所以说孔子唱歌不太好,似乎仅仅是一种望文生义地推测。其实,那段文字所要表述的是,夫子见贤思齐,看到别人好,就多多学习,不耻下问。

  《史记》里记载,孔子病重,子贡去看望老师,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张望。那时,孔子内心很孤独悲哀,陪伴一生的妻子死了,唯一的儿子死了,心爱的学生颜回死了,子路死了。自己有大病在身。看到子贡来了,就抱怨说:“你怎么才来?这么晚了才来?”接着叹气唱道:“泰山啊,将要坍塌了!梁柱啊,将要腐朽折断了!哲人啊,将要如同草木一样枯萎腐烂了!”歌罢,流下眼泪。七天后,孔子死了。

  从这个角度说,孔子也是一位古代的歌者,可谓唱了一辈子的歌。也许,从这个维度,也可以探寻到古代文明发展的蛛丝马迹,那就是文化与艺术很早就是一种联姻。至少,从孔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很普遍了。

    我无法揣度孔子的音色如何,是高昂嘹亮还是低沉喑哑,但那无疑男人的歌声。

  这种关于声音的基因,遗传到我这一代,变成了沙哑。这让我不得不仅常常用沙哑去表述思想,表述情感,也用沙哑去诠释歌声,诠释人生。所以,我注定喜欢那种金属感的声音,撞击思想和灵魂而发出的撕裂般的声音,那是一种魂魄挣扎跳跃的境界。每当此时,我的胸腔就会激荡一股悲壮之气,有时,也会泪流满面。

    雄性的彪悍,像沙丘横掠而过的风,常常就是由嘶哑表述的。这在于,风挟裹的不仅仅是气流,它呼啸深处的内质,是更多粗犷、尖利的颗粒。

  很久以前,战国里的一个秋天,有一个褐衣男人,怀揣一幅国家疆域地图,去拜谒一位大国君王。他辞别送行人,一撩衣襟,跳上横越湍急河流的渡船。对岸秋风瑟瑟,雾霭茫茫,他朝送行人摆摆手,一股豪迈悲怆之气陡然汹涌而出。于是朗声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的,他此时怎能不豪迈和悲怆呢?怀中那卷地图是他豪迈的理由,地图中藏匿的匕首是他悲怆的缘由。秋风把他的声音送得很高很远,久久回荡在易河水面上,也回荡在燕地的上空。我猜,他的声音一定是沙哑的,也可能是嘶哑的,因为,那歌声是撕裂灵魂而迸发出来的——那是一颗决绝的心。荆轲终于没有回来,他死在巍峨的秦廷之上,魂归秦王的长剑和侍卫的乱刃之下。这是以失败而宣告结束一次著名的行刺,尽管燕太子丹黯然失色,但这并不影响荆轲的形象。失败,常常是英雄的必然归宿。易水河上歌声还是穿越岁月,一直流传至今,带着历史遥远的嘶哑。

  两千年前的那十几日,毗邻微山湖的沛县,终日有一群人推杯换盏,酩酊豪饮。为首的一名大汉须髯飞扬,醉意酣畅。那日酒酣,大汉击筑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低沉的声音和悲壮的筑声融为一体,在汉朝的大风中回荡。

  筑,是古代的一种击弦乐器,形似筝,有十三条弦,弦下边有柱,以竹尺击之﹐其声悲亢、壮烈、激越,在民间广为流传。此时,筑声铮铮,恰好吻合汉高祖的情怀和心境。

  我猜想,击筑的汉高祖,那时的嗓音一定高亢而黯哑,高亢是因为一统江山的豪迈,黯哑则缘于对大汉初始外患内忧的愁怀。

  如此说,黯哑、喑哑、沙哑、嘶哑,应该是男人的一种特质,因为,这种音质常常迸发自雄壮的灵魂。

  二

  这是男人的声音。不过,相对而言,我并不排斥女人的歌声,甚或更喜欢女人的歌声。但不是那种忸怩的甜蜜,做作的细腻,而是低幽如水般咕咕流淌的声音。

  一眼古泉兀自淙淙涌出,流经山谷、乱石、草丛,弯弯曲曲,蜿蜒而下,连绵不绝……这就是令我陶醉的女声。每每歌声飘来,闭上眼睛聆听,也可以随着那歌声去想象,幸福的风便拂过,氤氲了一片无垠的静谧,像拂晓森林弥散的晨曦,看似如丝如缕,却又无影无踪。此时,灵魂贞静安详,轻而又轻,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如同沐浴在月色幽光下的清潭之中,时间在耳蜗中缓缓流过,生命倏然释解融入泉水,无法辨别究竟哪一滴应该是自己。

  当然,善与恶是一块金币的两面。在古希腊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只要有远航的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附近,古老而美丽的月光之下,就会飘荡起一阵美妙摄魂的歌声,令来往船只上的水手们无不侧耳倾听,魂魄沉迷。

  塞壬,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海妖。《荷马史诗》中描绘了她的形象,是依居在塞壬岛上一尊美丽的躯干,丰荑光滑的背,微转着头,高贵的侧影,手护着胸前轻轻下坠的乳房,无所事事又心事重重。她拥有天籁般的歌喉,飞翔在大海上,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传说,英雄奥德修斯(尤利西斯)走出漫长的特洛伊战争的硝烟,率领船队回归故乡,在经过墨西拿海峡的时候,事先得知塞壬那令凡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便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并把自己用绳索绑在船只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

    尽管这种飘荡在蓝色海面上的歌声伴随着某种恐怖和惊骇的成分,与我们所憧憬的美妙相悖,但那仅仅是丑恶利用了美好。倘若,剔除歌声背后的残酷的目的性,谁又能否认塞壬歌声本身的美妙。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女人的声音含有家的味道,是导引我们心灵回归的小径或者线索。即使闭上眼睛,我们也可以循着这声音袅袅的线路觅到回家的方向,踏进心灵的归宿。那是一种温馨的幸福。

  其实,不仅歌声,就是女人的语声,也常常牵引男人的情绪和感情。

  几十年前,夕阳西下,我每每乘坐摇摇摆摆的公交通勤车从临近市郊的学校返回家中。一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一天的疲惫和烦躁就涌入身心,灵魂恹恹,陡然觉得人生也是一辆摇摇摆摆的蓝皮公交车,周而复始行驶在老旧的街道上,满载徒劳和疲惫;也如无奈的夕阳残照一样毫无意义,拖着一身懒散的余光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向地平线滑落。所以,这时我都惘然地闭上眼睛。然而,这也是无意义的举动,并不能把我从那座城市昏昏然的氛围中剥离出来。城市黄昏的声音更是喧嚣聒噪: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街头小贩的不同口音的叫卖声,乘务员拍着车厢板烦躁的催促声,乘客卷入车厢时挤出的咒骂声……都在夕阳无力的光晕中氤氲、发酵,加入无意义的全息背景,让我无处逃遁。

  可我又能逃向哪里呢?

  乡间的黄昏还是很美的,总是令人向往。最后一片彤晕笼罩着山岗和田野,不远处的农舍炊烟袅袅,荷锄农夫的影子洒在身后的垄沟和归家的小径上,或许,身边还跟随着一条忠实的家犬。几只麻雀叽喳飞过,翅膀抖落归巢的迫切和欣喜,不远处粼粼河水边,就是一片静谧的树林……这是四十多年前,东北一处小村落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帧照片,尽管泛出老旧的黄色,却始终弥散出一种宁静的亲切。虽然,那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处驿站,我并不属于那个只待了不到两年的小村庄,但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然而,生活中总是有惊喜的。摇晃的车厢里,倘若身边有两个女人在悄悄说笑,那低细的声音,仿佛湖水中鱼儿的唼喋,仿佛树梢上夜风的碎语,也如同蓦然伸来一只凉爽滑腻的手,轻柔抚摩紧皱的身体和倦怠的心灵,一股幸福感和归属感便油然而生。有时,这些飘进耳蜗的语声比较私密,夹杂着女人的窃笑,应该是关乎爱情、婚姻或家庭的话题。虽然我的眼睛正望着喧嚣的窗外,似乎依然可以从渐渐浅淡的夕照中看到女人掩口而笑的脸颊,而且,那脸颊上一定泊着一汪羞赧的粉晕。于是,我的思想敞亮起来,车窗外所有的物象也都明亮了——夕阳不再那么沮丧,公交车不再那么慵懒,街道不再那么倦怠。我,也不再那么颓唐。因为家里,也有这般悄声碎语等候我。譬如,母亲的亲切召唤、妻子的亲密问询、女儿的亲昵稚语。

  或许,这就是这一天的意义。垒叠起来,或许,就是人生的意义。

  三

  人究竟为什么要歌唱呢?应该说,这近乎是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然而,正是一些朴素而寻常似乎无需答案问题,它的深处往往藏匿着令人回味无穷的人生哲理。

  现代人对这个话题有诸多解释,包括生理的、心理的和情感的,不下几十种。“声音也是表明思想和情感的重要因素。音量、音调、音色的改变反映出思想或感觉的转变。”这是美国戏剧教育家、戏剧历史学家奥斯卡·布罗凯特在《世界艺术欣赏》中,对这个问题给出的相关答案。这个回答并不那么艰深,却比较专业。引申开来就是说,人类利用歌唱(声音变化)的形式来表述思想和情感。譬如,孔子的无限哀伤,荆轲的凛然悲怆,刘邦的壮志凌云,当然,还有塞壬暗藏杀机的曼妙倾诉。

  我有时也唱歌,我唱得不好,所以不敢放开喉咙。确切说,常常是在哼歌。但即使是哼唱也格外投入,力求情感拿捏到位。因为,那毕竟也是一种倾诉。

  我的人生,曾在古都南京淹留几年。那时我是孤独而自由的,像一只失群迷路的鸟儿,翅膀忐忑地落在燕子矶的江渚上。每当黄昏来临,我就在幕府山庄一幢楼的八层阳台上独伫,凭栏远眺夕阳徐徐坠落江波。有时,我便哼歌,哼我所会的所有歌曲,包括一些怀旧老歌和一些流行歌曲。我不清楚,是因为我的音质实在过于沙哑,破坏了长江黄昏的宁静,还是我的情感过于投入,引发了某种心灵共鸣。隔壁的阳台上总会有一个女人的脸庞朝这边闪闪。精致的面庞,圆润的额头,一看便知是个美丽清秀的江南女孩。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可她每次也只是那么飘来几眼而已。那目光清澈,转瞬即逝,让我连致一个歉意的颔首都来不及就倏然消失了。

    人生有时真是这样,很多时候连一声道歉都送不出去,就擦身而过,像田野陌生的风。

  夕阳隐去,暮色渐深。渐次万家灯火,其中,也有江舟桅灯点点。一个喑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带着长江波光粼粼的忧郁,断断续续地飘进居室。我猜,这应该是个萨克斯的习练者,因为吹奏的节奏并不连贯。但我仍然喜欢听,而且这种不连贯性,恰好给我的情感一个纾解或积聚的缓冲过程,让我得以更加倾情地浸入那种哀婉而悠长的情愫之中。这首萨克斯曲,就是著名的《回家》。

  关于《回家》这首萨克斯名曲,据说还有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肯尼·基所爱的女人曾离开过他,他很悲伤,就创作了《回家》,一直吹了整整十年。最后,她终于回到了他的身旁。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浪漫可言,除非所谓的浪漫,就是一种折磨。从这首曲子里,我听出的是铜质的绵长喑哑和金属撞击所构建的超空间立体感,表述了一个居无定所四处飘泊的灵魂与一个浩瀚宇宙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旷与沧桑,连缀它们的只有无休无尽的孤独哀伤。

  于是,我便想到,不是曲调吸引了我们,而是我们极力想要进入曲调。从情感角度来说,歌曲的本质是寻觅,也就是沿着旋律的线索去寻找自我。如果,再深入一步揆理,想要发现自我的什么属性呢?那就是:回归。家恋、乡恋、情恋、爱恋,甚至自恋等等,都属于回归的范畴,也都是在寻找原本的自我。那么,这就意味着在人生的路途上,生命愈走愈远,灵魂也愈来愈孤独。所以,我们常常会停下人生的脚步思忖片刻,总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而亲情、乡情、友情、爱情等等,不过从不同维度,为我们灵魂回归提供不同的载体罢了。

  中国古代的思想家老子提出了一个“复归于婴儿”的理念,这是一种文学的表述。老子善于从形象具体的事物出发,用一个比况把人们的思维导入形而上的境界。这里所要“复归”的不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而是人类的本性。我们渴望走向“诗和远方”,那是一种文学的唯美。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随着人类前行匆匆的脚步,原本美好淳朴的本性也愈逃愈远,这正是老子所忧患的。

    当代作家刘再复近年来也反复强调自我“复归”理念,表达了对生命本源强烈的归属意愿,这应该是对老子返朴归真思想的一种自觉践行。无独有偶,画家高更用一幅画表达同样的人类忧患,三个终极问题的最后一个是“我们往哪里去?”所以,“回归”是人类一个永恒的主题,无论文学、音乐、绘画乃至哲学,所有的人类智慧都在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沿着江畔萨克斯悠扬的旋律,我终于回到了家乡。我在故乡的城市与另一座海滨城市之间往来,那可能是我未来的归属地。坐在高铁上,依然经常可以听到那首低幽喑哑、荡气回肠的《回家》,有时,我还会跟着哼几句。

    可是,我觅到了自我吗?我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四

  古希腊的路基亚诺斯在《断片》中说:“音乐为庶民真正之语言。”是的,这从街头巷尾、墙角树下偶尔飘来的歌声可以得到证明。

  在我居住的小区外有一条窄窄的小巷,通向城市的一条横贯东西的主干道。小巷朝阳一侧的居民楼下,常常有一些老年人坐在那里晒太阳,偶尔,他们中间会爆发一阵歌声和掌声。其中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爱唱歌,尽管嗓音并不那么嘹亮,也没有什么唱歌的技巧,但却在掌声和叫好声中不停地唱,常常连续唱几首才肯停歇。他唱的大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民族歌曲,譬如《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譬如《冰山上的来客》,譬如《驼铃》,老年人大都耳熟能详。我能理解倾听者的心境和那片过于热烈的掌声: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那个时代,他们正当青壮年。歌者把他们带回到那个年代,用歌声切换一个时代的记忆,一个历史的记忆,一个集合的记忆。这对于痴迷于怀念和感慨人生的老年人来说,该是多么入耳入心。他们不必再煞费苦心地翻开厚厚的岁月,戴上记忆的老花镜,一页页地寻找自己留下的人生足迹。一句歌词,就足以让他们用一段往事打发一个半天。所以,这歌声不啻打开他们那扇沉重回忆之门的一把钥匙,让他们在二十一世纪温煦而恍惚的阳光下,蹒跚地走进历史,寻找久远的自己,抑或自己的灵魂。

  如此说,歌声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一往情深地说:“没有歌声便没有生活,犹如没有太阳便没有生命一样。”在那种残酷的背景下,居然如此乐观浪漫,不能不说这是歌声的魅力和力量。

  暮色降临时,我会牵着惠子(我的秋田犬),踏着小巷路面斑驳的树影散步。小巷在尽头有一个加油站,加油站一侧高高的墙壁下面安放两个巨大的垃圾箱。尽管肮脏不堪,白天还是可以窥见箱体涂着绿色的油漆。每每经过这里,惠子都会敏感地蹙蹙鼻子向箱体靠近。这时,一个声音就会响起:“别过来,这里脏啊!”听得出,是一种善意地劝阻。我牵过惠子扭头看,一个女人站在垃圾箱旁。那里恰好居于两盏路灯的中间,光线昏暗。所以,我只看到一个黝黑的身形。大概女人怕我误会,又说:“这是干净的狗,可不能乱吃东西的!”我感激地连连点头,拽着惠子离开。然而,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回头看去,是那女人,一边在垃圾箱旁俯身挑拣着,一边唱着歌。她唱得确实不错,清脆细腻的歌声,在夜色中飘来,十分悦耳。

  那晚,她唱的是《甜蜜蜜》。

  我从不鄙视拾荒者。尽管他们常常与邋遢、肮脏等不洁的词语相关联,但我还是友善地对待他们。或许,是出于某种同情甚或怜悯的情感吧。不过,对于一个拾荒女唱出如此甜蜜而动听的歌曲,还是大惑不解。倒不是对她的身世有所质疑,而是对歌声传递出的自由快乐、充满幸福感的心境感到迷惑。无论我们的善良和宽容提高到什么程度,恐怕都无法理喻拾荒群体的所谓快乐和幸福,毕竟,他们居于社会的底层。倘若,他们都幸福快乐得一边拾垃圾,一边哼着甜蜜的小曲,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幸福快活得如奥斯匹林山巅的神祗一般。可谁都清楚,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幸福的指数与生活水平指数常常并非同比。

  后来我才知道,拾荒者也是有活动区域和规则的。她负责这两个大垃圾箱的垃圾清理,白天不出来,只是在傍晚时分才过来清理。她总是一边清理,一边唱歌。有的时候清理完了,就坐在垃圾箱后面的墙壁下的幽暗中唱歌。她唱的大都是那种温婉甜蜜的歌曲,充满柔情,常常让路人驻足,在月下侧耳倾听。

  我们都有过人生的逆境,甚至遭遇厄运。是唉声叹气,还是哼一曲快乐的小调,虽然仅仅是两种不同的反应,却折射出两种不同的生命境界,一个卑贱,一个高贵,昭然云泥之间。对于她是从拾荒中获得了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幸福,还是幸福的生活和对人生的认识让她热爱拾荒,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真正的自我,具有归宿感和幸福感双重属性。然而,如此一个在拾荒中快乐,又在快乐中拾荒的女人,我们又该如何诠释呢?答案似乎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她在歌声中觅到了快乐幸福,觅到了自我。

  苏格拉底说:“音乐和旋律,足以引导人走进灵魂的秘境。”

    或许,她那歌声,就是她灵魂跳跃的声音。

  五

  文艺复兴时期的荷兰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廷克托里斯在《音乐名词释义》中,把音乐分为三类:和谐的,这是声乐;有机的,是吹奏乐;节奏的,是器乐。

  这是专业的界定,我们不妨跳出音乐的范畴,从文学抑或哲学的角度来重新定义。倘若,人生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交响曲,那么,就由吹奏乐和器乐去表现我们跌宕起伏的生命际遇吧,至于声乐,则是我们思想的灵魂、人生的桅杆、生命的风帆。

  有人说,人生如歌。是的,此言不谬。无论孔子、荆轲、刘邦、抑或小巷旁树荫下那些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抑或在夜色中给月亮唱歌的拾荒女,都在歌声中演绎人生,体味人生,诠释人生。同时,按照人生如歌这个比况,每个人,就应该都是位歌者。无论我们的嗓音如何,无论我们的乐感如何,都在从事一种音乐创作,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谱曲填词,也都在吟唱一首只属于自己的歌。生命不息,歌声不止。

  我的人生如我的嗓音和乐感一样,沙哑而粗犷、特立独行,注定不会婉转而悦耳,也注定常常跑调。可我终究忝在歌者其列,所以也就注定还会继续哼歌,继续听歌,继续人生,继续寻觅自我。

    不知道有没有哼着歌走向死亡的人,如果没有,我愿做第一个:在自己的歌声中实现生命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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