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在东京的旧货店里遇上那套樱花和服时,我已离开大板。手在不经意间便伸向那和服的袖口,轻抚,探触,想要握住好似裹匿在里头的单纯的感动。未果,终是又回忆起了大阪城里的那个群体,那个人。
刚到旅社那会儿,人已累得轻飘似浮在树梢间的月亮,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想一头栽进房间。
门口站着的姑娘连忙向急冲冲进店的我侧身弯腰。她身着白色和服,上面像是被一团团淡紫的色韵点缀着,大概是樱花吧,真是淡雅!
“请多指教!”抬头发现正被我看着,她一下便笑了,尚不懂日语的我愣住了,只得忙着欠身,又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敢再盯着她的脸颊,也只能看见它搭在腰间合起的和服袖,藏匿在里面的双手似在摇摆着打招呼。
我记住了袖口上的樱花。
深夜里静得宜人,夏末秋至的风漂洋过海,送来丝丝凉意。山林微亮着,却又探不到月光。温泉溢出的亲甜声从窗缝滑入耳间,泉边应该有树。我像是看见了纷飞樱花,大概是梦的缘故了。
接下来一两天,我都在旅馆呆着,不想跟在队伍里瞎晃悠,自己却又故作个聋子一样,听着身边一群也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呕哑嘲哳。
听多了便也懂一点,也能搭上话。一天稍晚些时候,有人提议“叫个歌女来怎么样?” “什么东西?”“就是会唱歌的艺伎罢了。”
众人一致赞同,每人掏出了三百来元。他们执意带我去见识见识,却又只象征性的收我一百元,我着实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便跟着他们走过廊间的“走廊”,来到厅堂中的“厅堂”。
这绝对是本地人才知道的温柔港。墙上挂满了用艳丽缤纷的和服袖带衬底的字画,灯被淡绿色、米黄色的纸裹成灯笼的形状,渗下温馨的光辉,正中间挂着几套古典和服,华丽而高贵。我在其间找着了一套白底缀有樱花的。直到大伙朝我挥手了,才连忙在和服下的茶具就做。“让千代子来好了。”“哟,很熟悉门道啊!”顿时一阵嬉笑,欢呼声。
我望着茶发呆,没料到歌女已经进场就坐了。瞟了一眼,并忙抬起头来。白底色的衣面上漂浮着绽放的樱花。千代子原来就是那晚的女孩吗?我直直地注视着,歌女双腿紧闭,托着膝上的弦乐琴,大半个身子掩在琴后,而宽松的和服袖却又像绽放的花瓣反包向前来。她始终颔首低眉,谈着唱着,颦蹙间又轻跳起舞步。
“我就说吧,十六岁的千代子是最好的!”出场后寂静了不久,众人又开始喧哗起来,啧啧称赞歌女如何这如何那。我却纳罕她失去的笑容,“哎!冷艳的美人才是最好的。”有人说。我欲言又止。
第二天正午,一起聚餐的时候,我竟在接待的行列中捕获了千代子的身影,他也发现了我,大方的绽放出久违的笑容。之后,我们悄悄留了下来,“君,不是本地人吧,我的歌能听懂多少?” 她歉意地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猜对?” “第一面就看出君的不一样啊!” “中国人的拘谨吗?”她有些慌张,又不好意思。
“你们白天不需要休息吗?”我好奇。
她的脸马上羞得通红,小声喃喃“君弄错啦,我只是偶尔去那儿的,平日都是在店前打工,没干别的事的……没想到被君认出来了。”
我连忙赔不是,她见了又急着摇头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何你笑起来那么好看,在台上却不笑呢?”为了减少尴尬,我询问道。“那是因为看见你正在品茶,再说那种场合,他们会很胡来的,但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了,婆婆对我们要求很严格呀。”
“那你是不是要赶快走了。”“是啊,是啊,那么再会啦。”她哒哒地跑开了。
夜里的时候,我没有下楼,而是把耳朵贴在了地板上,听着连绵起伏的戏鼓声,好像有歌女轻绵的歌声袅袅升起,我好像还听见了千代子温柔而轻快的舞步。温泉浴里的人们在走动,山音从地板间灌进来。
房门被刷的拉开,我吓了一跳,门外一个12岁的小姑娘也吓得不轻。她迅速回过神来,把两个翻得发黄的薄本子掷给了我。
“芽衣子姐姐要我给你的。”她浓郁的大阪口音让我有些迷惑。“哎呀,就是那个穿着百鲤衔樱和服的姐姐。” “鲤鱼吗?”没有印象呢,但樱花的纷飞,却幻若仙境般展开,原来她的真名是芽衣子,我豁然在本子上看到她的名字,“伊藤芽衣子”。那是两本写满汉字和日文的字帖,看上去更像是工整的字典,娟秀的字迹和逶迤的符号图画,包含着她对另一种文化的钟情,我珍惜地收下了。
再一次相遇的时候,她依旧没有穿上那套白色和服,但微笑却没有迟来。我没法用之前学来的词与她谈天说地,只得又一点点啃,时常是比手划脚地笑谈。若是我嘴中冒出个在她看来很不容易的词,一张惊讶又盈盈的笑脸便会凑过来,我不敢吱声。
将行的那一天,她硬是被我找到啦,“嘿,我们下午会再去听你唱回白板子哦,之后就要走了。” “就要走了,然后呢,又会去哪儿?哦,你说过的,你们只是做游学,到时就要走的……”她面前的少年,只能无奈的挠头,而她却凝望着地板。
“那么,那么请君赶快去竹林的平地上,等着好了,下午就别去了吧,我不想让最后的记忆是那样。”她挽起自己的裙子,飞快地跑进内厅,“我马上就来。”
在翠绿的竹荫下,少年在光斑下的指步间迎来了他久违的樱花和服。和服的颜色是少女的白色与纯净,还有颔首低眉的少女以及少女曼妙绝伦的舞姿,樱花的紫是整片缤纷里唯一的深色。
她唱道:“君啊,我渴望能让你听见春莺低唱,空谷山音回响,看见野芳铺满山野,红枫灼烧,还有那潺潺的山溪和银装素裹的白茫茫……我明明懂得朝花易逝,知道晨露易干,然而,然而……”
竹叶间下渗的光斑溅在她身上,我终是看见了在飘转的光晕间,暗绣在内层的鲤鱼游了出来,随它游动和曼舞,百樱怒放,纷飞百里,浮生若梦,那是只有在阳光辉映下才能塑造的幻世奇景。逾越了血脉的暖意弥散开来,她累坏了,手搭在我的脖子上,我嗅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香。
“我请君下午不要再去瞧见我的模样,这便是我的全部了,请君将我遗忘,丢弃掉好了。”
“芽衣子,那你今后怎么办?”“我会回学校,但怕终有一天会撑不住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正视我们的。”
“我们是一样的啊,并没有不同,我不会在意你的选择,但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没有回应,她已经泣不成声。
东京的池子里也养着鲤鱼,池上浮有落花却不见百鲤衔樱。身如浮萍的人总渴望不会随波逐流,只有当鲤鱼衔起她们时,才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安宁与美好,鱼看见了樱的美丽,也在瞬间感受到了干燥的空气中自己裸露的眼泪。于是不再仅仅是潜在水底注视着花,它们明白彼此的相似,真正光华的东西也只存在于心间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