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通桥小西湖

五通桥小西湖

 (2010-12-31 11:51:55)


(匿名)

五通桥是岷江支流涌斯江同茫溪河交汇处的一个小城。站在岸头,二峨山在云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小城最有特色的地方是有几百棵巨大的榕树生于岸边,树冠覆过了河的一半。白鹤悠闲自在地在树上起起落落,这是小城里的一道美景。春天时,河水很清、很碧,晶亮的蝌蚪大群大群地聚在岸边,也不动,像一层黑色的水藻。小时候我们就常用玻璃瓶去舀,满河都是。但舀不了多久,蝌蚪们开始长得愈来愈大,美丽的尾巴消失了,它们渐渐活蹦乱跳地跳上岸来。也就是这时,汛期如期而至,迅猛的洪水带走了小河幽静的一切。

洪水包围的小城犹如一条古老的航船,我们仿佛都能听到它怦怦的心跳。

水一天比一天高,大人的眉头一天比一天深。但我们的心底却有了一种危险的喜悦,水来了,人不会跑?浮桥被迫拆散,拖到一个僻静的河湾,两岸的通行就只能靠木船。那时候大人们便时时在我们耳边叮咛,不准下河,要淹死人的!实际上我们依然偷偷摸摸的下河凫水、放滩,在急水里游泳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你不用动,水推你走。遇上漩涡,也不要心慌,憋一口气,随水漩,一会儿自然又浮出水面。其实在洪水里最大的乐趣是打捞上游冲来的庄稼,什么都有,南瓜、玉米、茄子、花生,都是好东西。

水仍在涨,小城里的人们越来越紧张,小城这只船确实是岌岌可危了。也就是那么一天晚上,当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只听见有人突然喊了起来:“涨水啰!”“水进屋啰!”这声音传递得很远,所有人家仿佛都听见了。于是整个小城忙乱了起来。那时我也被吵醒了,翻身一看,水已经漫到了床脚下,屋子里全淌了水。母亲大声说,赶快把床下的东西搬到床上!于是一家人便把放得矮的东西往高处移,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洪水并不是那么可爱,要再涨,恐怕麻烦大了。当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洪水好像没有继续涨,这时我又觉得这样挺好,天亮了也不必去上学,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第二天,向阳院里就晾满了花花绿绿、乱糟糟的东西。水退了,地上很潮湿,有水和泥沙的痕迹。我在我家的屋檐下居然还逮到一只小螃蟹,洪水居然没有把它带走,所以我认为这是洪水给我留下的快乐。所以很多年后,我回忆那次洪水就有了个比较准确的形容:就像被螃蟹轻轻地夹了一下。

这段文字是我在十五年前写的,那时候我在一家小报里做编辑,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可能是跟一堆老编辑经常打交道的缘故,常常也生出些旧绪来。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在东风路北二巷的一幢楼上,我双手捧着茶杯,望着窗外的雾,记忆就慢慢来了。

人的命运就像鸟嘴里衔的种子一样,鸟落到哪里,种子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我很小就随母到了五通桥,在五通桥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只要闭上眼睛那里的一切就会浮现出来,那真是一段不愿回头却不得不回头的往事。

五通桥位于乐山的南面,两者相距不过二十公里,岷江下游一路秀色多聚于此。那里有很多榕树,当地人把榕树叫“黄葛树”,印度人则称“菩提树”,以为能见佛性。五通桥是个真正的“榕树之城”,满城皆榕树,天下绝有。据说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就有上千棵,它们大多种于清朝嘉乾年间,已是百年老树,榕树依江而立,成就了小城的绝佳风景。

人们常常称五通桥是“小西湖”,这主要来自于清代一个叫李嗣沆的人的诗,“垂榕夹岸水平铺,点缀春光好画图;烟火万家人上下,风光应不让西湖”,诗作平平,但“小西湖”一说从此有了考据,连丰子恺到这里也说“且喜蜀中风景好,桥滩春色似杭州”。其实西湖是潋滟之美,而五通桥是蓊郁之美,完全是两种气象;后来,国画大师徐悲鸿到五通桥来,又将之称为“东方君士坦丁堡”,我曾经琢磨了半天,仍然叫人不得其解;倒是冯玉祥将军在抗战期间到五通桥来搞“献金大会”时,说过几句实在话:“那一天我是走回来的,也有十里路,沿途上看那风景美极了,中国到处都是锦绣河山,实在应当好好保守,不应当叫外人夺了去。”(冯玉祥《献金琐记》)

那时候我家就在五通桥的四望关,顾名思义,它正好处在两江的汇合之处,因此得以“四望”。这两条江完全不同,茫溪河温顺而静谧,涌斯江野性而喧嚣。小时候经常看见岸上有人画画,素描、水粉、油画,常常吸引一群围观的人。四望关是一个入画的地方。

茫溪里可以荡舟,可以轻摇小桨,在清澈的河里倘徉。记得七十年代末的时候有一些时髦青年,跑到小船上拉手风琴、唱歌,小孩就在岸边扔石子,他们不懂别人的雅兴。一年四季,茫溪的水流都是缓慢的,河边长满了水莲花,我们甚至会把它捞回去放在缸子里观赏。夏天里在这条河里游泳的人多,很热闹,但茫溪里的渔夫是悠闲的,他们的船在河里轻灵地来来去去,然后优美地撒网,一点没有为生计劳作的样子,站在船头的鱼鹰总是懒懒地被赶进水里,但很快就会把鱼衔上来,又懒懒地站在那里,夕阳下山的时候,船上开始飘出袅袅炊烟。

茫溪很美。据说有人将之纳入五通桥的十大美景之中,诸如“菩提朝峨”、“太和古渡”、“月照桫椤”、“白鹤归林”之类。又有一些地方诗人们编有“五通桥八景”诗:“四望青龙吞夜月,五通狮子吼青天。竹根江边呼晚渡,朝峨洞在水上眠。菩提山上睹飞帆,三块碑蛇摆岸边。石门背后藏宝多,杨柳桥头叫杜鹃。”虽然有些不免牵强附会,但其中有几句诗同茫溪有关系,如“四望青龙吞夜月”、“菩提山上睹飞帆”,可见茫溪的美并非想像。民国三十五年(1945年),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在五通桥多宝寺闭关修行,并在五通桥一个居士家里寓居潜修,所以对五通桥非常熟悉,他曾经作有一诗:

几回行过茫溪岸,无数星河影落川。

不是一场春梦醒,烟波何处看归船。

烟波何处看归船呢?到底是一番怀旧,也就有了茫溪的“记忆之美”。茫溪之美在它的早晨,天色微明,幽幽的河面有一层薄薄的轻雾,鸟雀的翅声还有些缱绻,一船不发,时间仿佛静止。在榕树的掩映之下,河里的生灵在梦中沉潜,只有浣衣女子的捶衣声会不小心搅动它们的前世今生。小的时候,我每天早晨上学都是沿着茫溪河岸走,没有大人带,独自啃着个馒头,只有屁股上的小书包在颠出声响。所以直到今天,茫溪的清晨都有一股清冽留在记忆里。

涌斯江要比茫溪河宽阔得多,也就是“竹根江边呼晚渡”的那条江。枯水的时候河床显露出来,里面全是卵石,而茫溪河的河底是淤泥,所以里面的水藻和蚌壳多,小时候在水边捉米虾,经常被锋利的蚌壳划破脚。在涌斯江里行走的都是大船,也称为“吨船”,是运载大宗货物的船。船头有蓬,可以伸缩,一间小屋般大小,里面可以住人。实际上船上住的很多就是一家人,他们睡在上面,吃在上面,在船舷边备有一个小桶专门用来取水,取江里的水来吃。这些船晚上一般就停泊在四望关附近,一只挨着一只,密密地排着。黄昏的时候,撑杆林立,夕阳从长长的船队上方慢慢落下去,很美,也很惆怅。

小时候,涌斯江是我们爱去逮“打屁虫”的地方。“打屁虫”其实叫椿象,会飞,一般就寄居在鹅卵石下面,每年江水一退,就是逮“打屁虫”的好时候。那时我们手里拿着空玻璃瓶,挽着裤腿,在河滩上寻找“猎物”,常常是轻轻一翻卵石,就能看到几只虫子爬在上面,“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是,“打屁虫”遇敌后马上会放出一种很难闻的气味,很臭,这也是它被称为“打屁虫”的原因。不过当它被油锅一炸,再放点盐,吃起来却是香的不得了。七十年代的时候,五通桥街上专门有人卖,一分钱买几颗“打屁虫”,但喊的时候已经叫“五香虫”了。

江里有很多鱼。白天里沿江都有钓鱼的人,钓艺好的人经常可以为家里添上一道美味。我父亲不怎么喜欢钓鱼,他更喜欢晚上去网鱼,这需要一点胆量。有一次,父亲夜里去打雨,但突然变天,雷电交加,同去的一个人吓得跑了,只留下父亲一个人继续打鱼。就是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一条很大的鱼,要用大木盆才能装下。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的人都来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同去的那个人心里非常后悔,他心里想,如果坚持一下这条鱼可能就归他了。

河汛来临是打鱼的好季节。捕鱼的方式有很多,诸如撒网、搬罾、炸鱼、拦鱼等,最独特的是一种叫“晃钓”的钓法,让钓者和观者都觉得过瘾。夏季河水湍急,也很浑浊,这种钓鱼方式就派上了用场。鱼钩不用挂任何饵料,只是前面有块锡坠,钓鱼的人使劲将之扔远,然后不停拉杆收线,鱼钩在水里迅速地晃来晃去,鱼儿昏头昏脑地就撞在了钩上。这种钓法总是能钓到大鱼。那时,茫溪里就有人钓到过长江鲟,有几十斤重,据说这条河里还从来没有钓到过这么大的鱼。这个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小城里的人都想去瞧瞧稀奇,门都快被敲破了。于是就有人想了一个主意,叫人画了一张长江鲟贴在墙上,上面详细写着鱼的特征和重量等,大家只好在墙上看,墙下议论,算解了馋。

夏秋季节河里的乐趣最多,人们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有了生气。不过,等到“晃钓”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冬春时节,河水静了,也异常的清,河里是另外一番景象,河变得真的有点像湖了,也就可以站在河边吐气若兰,清代就有人信口吟来了两句好诗:“双飞划浆荡玻璃,仙子凌波别有姿”。

“玻璃”一词可能化自陆游的《舟过玉津》,这是诗人陆游乘船路过“玉津”(今五通桥冠英场一带)时留下的诗:“玻璃江上送残春,叠鼓催帆过玉津。蜀苑莺花初破梦,巴山风月又关身”。用“玻璃”一词不知道在南宋算不算很时髦?因为“玻璃”大概就是个舶来词,但见江水的透明清澈。如今这些都一去不返了,江上的木筏没有了,江边的吊脚楼没有了,两岸的浮桥没有了,那些曾经构成“小西湖”的东西正在失去,不知道江边还有没有人放河灯,它们在夜晚里会不会有些凄美?

四望关上有一条小街,但小街已经完全被新修的建筑占据了,唯一找到的是我家门前的一棵树,它居然还没有被砍掉!那时我母亲常常在树上晾衣服,树上有很多铁丝的勒痕,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一天,我站在树下,差点就掉下了眼泪,我想这是我童年记忆的唯一坐标了,而沿着这个坐标,过去的场景就可以铺延开来:

……街上有一个杂货铺,小时候我常常提着两个瓶子去打酱油和醋,母亲说左手拿酱油瓶子,右手拿醋瓶子,但我常常拿反,把酱油瓶打成醋,把醋瓶打成酱油;还有一个面粉作坊,里面的人满脸面粉像唱戏似的,我总是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有一次就被人坏坏地抹了一把面粉;街当头有个理发店,里面有个师傅就是我们院子里的,每次当那木椅上的插销轻轻一放,我就开始害怕起来,因为他那把在牛皮上顺溜得锋利无比的剃须刀,可以一下把我的脑袋切下来!再过来是一家旅馆,里面有大澡堂,冬天我也在那里洗过澡,有躺椅,还有木头拖鞋,大人孩子进去了都得换上,走起路来踢踏有声;旅馆里住着南来北往的人,他们常常从窗子里扔出一些空烟盒,如“大前门”、“西昌”、“青城”、“上海”等等,那些都是我小时候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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