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每年清明节回蔡店扫墓,我都要到我家老屋瞻仰瞻仰。

老屋年久失修,尽管已如圆明园似的断壁残垣,但仍给我一种“昨夜星辰昨夜风”、“平林漠漠烟如织”的落寞情思,给我一种晚风残阳、秋林寒蝉令人惋惜的哀愁情绪 ,给我一种“物衰”的壮美之感。

我家老屋位于蔡店中街,是蔡店老街最繁华的地段,蔡店人称之为“桥上”。老人说,买老屋的地基是用现洋铺的。也就是说,地基面积多大,就必须用铺出同样大的面积银元来购买。

公私合营前,老屋是由祖父和父亲主营的杂货铺“正记商号”所在地。 其时,生意兴隆,顾客摩肩接踵。在当时的蔡店街,“正记商号”应该是一个地标性的建筑了。

公私合营后,“正记商号”不能私营了,老屋就给被蔡店人称之为银行的“农村信用社”租用了,之后又是街道居委会的办公所在地。直至六十年代中期,我们兄妹相继长大,原来街北的房子住不下,才举家回迁于街中的老屋了。

与蔡店街所有的建筑物一样,我家老屋也是建在土蟒岗的半坡上。所不同的是,老蔡店街不少房屋是一门多户,我们家则是的独门独户的三进宅子。

从前街向后街延伸,老屋的第一进就是铺面。铺面的前门是由十几扇木板梭进木轨组合而成的。白天木门卸下,店铺开始营业,晚上木门码上,意味着生意要打烊了。

我记事的时候,老屋的门面便租给别人做铜匠铺。店铺门前一铁砧,一炉子,一风箱。炉子腾腾的火苗,风箱呼呼的风声,铁锤铛铛敲声,和着店铺老板的吆喝声,构成了一曲类似声光电的交响曲,此时的前店便成了火热的市井生活大舞台,老屋的店铺便是古镇繁华喧嚣的一角。

从前面店铺顺着九级石阶往下走,便是老屋的的二进房了。二进房是我家的堂屋了。堂屋前开着一方天井,天井旁边的楼梯直通二楼我们的书房和卧室。堂屋里摆着一条神龛,神龛上面供“天地国亲师位”的牌匾。神龛下面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既古朴又庄重。逢年过节,父亲都要带领我们在神龛下敬天敬地敬祖宗,这种家风至今仍被留居在蔡店老家的五弟传承下来了。

堂屋既是饭厅,又是会客厅,当然也是父亲在家活动的主要场所。

父亲珠算和口算又快又准,在黄陂商界是出了名的,理所当然是街上公私合营商店的负责人。父亲白天整天整天的在商店站柜台,晚上一宿一宿的在睡在商店照店。只有在堂屋吃饭和会客的时候,才能跟我们打个照面。那年代,我们一家十一口人,全靠父亲每月38.5元的工资养活。不堪负重的父亲常常是愁眉不展的样子,难得有笑容。

堂屋再下一级台阶,就是我们家第三进屋子了,第三进是灶房。灶房里两缸两锅一案板,便是妈妈的人生舞台。

两锅是一尺五和一尺二的大锅,一尺五的锅作饭,我们家每顿饭都要两升半米下锅(约合6斤多米);一尺二的锅炒菜,炒白菜一顿要一篮子菜。好在那时,没有客人时,全家一顿饭就一碗新鲜菜,一碗咸菜。

两缸是装五担水的水缸和同样装五担水的腌菜缸。咸菜缸常年都有半缸咸菜。母亲腌的咸菜又脆又香,在三中住读的时候,我和二哥、三哥都是拌着母亲的咸菜读完初中或高中的。至今,我们仍忘不了母亲的咸菜,我们兄妹之间味口偏咸,大约跟母亲的咸菜有关吧。

母亲非常爱干净,米,要淘到见清水;菜,要一片一片的捋着洗:碗,洗了还要清,清了还要抹干。

本来做一家十一口人的饭就费时费事,加上母亲特爱干净,这就决定了她老人家在灶房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在这里,母亲给我们做丰盛的年饭,让我们领略到家的温馨;给我们炒香甜的瓜子、花生、苕片,让我们品尝到生活的甜美;给我们下香喷喷的生日长寿面,让我们亲历了成长的快乐。

出了灶房,就是后屋了。后屋的建筑风格则是中规中矩的徽式规制了,墙是青砖墙 ,瓦是黛色瓦,顶是兽头顶,门是石条立柱门。一眼望去,颇具古色古香的韵味。

出了灶房,就是老屋后门的入户晒台了。晒台前面的六级台阶每一级都由两方条石拼接而成,犹如易经中的坤卦柔顺伸展,象征着家族的生生不息,兴旺发达。

晒台面积大约有四五平方。别看这小小的晒台,可是我们儿时活动的大舞台。我们在晒台上做作业、踢毽子、打珠子、跳房子、堆雪人、下棋拣子,及时行乐。晒台周边常年都是欢声笑语。

吃饭的时候,我们手顶着碗,坐在晒台的台阶上边吃边聊天,学校和镇子上的逸闻趣事都是下饭菜。有时电影里的经典而又滑稽台词经人一学,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满口喷饭,整得鸡嘬狗舔一地欢。

夏天乘凉的时候 ,我们躺在晒台的竹床上,望着满天的繁星,聚精会神地听着母亲给我们讲神话故事 ,那奇幻的神话故事,常常钩起我们的无限遐想。

放暑假的时候,上大学的二哥常常夜晚坐在晒台上拉《二泉映月》,拉《良宵》,拉《江河水》,那悠扬的琴声和着天籁般的蛙唱虫鸣声,更显蔡店古镇夏夜的宁静和空寂。

触摸岁月,感念兴衰。如今前门的铺面坍塌了,废墟上被人种了菜。眼前静谧的菜畦与昔日那火爆的店铺叠映,让人大有“换了人间”的凄美之感。

堂屋和灶房还算完整。堂屋所有的家具空空如,只有落满灰尘的神龛木板,静静地依在墙角,象父亲修长而又苍老的身躯,努力地托举着沧桑的岁月。

灶房布满了蜘蛛网,只留下两口缸嵌在地面的圆圈。这两个黑黑的圆圈,正如母亲的大眼,慈祥地凝视着我们,让我顿生温馨之感。

后门晒台兀自生长了一颗大槐树 ,槐树周边茵茵的野草你攀着我,我拉着你地嘻戏疯长,亦如我们儿时无忧无虑地野蛮生长。此情此景让人感概生命是如此的巧妙。

前段时间,老家人劝我们在老家的废墟盖上新楼房,我们兄弟姊妹全都不赞成。老屋断壁残垣的一砖一瓦,浸满了父母辛勤汗水,镌刻着我们成长的经历,满载着儿时的欢乐。老屋是我们乡情的粘合剂,老屋在,根在!老屋是我家的历史文物,我们宁可她象圆明园一样向世人袒露苍桑,也不愿意将她格外打点粉饰。

阿门,我家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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