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造鬼庙为酬梦里缘,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词曰: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
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荄。
做鬼戏,惹飞灾。
赃官墨吏尽贪财。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右调《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利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揵当作掮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六个月,早已把座鬼庙造得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三位天尊。因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劈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些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据前当作鏖糟弥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得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观音,尽皆欢天喜地道:"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
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对集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鬼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利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雄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嘪嘪指羊,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绝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几出新戏,才觉相称。"老戏头道:"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众鬼都道:"如此甚妙。"戏头便向众脚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跌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采不迭。
正在看得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眠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去看酒鬼相打。"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地保,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轧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藉,直僵僵躺在地下。扛丧鬼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什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在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扛丧鬼道:"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众鬼道:"逃去长远了。"扛丧鬼道:"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众鬼道:"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得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扛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到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犹言地方上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干休?少弗得要经官动俯,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搬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关键性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了一遍,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伸冤理枉,只壳账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用。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园丁地扁,还不得干净哩!"说罢,就要回去。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百事体,也须有话熟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这个凶身,莫说在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罢。"
催命鬼道:"怎么上他的船?"扛丧鬼道:"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着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致令弟遭此一劫。那活鬼是个暴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食是世字之音转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作成犹言照顾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干去便了。"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做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只因蚂蚁弗叮无缝砖阶,不便坞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乡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揿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利便,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得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爷娘皇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报得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音荚,污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爷娘活老子,话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齿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都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壶卢,通作葫芦。抠,挖子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爷肚皮里的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待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犹言上万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了当也,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私做主张,就将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枉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贸易公司是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两准字应作整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藏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当作拓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饿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鬼;遽音巨尔突然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通作底,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犹言提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屎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啃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
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
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调《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早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拓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来到阳沟里,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犹言打抽丰,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气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旱当是早字之误已脚立硬地。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够深浅起来,弄得头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音湖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打发了船去。三个象雨淋鸡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裳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撤应作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音阿,排泄落了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挜音亚,硬把东西送给对方起来!"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互]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跼蹐音吉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应作扶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闹腾。"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他魇音掩,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癀瘟疫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雌鬼道:"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防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音吃,眼屎大的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囝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减退,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好不过用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豚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传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吨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材,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逃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扌亨)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槌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一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弄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饶钹音挠脖,打击乐器,一大起送殡的乡邻亲眷随在后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弯头上的爬棺材黄鼠狼么?"众鬼道:"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老鬼道:"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啃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啃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上。"众鬼都道:"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是猢狲臀,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音或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
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或当是成字之误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
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谓也。
第四回 呻假烧香赔钱养汉,左嫁人坐产招夫
词曰:泪如泉,怨皇天。
偏生拣着好姻缘,强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
活人怎肯伴长眠?红丝别处牵。
右调《双红豆》
话说雌鬼自从嫁了活鬼,一对好夫妻,同起同眠的过了半生半世,真是乡下夫妻一步弗离的。后来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谁知乐极生悲,把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家,跳起来就死了。初时还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闹弗清楚,倒也不甚觉着。及至断了七,出过棺材,诸事停当,弄得家里冰清水冷。
那个鬼囡,自从主人死过,没了管头,吃饱了宕空筲箕里饭,日日在外闲游浪荡,雌鬼也管他不下。一个搭脚阿妈,只晓得烧茶煮饭,踏杀灶堂泥,连大前头都不到的。一个委尿丫头,抱了活死人终日赶乡邻白相,弗到夜也弗肯归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头没了后面。叫呼弗答应的,愈觉冷静。倒还亏六事鬼三日两头走过来照应照应。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条脱壳被头。忽然膀罅裆里肉骨肉髓的痒起来,好象蛆虫蚂蚁在上面爬的一般。心里着急,连忙脱开裤子,看时,只见一群叮屄虫,认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时,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浑身都肉麻起来。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闪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来,看见雌鬼绷开两只软腿,只管低着头看,心中疑惑,轻轻走到跟前一看,不觉失惊道:"怎的活大嫂也生起这件东西来?"雌鬼吃了一惊,急忙束好裤子,说道:"你几时到来?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这个虫是老屄里疥虫考的,其恶无比。身上有了他,将来还要生虱簇疮,直等烂见骨还不肯好。当时我们的鬼外婆,也为生了此物,烂断了皮包骨,几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虫咬干净了,方能渐渐好起来的。"雌鬼忙问道:"你身上可有这跳虱么?"六事鬼道:"在家人那里来?这须是和尚卵毛里才有两个。"正话得头来,只听得隔壁喊应六事鬼,说有个野鬼寻他。六事鬼慌忙跑归。
这里雌鬼痒一阵,痛一阵,弄得无法摆张。肚里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时,曾在鬼庙里请过香头,何不借着还愿做个因头,到庙里去与那怕屄和尚相商,谅必有画策的犹言通融。算计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掳头,换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里有用存的香烛拿了一副,叮嘱搭脚阿妈看好屋里,开了后门出去。
那雌鬼原有几分姿色,戴着孝,更觉俏丽。正是若要俏,须戴三分风流孝。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半老佳人。
一路行来,到得鬼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关紧;把手去推时,原来是关门弗落闩的,一推就开。走进里面,依旧把门关好。那和尚听得门响,走出来看时,见是雌鬼,连忙接进里面,替他点上香烛。雌鬼拜了几拜,应过故事,起来各处游玩。走到和尚房里,只见朝外铺张嵌牙床,挂顶打抱不打皮帐,床前靠壁,摆一张天然几;一头一盆跌椁香橼,一头稳瓶里养一枝鼻涕花;中间挂一幅步步起花头的小单条,旁边摆着几条背板凳;床下安个倒急尿瓶;铺设得甚是齐整。心里想道:人说三世修来难得搭和尚眠,原来和尚的静房是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东张西望,再见和尚托着一碗枣儿汤,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惯的,接来呷了几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你:可有一件东西么?"和尚道:"施主要什么,小僧若有,自当奉上。"雌鬼一时间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觉开口告人难;欲要不言,却又话不说不明,弄得千难万难,红着鬼脸,不言不语。
那和尚是色中饿鬼,早已心里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来道:"到底要什么?却这般又吞又吐的。"雌雄鬼只得老着面皮说道:"你身上可有虱的么?"和尚道:"小僧身上饿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应俱全;不知要那一种?"雌鬼道:"有了这许多,难道虱多弗痒的么?"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铁,是虱叮弗动的,那里会痒。"雌鬼道:"实不相瞒:因生了叮屄虫,闻得要卵毛里跳虱医得,所以来与你相商。"和尚道:"这个其容且易。施主且脱开来,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脱开裤子,露出屄爿沿上两个笑靥来。那和尚平素日间,还要无屄干卵硬,何况亲眼看见,便也脱开裤子,说道:"省得搜须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罢。"一头说,一头便将身凑上。那跳虱闻着腥气,都跳上屄爿来。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虫见了,便吓得走投无路,尽望屄里钻了进去,钻不及的,都被咬杀。雌鬼道:"这被他逃去的,畔匿在里头钻筋透骨的作起怪来,便怎么处?"和尚道:"不防,待我打发徒弟进去,口未考的疥虫替你一齐触杀便了。"雌鬼没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触了一阵,方才歇手。
大家束缚好裤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拦住说道:"小僧替施主医好了大毛病,怎么相谢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来了!"雌鬼道:"今日没有身边钱,改日谢你便了。"和尚道:"现钟弗打倒去炼铜!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现开割的好。正叫做赊三千弗如现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队里寻。不要说我是老施主,就是个面熟蓦生人,象方才这等适心适意的被你鬼开心,难道肯替你白弄卵的么?我倒肚里存见,譬如割屄斋僧,弗做声弗做气罢了;你倒拔出卵袋便无情起来!"和尚道:"方才施主眼对眼,看小僧用尽平生之力,弄得热气换冷气的,替你触疥虫,倒要一毛弗拔的绰我白水,也意得过么?"雌鬼被他缠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只铎头锭来送与他。和尚双手接了,忙陪笑脸道:"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后日里间倘然用着小和尚时,决不计论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来烧香,倒变做买卵触屄了,与赔钱养汉何异?真乃意想不到。"说罢,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门口方才进去。
雌鬼一路回来,到自家门首,已经日头搁山。正要进门,只听得活死人在后吱哗百叫。回头看时,见他手里拿一把乱擂芝麻糖,委尿丫头抱着,从乡邻人家出来。雌鬼便立定脚头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个光头小伙子来,正与雌鬼打个照面。雌鬼忙避入门中,那小伙子走过几步,还三转四回头的只顾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头关上大门,走到里面坐下,觉得满身松爽,时须迷迷的好困起来。便收拾夜饭吃了,困到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动春心,那无明火升起来,如何按奈得下?肚里胡思乱想:又不便常到庙里去;倘教和尚来家,又怕寡妇之门,被乡邻市舍话长说短。若另寻主客,也终非长久之计。倒不如嫁个晚老公,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倒觉名正言顺。况这六事鬼又惯做两脚居间,与他商量,也甚便当。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晓得六事鬼欢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囡去买端正犹言妥几样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来浇浇媒根,以便与他讲心事。鬼囡去不多时,买了些割碎肉,雌鸡头,夹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里。雌鬼收拾齐整,等到吃饭过后,六事鬼果然到来。雌鬼喜之不甚,连忙掇凳弗及的请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说了几句闲话,雌鬼便去搬出酒吧来。六事鬼也不推辞,老老实实的筛来就吃。雌鬼坐在旁边,将心事告诉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是不差。老话头:臭寡妇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烛夫妻,还常常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若是晚转身,越发不好拣精拣肥;只得依便就便,寻着个好性格,吃得温暾耐得热的精胖小伙子,已算造化了。"雌鬼道:"这个自然。只是一桩:我却不肯转嫁出去,是要坐产招夫的。"
六事鬼道:"有却有一头,只不知你们前生前世缘法如何。昨日我在这里时,家里喊应,说有个野鬼寻我,原来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讨情的那个刘打鬼。我送他出门时,你也在门口,亲眼见过的。他也晓得我惯做媒人,特地来托我觅头亲事。他说不论年纪,穷富,细娘,堂客,只要生得标致。我看你虽觉年纪大些,还面上吹弹得破,白里泛出红来,象活观光音一般。昨日他一头走路,只管十步九回头的看你,谅必配眼的。若再好不过肯做入舍布袋,岂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雌鬼道:"闻说这刘打鬼是土地老爷的汤罐弟弟,自身顾弗周全,还做别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岂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才说好性格的难得碰着。他既肯做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团挛捏得扁的糯米心肠。况兼这些偷寒送暖,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都学得熟滔滔在肚里,不比嫁着个乡下土老儿,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的。不要说别样,就是这副标致面孔,与他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也觉风光摇曳,比众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话,说得肺叶丢丢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说看。倘然肯时,不烦他一草一木,也用不着六礼三端,拣个总好日子到来做亲便了。"六事鬼道:"说便去说,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雌鬼道:"这个不必费心。老话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挡我。"六事鬼吃完酒,谢别起身。
转背不多时,恰好形容鬼到来。说了些家长里短,雌鬼便将要嫁刘打鬼的话告诉他。形容鬼道:"你是个好人家囡大细。家里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这条硬肚肠来?即使要再嫁,也该拣个梁上君子,怎么想嫁那刘莽贼?他是个小风臀,千人骑,万人压的,有甚好处?老话头:嫁鸡属鸡,嫁狗属狗,嫁着张大卵死活熬一卵。虽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来,也是一世之事,将来弗要懊恼嫌迟。"雌鬼道:"世间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广,那里都拣着了梁上君子?这是我自己情愿,不要你管闲账。"形容鬼道:"我是正门正路说话,你不肯听,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换弗转的。"说罢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说六事鬼出了活寡妇大门,一口气跑到刘娘娘家去寻着刘打鬼,将活寡妇要嫁人,央他来做白媒人的话说了一遍。刘打鬼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去做他替身,便是个现成的财主;正是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再没有再荐占字之音转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诺无辞,就同六事鬼去拣了一个黄道好日。
六事鬼归来,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胜,预先将家中收拾齐整。到得好日,凡属喜事喜人应用的事件,尽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红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黄昏,六事鬼领着刘打鬼跑上大门来。那些抱牌做亲,坐床沿,做花烛许多俗套,是大概晓得的,不必说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云覆雨的勾当,果然被六事鬼料着,与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里快活,自不必说。刘打鬼也是心满意足,要想领娘来同住。那刘娘娘恋着饿杀鬼,不肯行程疑当作应承,答应,也不好强他。夫妻两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
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知他夫妻两个,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常听人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每思烧香是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难,自宜一念诚心。至于和尚,不过擂光了头毛,既不能多双拳头多张嘴,又未曾缺只鼻头瞎只眼,一样一个人身,着甚来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来他有虱多弗痒的本事,所以娘娘们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虫为患,故此不得不望。岂大概烧香娘娘亦尽有是虫作祟,要请和尚触杀乎?然雌鬼一触之后,恐怕乡邻市舍话长说短,随即摆定老主意,嫁个晚老公,不肯学三婶婶人心弗定。可知凡属男子汉大丈夫,尽都会触,何众女眷之执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