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一县城某高中,星期天晚自习,高三六班,灯火通明,同学们都在题海里沉浮,只有邱子桓忐忑不安,望着王寒寒空荡荡的座位,一道题也做不下去。
他把好友朱康拉出教室,急躁地说:“你看见了吧,王寒寒没来,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感觉不对劲,咱去找老师报案吧。”
朱康嘴巴一撇,瞪大了眼珠子:“一个晚自习不来就要报案,谁不知道,你喜欢人家有多时了,一会不见,你就胡思乱想,魂不守舍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一种预感,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邱子桓说得很认真。
“叫我说呢,你是真真喜欢上她了,那么在乎她,关心她。如果我今天晚自习也不来,你会报案吗?”朱康不耐烦地反驳着。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可电话还是打不通,想到他们最后一次通话,忽然间就没了声音,之后再也打不通。如果没什么意外,热爱学习的她,从来不会缺一节课的。邱子桓一夜都在担心着王寒寒,几乎没合眼。
星期一上午,办公室里,班主任杨老师,拉过两把椅子,微笑着对子桓和朱康说:“坐下吧,别急,慢慢说说情况”
“星期六上完课,王寒寒回家要去拿个厚被子,天快黑了,五点多,我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好下公交车,她说有点害怕,离家还有一里多路,又说后面好像有个男的,然后电话就没声音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打通。”没等子桓说完,朱康急切地问“杨老师,会不会发生意外?”
杨老师的笑容逐渐消失,匆匆翻开班级电话本,拨通了王寒寒家长的电话。杨老师四十多岁,一头短发,既端庄又优雅,此刻的杨老师焦急地搓着手,慌乱的神情,显得焦躁不安,子桓和朱康也紧张起来。
王寒寒父母带着上小学的弟弟在上海打工,去年奶奶去世后,每逢节假日,都是去姑姑家。
杨老师再次挂上电话之后,果断地说“报案,立刻报案。”
十一月里,尽管天气晴朗,太阳也显得有气无力。没有风,干冷干冷的。勤劳的王奶奶总是闲不住。她早早吃了午饭,趁着中午头的暖和劲去野外拾柴禾。就在她一低头的一瞬间,她发现跟前躺着一个人,应该说是一具尸体。披头散发的,看不见脸,且下半身没穿衣服。尽管王奶奶上了年纪,还是打了个冷颤。老人家环顾四周,没发现一个人。只好自己向前一试,好像还有气息。王奶奶赶紧回家取了自己的棉裤,又喊了几个人,大伙一商量说,救人要紧,赶紧报案吧。
这个尚有一丝气息的“尸体”,就是邱子桓急着要找的同学王寒寒,一夜之隔,这个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青春少女,却躺在这荒郊野外,命悬一线。
王奶奶报案过后,半小时过后,来了几位办案民警,这几位民警又为王寒寒的悲惨命运,添加一笔浓重的色彩。
几位民警把王寒寒抬上车后,一致认为这是傻子或者是个流浪者,看看一身的穿搭,脚上连双鞋子也没穿,披头散发,不死不活的,怎么处理都不合适,干脆再扔了吧。于是,这几位办案民警驱车几十里,就扔到了邻县的地盘上。再次被发现已经是星期二的下午。
邱子桓和同学们在焦急的等待中,在星期五终于等来了消息,是公安局打来的,说王寒寒在县医院重症监护室。
邱子桓和杨老师来到医院的时候,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寒寒仰面躺着,嘴上,身上都是管子,床头的两边有两台机器,两条腿不见了,在大腿处,裹着厚厚的纱布。子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抓住床头,声泪俱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都是我们的错,是我害了我的孩子,孩子遭那么大的罪,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王寒寒的妈妈双眼红肿,嗓子也哭哑了。爸爸默不作声,任眼泪流出来。
杨老师握着寒寒妈妈的手,安慰着“事已至此,我们坚强地面对吧。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杨老师,王寒寒还能参加高考吗?”出了医院,他们各自沉默着走了一断路,子桓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杨老师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向天空,感受着寒风的凛冽,一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铺展着身姿。深蓝的天空是那么宽阔。杨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保命要紧,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失去了两条腿,这可是个致命的打击啊!等她醒过来,她能接受这个现实吗?这么优秀的孩子,还怎么去谈前途啊!造孽啊!造孽!”
“是啊,就连我也难以接受。可是我们约定了要考同一所大学的。杨老师,这是一场梦吧!”
“但愿这是一场梦吧,噢,对了回去告诉同学们,就说是一场意外的车祸。”
“医生都说了,是冻坏的,为啥要说是车祸呢?”
“暂且就这样说吧,让同学们过两天再去看她。”
邱子桓一进班,同学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朱康急切地说“咋样啊?咋样啊?”
“两条腿没了,手术很成功,不知道是醒,还是没醒,就是不睁眼,也不说话。说是车祸造成的。”邱子桓有气无力地说,并感到从没有过的疲惫。
“啊——那可怎么办啊?怎么会这样啊?”
“会不会疯掉啊?太可怕了。”
“还能参加高考吗?”
“唉,寒寒真可怜,听说寒寒刚一个月,妈妈就去打工了,都是奶奶带大的。去年奶奶也去世了。”
“是啊,如果她父母都在家,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谁又不是呢,我父母从我记事起,就在外打工,我都习惯了。这寒寒也太倒霉了。”
“确实,这些父母只生孩子,又不养孩子,他们活下去的意义就是挣钱。”
“现在,孩子成这样了,再懊悔还有什么用啊?”
同学们议论纷纷,邱子桓已经瘫痪在座位上,他忘不了她曾经的笑脸,挺拔的身姿,以及他们共同憧憬的学校。他们之间的美好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像火一样的青春,像花儿一样的年龄将会改变吗?寒寒的前途,未来,甚至爱情在这伸手就可以够到的时候,突然间破碎了。
到底是不是车祸?电话里说后面有人,并没有车,并且寒寒是从邻县的医院转过来手术的。邱子桓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决定去趟公安局看看情况。
妈妈的突然出现,更让邱子桓烦躁“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行吗?马上高考倒计时了,你的心在哪呢?我可听说了,你为那小妮子,天天往外跑,多耽误学习呀,再说了,她都那样了,你可要离她远点。”妈妈一见面就埋怨起来。
“妈,你也太势力了吧,寒寒是我朋友,我能不管吗?”
“你管,你一个毛孩子,你用啥管,别浪费时间了”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可怜,不睁眼,不说话,只淌眼泪。”
“可怜的多了去了,你以为你是谁呢,赶紧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儿子。”
“我打算每天都去鼓励她,给她活下去的勇气,直到她开口说话为止”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要急死我,不许你去,你要再敢去,我告诉你——”
“妈,你没什么事赶紧走,我要上课了”说着推推搡搡就把妈推到了学校门口。
“你个小崽子,不好好学习——别推我,我话还没说要呢”
“没事就打你的麻将,你来学校干嘛,赶紧回去吧!”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妈妈抹着眼泪,话没说完呢,儿子哪里愿意听啊?他不知道妈心里有太多的苦啊。
邱子桓随的是妈妈的姓,是姥爷的主意。姥爷说,他们这个镇上,邱姓是名门望族。既然住到这个镇上,就随了这个姓,以后好混。跟姥姥姥爷住在一起,相当年则是妈妈的一再坚持。邱子桓的爸爸又得妻子,又得房子,又仰仗岳父的名声和人际关系,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一家在这个镇上,是让别人羡慕的那种幸福家庭。有门面,有房子,家族势力大,女儿上大学,儿子上高中,邱子桓的妈妈每天打扮得像一阔太太,有事没事,再打打麻将,日子如蜜一样甜。
邱子桓回头看了妈妈一眼,挥了手依然走进教室去了。
星期一刚下早自习,杨老师告诉邱子桓,朱康要去公安局,说刚刚打来电话,要一份证实材料。
穿一身制服公安局长,看上去又严肃,又威武,说起话来却是平易近人。“谢谢你,杨老师,谢谢你们再一次到来。王寒寒这个案件已经告破了,凶手也被缉拿归案,这样性质恶劣的案件,在我们县可是少有的。凶手是王寒寒本村的……”
邱子桓的听着听着,只感觉如雷轰顶“强奸”两个字是那么刺耳,这么肮脏的字眼,竟然和一个纯洁,美丽如天使般的少女连在一起。第一次亲耳听到两个字,悲剧竟然就在身边。他不敢相信,除了学习以外,真的有这样残酷恶劣肮脏的事情发生。悲愤的情绪在膨胀,好像一下子覆盖了所有的美好。朱康也听得,热血奔涌,两只手攥紧了双拳。
回去的路上,他们仨随着人流,默默地走着,任由寒风吹在脸上。
在学校墙头外面的拐角处,朱康撇了一眼有些恍惚的邱子桓,对杨老师说“我刚才在局长的电脑上,看到邱子桓爸的名字了。”杨老师苦笑一下说“不可能吧,肯定是重名的”
“唉,子桓,你爸叫张友良吧,我刚才看到他的名字了。”
“我爸?,我爸就要成为艺术家了,那么高尚的人,你怎么能随便污蔑,说他的名字在公安局。”
朱康一脸委屈小声嘀咕着“你不跟你爸姓,谁不知道你爸的名字,我真没看错。”
病房里,站满了同学们。王寒寒秀气的脸,显得那么苍白,紧闭的眼角挂着两行泪,几位女同早已泣不成声。同学们一次次的呼喊,不可能再唤回一周前那个青春靓丽的女学霸了。
寒寒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着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多来几次,帮帮我救救女儿。”
从医院回来,同学们都匆匆散去。邱子桓的脑海里一会是王寒寒苍白的脸,一会是缠满白色纱布的腿,一会是寒寒躺在荒郊野外呼啸的寒风中,一会是一个强壮的身影,一会放大百倍的强奸两个字……,这些画面无情地蹂躏着他,邱子桓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脑袋就要爆炸一样,泪水打湿了枕头。一缕清幽的月光破窗而入。尽管这月色有些柔弱,还是让子桓感到意外。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寝室看到月光。这缕月光更加增添了一种孤独和忧伤,清冷,甚至惨白的光辉,穿不透夜晚的黑暗。也是一个这样的寂静的夜晚,让寒寒坠入深渊。他裹了裹被子,拭去泪水。第一次感觉如此冰冷,孤单,甚至有些窒息……在这个寂静无比的寒夜,像在一些伤口里挣扎,他疼了,累了,倦了。于是,他想家了,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想起了那个让他温暖的家。
无论走到哪个班级,与大多数同龄人相比,不是留守儿童太幸运了。爸爸,妈妈的精心呵护,姥姥的宠爱,自己真的就是在福窝里长大的,虽然姐姐,有时苛刻,但一会看不见弟弟就到处嚷嚷。自从来到县城读高中,成为住宿生以来,妈妈隔三差五就来送水果零食,衣服鞋子,让许多同学更是羡慕不已。
最让子桓敬佩和骄傲的是爸爸。爸爸的墙壁字写得那是一流的,在这个小镇无人能比,更无人超越。政府,学校,及厂矿企业都找过他,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字。他在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就连镇上的领导都喊他老师。所以爸爸就靠这拿手绝活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从去年爸爸去深圳一所进修学校学习墙壁艺术。去时很突然,妈妈说走的很急,没顾上跟孩子们告别。想起爸爸,子桓的泪水再一次浸湿枕头……
朱康也是一夜辗转反侧,清晨起来看看还没睡醒的子桓,拍了拍他,喊了两声径自下楼了。第二节课,朱康一溜小跑,按照老师的吩咐来寝室叫子桓上课,哪里还有子桓的影子?朱康不敢迟疑,赶紧如实报告给老师。杨老师似乎有些生气,拨通了家长的电话,谁知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焦急。再次拨打子桓的电话,仍是关机。杨老师重重地叹口气,像是对朱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王寒寒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他应该会回来的。”
省城某大学门口,一位年轻的女孩慌慌张张的跑出校园,一双眼急切地寻觅,忽然发现一棵大树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焦急又欣喜地喊着“子桓,子桓”“姐”子桓顺着声音看到了姐姐。姐姐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冒着白烟,几分气愤地说。“咋忽然来我这儿啦,电话也不开机,妈妈都急疯啦 ”“姐,我学不下去啦,我快崩溃了。寒寒她——她快要死啦。”子桓嗫嚅着,声音低得连自己都难听见。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姐姐知道弟弟心里有到坎,迈不过去了。
城市里,已是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推动着夜晚的到来 。在僻静的拐角处,昏黄的路灯下,姐和弟并肩慢慢地走着,弟弟含着泪断断续续讲述一件事情的经过 ,姐姐静静地听着,眼里也噙满泪水。
冬天的太阳总是显得精疲力尽 ,夕阳更显得虚弱不堪,干瘪的夕阳下,已经能看到夜的影子。刮了一天的风,已经停了,干冷干冷的 ,落光了叶子的树,规规矩矩地站成两排,中间的这条宽阔的水泥路,通向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在通向王家村的丁字路口,公交车上下来一个 十七八岁女孩儿。前面大概还有一公里左右的村庄,已经看不清楚。女孩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接通了电话,加快了脚步 。忽然像有一阵风,一种力量从后背袭来,女孩一个趔趄,被后面的男人抱住,手机落地 。女孩“啊——”的一声惊叫,打破了野外的寂静。一阵拼命的挣扎,夹着尖叫声持续了几分钟 ,“啪”地一声响,男人手中的砖头落地,女孩随即倒下。中年男人匆匆扯下女孩下身的衣服,猛压上去 。一番尽兴之后,男子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拍掉身上的泥土,扬长而去,消失在夜色中,野外重新回归般死一般的沉寂。
“姐,你说寒寒咋就这么倒霉,她碰到的民警都是坏人,竟然又一次把她扔了在野外,本来可以保住两条腿的,昏迷三天三夜,赤着脚,想想都打颤。”子桓无奈地望着天空,那几颗稀疏的星星,有些暗淡。
姐姐也望向天空:“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是她必受的苦难吧!这么如花一般的颜色,瞬间就被摧残。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都难以接受 。寒寒太可怜了。我明天陪你去看看他吧 ,我们耐心地给她讲讲道理,教会她勇敢,坚强,战胜自我,挑战自我 ,树立生活的信心,走出那片阴影, 重新规划人生。挽救一个孩子的生命比学习更重要。妈妈再批评你,我会护着你的 ,我也会说服妈妈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多一个人,多一份爱 ,让我们的爱去温暖他,感动他,让他感到这个社会还有太多的美好,还有太多的留恋……”子桓暗暗佩服姐姐的这番话,多读两年书,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子桓忽然觉得那几颗星星亮了许多,如释重负一样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酒店里,子桓仍是一脸阴云,一筹莫展。
“子桓,别发愁了,我们勇敢地面对吧,尊重现实,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赶紧把心收回来,投入到学习中去,必定高考很重要的。不早了,别乱想了,睡吧。”姐姐循循善诱,语气恳切又真诚。
“姐,我忽然想爸爸了,咱们去看看他吧!”
“怎么突然要去看爸爸呢?爸爸一边学习,一边工作,时间可紧张呢。”
“所以啊,我们去看看他,难道你不想他吗?”
“想,肯定想啊,也是,爸去那一年多了,去年春节也没回来。关键是你走不掉啊,寒寒还躺在那,你还有繁重的学习任务。”
“姐,我求你了,最多两天,就两天足够。”
子桓忽然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严肃地问“姐,我问你,爸爸给你打过电话吗?发过语音吗?”
“爸爸都是打字,怎么了?”
“我给爸打电话,他总是先挂掉,然后,再打字,”
“嗯,我也是,有什么不对吗?”
“妈妈不会瞒着我们一些事情吧?”
“有什么事情好瞒的,你刚才还可怜兮兮的,这会又异想天开啦。”
“我给爸发微信要个地址,你给妈发微信告诉她一声。”
“都这么晚了,明天早上再说吧。赶紧睡下吧!”
子桓妈放下手机,仍然感觉胸口有团火在燃烧,这个儿子逃课,玩失踪,无缘无故又想去看爸爸,莫名其妙。不是疯了,就是中邪了。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一门心思全压在他身上,他竟然这么令人失望。这一年来,这个家,真的是塌了半个天,瞒着他,为他那个该死的爹,哭过,恨过,伤心过,更多的是一个人独守空房的寂寞,更有邻居们背后的议论和异样的眼神。所有的委屈和压抑,如果能换来儿子的进步,也就值了。可是儿子最近的表现,真的让她又焦虑又气愤。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啊!眼泪早已不知不觉中爬上两腮,她感觉自己身上有一处伤口,儿子总是在那伤口处撒盐,让她痛,让她疼。
至于两个孩子如果再追问他爸的事情,不到子桓他考上大学。绝不告诉他。但是她也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此刻她不愿再想下去,好怕自己真的会疯掉。她要去上班挣钱,她要抗起落在肩头的重担。
至于有一个画面,她记忆非常清晰,就是有时分不清是电视剧还是真实的生活。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夫妻俩还没起床,喜鹊就站在院子那颗柿子树上欢快地叫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着那一个个像挂着红灯笼的小柿子。小柿子显得圆润,透明,可爱。多么温馨,多么甜蜜的小院啊。
妻子睁开慵懒的眼睛,撇了一眼旁边的丈夫,娇嗔地说“老公,你听喜鹊喳喳叫,今天必有喜事到。喜鹊一叫,心情也好。哦,今天天气也不错。”旁边的丈夫,揉揉眼说“喜事?那倒不一定吧。”妻子任性地说“肯定的,你是谁啊?你可是咱镇上大名鼎鼎的艺术家,能写会画,说不定,今天能接个大活。活来啦,钱不就来啦。钱来了,不就是喜事吗?这些年啊,可是沾了你的光了。起床喽。”
妻子做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呵护着前几天刚做的头发,丈夫站在她背后,双手搭在她肩上,静静地看着他。她从镜子里却看到丈夫阴沉的脸和皱起的眉头,一种不详的感觉一闪而过。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张友良。丈夫应声走出卧室。迎面而来的两个人,说时迟那时快,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啪”地一声就落在丈夫手上。“我们是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两个人说完,带着丈夫就往外走。妻子看到明晃晃的手铐闪着寒光,早吓傻了,等她反应过来,丈夫已经走出院子看不见人了。她发疯一样冲出院子,却看见街坊邻居围观的警车,载着丈夫疾驰而去,邻居们还在指指点点,妻子像被挖空了心肺,瘫倒在地,无措地望着前方,泪水肆意流淌……
这头挂掉电话的姐姐沮丧地说“妈妈言辞激烈,态度决绝,你再不回去安心学习,她就以死相逼。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姐,爸的事肯定有蹊跷。朱康告诉我,在公安局看到过爸的名字。”
“公安局?咋可能?你这孩子因为王寒寒的事,脑子坏掉了。”
“姐,你想想,爸妈算是恩爱吧,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去看他,为什么我们一提到爸,她就不高兴?”
“我倒没在意过,也没想过。可是,妈那脾气,谁敢惹啊?子桓,你且听话去学校安心学习,把王寒寒从生死线上救下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半年后
县公安局办公室里,清晨的阳光还没带来燥热,子桓还没开口说话,就显得局促不安,白皙的脸变得绯红:“我想——想问一个人,张友良是哪里人?”
“张友良?你问他?就是我们本县的,一个镇上的。”局长有点惊讶。
“顺便,顺便问一下,那他因为,因为什么事进去了?”子桓的额头已渗出浓密的汗珠。
“这个嘛,可不是你问的事情了,他是个道德败坏之人。”局长似乎变得严厉了。
子桓在街上盲目地走着,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局长说的那镇,那个道德败坏之人,就像一个锤子,敲打他的五脏六腑。甚至要敲出血来。爸爸是他最爱的人,最引以为豪的人。不仅长得帅,还是镇上有名气的“艺术家”,怎能走进监狱,怎能说成道德败坏?如果爸爸是坏人,那什么才是好人?可那个镇子,分明就是有家的地方。可是爸能做什么触犯法律的事情呢?因为写字画画吗?不可能啊,应该不会是爸爸。本来想弄个水落石出的,这个可恶的局长为什么不讲呢?一个犯人又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子桓懒散地走着,想着,毒辣辣的阳光追着他,整个T恤衫全部湿透。道路两边的田野,刚被收完麦子,空荡荡的直冒暑气。田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路上的行人都是急匆匆的,只有子桓一个人在路上晃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全是汗水。喉咙里似乎要着火一样,他倒希望晕倒在路边算了。他竟然不想回家,他想不通妈妈为何要隐瞒真相?为什么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表哥表姐表嫂们也没讲过这事呢?
“子桓——”抬头看见姐姐的一瞬间,子桓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县城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口了。看看西斜的太阳,才觉得饥肠辘辘。
“子桓,你去看王寒寒了?”姐姐关心地问。“高考那天不才见过吗?,情绪很正常啊。不是还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吗?”
“哪有,考完试那天,王寒寒一家人不说了吗,要来登门道谢,多亏了你,救回寒寒一条命。”子桓没看到妈妈,边说,便推开妈妈卧室的门。
“本来就是啊,折腾了一个多月给她讲了那么多名人的故事,都是身残志坚的。从海伦开始,霍金,保尔,还有中国的张海迪等等等等,还有一些心灵鸡汤,有的是我绞尽脑汁写的,有的是抄来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希望她明年能顺利通过高考……”姐姐说的话,子桓不耐烦地打断了。
“妈妈呢,又去打麻将了,还没回来,看爸爸的手机,在妈妈的抽屉里,被我昨天找到了。妈妈在骗我们。”子桓好像很气愤,“啪”地一声把手机摔在沙发上。
“子桓,今天一整天到底去干嘛了?”姐姐很着急。
“我去公安局了,他们只说有这个人,却不告诉我犯的什么事。这个事情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压了我半年了。妈妈再不说实话,我会被压死的。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呢?我好想你啊。”子桓伤心欲绝,仰面倒在沙发上。姐姐赶紧坐在他旁边,想安慰弟弟,有好多话一齐堵在喉头,嘴边却喃喃地说“妈妈去上班了,她一天要上两个班”
“上班?上两个班?咋可能?”子桓很惊奇,他印象中,妈妈打麻将要打到天黑的,一家人要在饭桌旁等她,爸爸还要给她递上碗筷。
姐姐已是泪流满面“妈妈,她太难了,她太难了——”
“你们又说妈妈的坏话呢,都说的啥呢?快来吃,妈妈刚买的。”妈妈忙活了几分钟,感觉气氛不对。仔细一看,发现他们脸上的泪痕,平静地问“想你爹了是不是?,他就不是个人,从此以后,妈妈一个人养活你们,咱与他一刀两断。”妈妈喝了口水,坐下来,继续说,“瞒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也该告诉你们了。你爸对于你们来讲,他是个好爸爸,可是……却……却祸害了别人家的孩子,祸害了社会,他就是个坏人,就得受到惩罚,去年就判刑了,一会半会出不来了。”
“祸害别人家的孩子,啥意思啊?肯定是被冤枉的,我爸怎么可能祸害社会呢?”子桓极力维护着爸爸的地位和形象。爸爸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座山。
姐姐抬起泪汪汪的双眼:“妈,子桓,听我讲一段故事吧。”
这天,灿烂的阳光下,小学校园里生机勃勃,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洒落校园的每个角落。在学校的西墙有位老师在写字,有好多同学们都去围观。孩子们的赞叹声,让写字的老师不时停下笔来,与孩子们说笑。颜料旁边的两个女孩子谈话,不经意间,被听到了。“晴儿,明天逢会了,你打算买个啥?”“我想个买你那样的文具盒,还想买个你那样的鞋子。”“明天我陪你一块去买。”“买啥买,一分钱都没有。”“问你妈要”“妈不给我,她没钱”
“晴儿,来,给你二十块钱,买个文具盒去吧。”写字的老师叫住听到铃声转身要走的晴儿。
下午放学的时候,晴儿又站在颜料前甜甜地说“俺老师都叫你张老师,我也喊你张老师吧。”张老师停下笔笑容可掬地说“明天逢会,想买啥,你妈没有钱,来找我,我给你买,去吧,回家吧。”
弟二天逢会,晴儿下午半天没上学,张老师下午半天也没去学校写字。
又到了一年一度逢会的日子,街上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好一派繁华盛世。
下午,晴儿和她的两个女同学,没到学校上课,晚上没回家睡觉。弟二天上午上课之前仍没有消息。大概十点左右,被上街办事的老师在一家商店门口发现,并带回学校上课。却发现三个孩子不敢走路。便及时联系了家长。孩子们哭诉完,家长和老师震惊之后是勃然大怒。其中一个孩子的爷爷手持菜刀,要去找那个在学校墙头写字的老师拼命,被大伙拦下了。
“爸爸竟然把三个孩子,带到县城,开了房间,给祸害了一夜。导致三个孩子都住进了医院。”
妈妈恨得咬牙切齿:“他就不配做人,他如果现在在我面前,我会一刀劈死他。就让他死在牢里,他连孩子都不放过,他就不是人。”
子桓满脸通红,不停地抽咽着:“他不配做父亲,他不配。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啊!”
姐姐看上去很平静,她说:“那个叫晴儿的孩子是留守儿童,有个傻叔叔,爷爷奶奶,年龄大了,生活很拮据,平常根本就没有零花钱。爸爸用钱骗了晴儿,晴儿又找了另外两个女孩。”
“作死,他就是作死。就让他死好了。我可告诉你们两个啊,你们谁也不准去看他,谁也不准认他。”妈妈又气愤又激动,大声嚷嚷着。
“我不会原谅他的,丑恶,卑鄙,龌龊,下流,”子桓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他就是一禽兽,我们的脸都让他丢尽了。”妈妈擦擦眼泪,“桓儿啊,妈妈瞒着你们姐弟俩,是害怕这件事情,给你们造成伤害,留下阴影,妈妈想看到你们能健健康康的成长。特别是你,高中的课程紧,如果一分心,必定影响高考成绩。这会也考完了,不管结果如何,子桓,咱好好做人,要做遵纪守法的人,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看看你该死的爹,做坏事,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
“妈,这几年,你受苦了”姐姐趴在妈妈肩上,涕不成声。子桓忽然之间也明白了妈妈的良苦用心。娘仨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子桓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夜,从王寒寒那个漩涡里,挣扎出来,又掉进一个漩涡里去了。爸爸的形象轰然倒塌,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与爸爸之间的感情。两年来的思念被一个恨字替代了。他似乎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家里走出来的,坐在一个池塘边的大树下感受着这个夏天的炎热。他想知道究竟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内心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煎熬。
夕阳已经落下一半,西边的天空,变成一片彩霞,偶尔吹过一阵风,感觉一丝凉爽。枝头的蝉鸣杂乱无绪,似乎宣泄满腔仇恨和怒火。池塘里太多的鱼儿蹿出来,有的还吐出个水泡,也许它们想脱离水面的压抑。一些看不清模样的小飞虫,在眼前飞来飞去,还有一些从没听过的声音,那是地里的昆虫,从各个方向传过来。大自然里一片欢腾。
姐姐和妈妈找到他的时候,天快要黑了,他推开妈妈的手大声吼道:“我不想回家,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他把卑鄙,无耻,下流,掩盖得如此严密。”
姐姐轻轻地说:“你分数出来了,过了二本分数线,我们回家庆祝一下吧。”
“我都是为她考的,这分数都是她逼出来的,我考上了,能换回她原来的幸福吗?”子桓把所有的怨气都指向了妈妈。
“也许妈妈太自私了,逼着你学习。现在,妈妈很幸福,你们两个就是妈妈的骄傲,就是让妈妈去死,妈妈也能闭眼了”妈妈拉住子桓的手。
“我们两个就是妈妈的幸福,我们要为妈妈而活,努力变成她想要的样子。”姐姐望着子桓,眼眶里满满的泪水。
子桓感觉刚卸去一个重担,又多了一个重担。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没有了爸爸,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那个人为什么会是爸爸呢?为什么呢?”子桓继续哭着问。
“子桓,坚强起来吧,我们要对得起妈妈的一片苦心。走吧,我们回家,为你庆祝,让妈高兴高兴,不能再让她伤心了。”姐姐拭去妈妈的泪水。
过了一会,子桓站起来,深深地叹口气,缓缓地说:“我会的,我长大了,我会听妈妈的话,我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姐,你真有心,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的。”
“不弄清楚怎么过你这一关。为弄清这个事情,我在家呆了半年,也没去实习,”
“姐,有个姐真好,满满的幸福感。谢谢啊!”
又过了几天,子桓家的大门多了一把锁。子桓选择了省城的一所学校,趁着暑假,他要去打工挣学费,又不忍心把妈妈一个人放家里。
只是子桓的姥姥,每天都要来看看这把锁,用手摸摸,再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