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古寨城墙
若说中国最伟大的建筑，除了长城还是长城。在英语中，长城被译为“伟大的城墙”。两千多年来，长城有如一条巨龙，是我们民族骄傲的象征。由长城连接的那些隘口，不管是山海关、嘉峪关还是雁门关，都被称为天下第一关。那些点火用的烽燧，与狼烟、落日、雪山、长河一起构成边塞唯美的景象，是故有塞上、塞下之分，也有关内、关外之别。
唯其位于群山之巅，连绵、起伏、悲壮、雄浑，构成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内涵，坚贞、坚韧、坚强、坚毅，也构成我们舍身为国的民族自豪感，无畏、无惧、无怨、无悔。正如国歌中所唱的：“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讲究礼让、人民喜欢安居乐业的的民族，历朝统治者与思想家都向往无为而治——德治而非法制，理想的盛世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两千多年来县以下都实行乡民自治。然而免不了战争，免不了盗贼，这就有了城墙与寨墙。
城墙与寨墙的历史，是一部战争史、灾难史、血泪史。古人所谓的国破，即为城破，战争中总有攻城拔寨。寨多依山，城多环水，各据地势。在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但是在火器出现之后，城墙的防御功能大大降低。当日本侵略中国之时，我们的防御之战打得多么艰苦！
那些用石头或城墙砖垒起来的雄伟建筑，在两千多年的风雨中屹立不倒，然而却饱受炮火摧残，以至后来这些古城大都被拆除了。而山寨，因为给居民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也大都被舍弃了，荒芜了，那些构筑山寨的石头，大多成为新建村落住房的地基。一部古老的历史就这样翻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却始终有这样一幅完美的残缺景象，数十年来，已成图画：一群不规则的石头排列成整齐的城墙，高大，坚固，包围着一座山坡，山坡上长满青草；城墙中间有一个豁口，不见寨门；落日如温柔之箭射在石壁上，反射出铁色之光；世界静极，风掠过寨墙吹向山坡，一只松鼠的尾巴在寨墙上迎风招展，有如旗帜······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在我的故乡，一个深山区所见。恐怕现在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那时我还不能对寨墙产生感情，只觉得跳跃在寨墙上的松鼠煞是有趣。数年之间往往回想，复觉松鼠之有趣是因为其身处绝地，格格不入而又完全融入——整个物象由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物体对立统一起来。我也曾见松鼠跳跃于林间，但一只松鼠在石头城上要证明什么？松鼠带给了寨墙以生命，证明了某种生命体的没落、迁移以至荒凉，使人联想到李白诗中的吴宫，与《乌栖曲》有同样的意境。
我想，南京的石头城也是这样吧，四千多年前的石峁古城也是这样吧。一大一小之间，其本质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类似于部落的文明村落修筑而成的寨墙，与高度文明的城市修筑而成的城墙，其建筑的材料都是这些千年不朽的石头，或者夯土，或者经烧制而成的城墙砖。
因为出生于山区之故，我对古寨虽说不上震憾，但总还有些诧异，而这些诧异又是极珍贵而再难找寻的。今之人很难见到古寨，若用心还能找到一些寨墙，这些寨墙穿越了时空，我们见到它时，便看见了显而易见的沧桑。沧桑具有一种巨大的美感，之于建筑，那些遗留下来的，还未完全损毁的部分，它们战胜了时间，也战胜了人力——难以谴责的难以被称为愚昧的毁坏之手。如今，这些古建筑的残垣断壁被保护起来，仿佛一段断碣残碑，留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唯有苔藓可以在这些城墙上生长，述说着苍凉与败落。那些败落的城墙，大部分都做了地基——唯其如此才能幸存，信阳城仅存的两段明城墙都是如此。而城南三里店寨的古寨墙，仅余北寨墙十余米，在被抬高的三里店街下坡之处，俨然一段塘埂的遗迹。
许多农村的房子就是这样建成塘埂之上的，与塘埂间只隔着一条门前路。而池塘，也宛如护城河一般。在信阳城的南城墙与三里店寨的北寨墙之前，隔着一条浉河，河两边便是浉河北路与浉河南路。而三里店街已消失的南寨墙外，是依然流淌的天然的三里店河。信阳城的东城墙外，有曾经天然的黑泥沟，北城墙外，有曾经天然的（新）申河。
若论信阳市最有名的山寨，自然是信阳城镇南门（望郢门）往南七十里的李家寨。往南七十里是武胜关，李家寨就在南北要道旁。东双河自南向北流入浉河，旧时有李家寨渡口，民国时有李家寨火车站，京汉铁路通过李家寨、武胜关。有了京汉铁路及李家寨火车站后，鸡公山遂成为“中国四大避暑胜地”之一，山顶上有“万国建筑博物馆”。
对李家寨老火车站情有独钟的铁路人丁元清拉我进一个微信群，这个群名叫“豫南古寨调查小组”。李家寨附近还有一个山寨叫桃花寨，因为鸡公山旅游之故，桃花寨也是大大有名，复种了桃花。
李家寨因为位于古代南北要道旁边，那寨墙曾修得十分坚固。不知有没有相关历史记载——传说清末农民起义军捻子军攻打李家寨都未能攻打下来。
寨墙之坚固如斯，于新集寨可得到证明。故乡新县的县城新集镇，是形成于清中期的一个山寨，原称新店，后称新集。民国时为新集镇，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首府所在地。党史记载：红军屡攻新集寨不下，最后王树声团长（1955年封大将）率人挖地道至寨墙下，用了一棺材的炸药才将寨墙炸塌。
新集寨西、南依山，东临小潢河，寨门南开通往长潭驿站。西山俗称西大山，2008年被正式命名为“将军山”。小潢河从新县流出，是淮河主要支流之一，中游有光山县城，下游有潢川县城——古光州城。明清时，光黄古道沿潢河走向，清代重修长潭驿，遂产生新集。
山寨多产生于山区，因多石头，且依山环水，故易于建寨。平原或平畈之地，也有筑土围的，但容易被攻破。如平原之地息县就曾有许多土围，但是在明末常被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军攻破。光州古城、信阳州古城尚难幸免，何况村围？村围防匪则可，防军实难。
后来又见到潢川县洪山寨和随县抱朴谷山寨。洪山寨很难说是山匪所筑还是村民所筑。因为明末李自成、张献忠“九屠光州”，致使光州在册户丁不足两千人，故光州居民多为清初自江西迁来，洪山寨也就坠入传说的云雾中。传说洪山寨有一位女首领洪月娥，是传统戏曲《洪月娥招亲》中的人物。
洪月娥招亲类似于穆桂英招亲，男主角是隋唐英雄罗成或罗成之子罗通，又或是罗通之子罗章。民间评书有《罗通扫北》和《秦英征西》，似乎与信阳没有地域上的关联。但民间传说总是会移花接木，信阳民间就有不少杨八姐、焦赞孟良的传说，甚至还有刘关张桃园结义。
洪山寨在潢川县双柳镇，建在一座山上，如今已开发成旅游景区。双柳镇，一听就是很古老的名字。潢川县是信阳先民最古老的聚居地，夏朝时便有黄夷之国——区别于淮夷。信阳地区有历史记载的古国除《左传》记载的春秋时期九国外，还有《竹书纪年》记载的夏朝黄国，以及甲骨文记载的黄国、息国。
隋县抱朴谷同样是旅游景区，位于群山之中，已无居民。其寨墙想必是先民为防野兽之用，或者也防土匪。若翻过抱朴谷南边的山顶，便可以看见楚国占领随国后修筑的长城，但我们终于半途而废。
随国原为南阳盆地内的缯国（曾国），是仅次于申国的江汉第二大国，跟随申国攻周幽王后，于东周初向南迁入随州，以控制铜绿山绿矿资源，南阳境内仅余一缯关地名。随国南迁，也是申国、缯国扩张的需要。
楚长城是中国最早的长城，被称为方城或方城山。楚夺取南阳盆地后，筑长城以防御西北。齐桓公率八国联军欲伐楚国时，楚大夫屈完对齐桓公说：“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于是屈完与诸侯会盟。
平原多城，山区多寨。如信阳相邻的安徽省金寨县，即以寨为名。金寨县有一半的地域是原属光州商城县的。信阳境内有一条淮河的支流称寨河，寨河又是光山县的一个乡。我出生的新县八里畈乡，除王里河寨外，还有敖山寨。敖山、王里河是八里畈乡的深山区，是故有寨。
二十世纪后半叶，随着人口暴涨及“农业学大寨”，绝大多数山寨都被夷平，寨墙石被用作建材。今天，当钢筋混凝土替代了作为建筑用的石头，那些尚未完全拆毁的古寨城墙得以保存下来，或将永远保存下去。它们终于战胜了时间，战胜了毁坏之手，迎来了保护它们的崭新时代。而天然开采的石头，将成为建筑史上的过去时，每一块存在于建筑中的石头，它的历史都将被封存，被展示，被追溯，被纪念。
清明节，想每一块石头上都有先民的汗水，或者鲜血，光荣与梦想。
余长城于2021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