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是衡量现代社会的唯一标准
从字面上看，“古代”和“现代”就是两个时间上的概念。时间有先后，于是古代社会在前，现代社会在后。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是，你仔细想一想，现代社会一定出现在古代社会的后面吗？
好像不是这样。
比如，英国在1689年就是君主立宪国家，而日本当时还是一个古代国家，这时候，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是同时存在的。后来，日本在1889年确立君主立宪制度，变成现代社会，比英国晚了足足200年，但我们也不能说，因为日本更晚，日本就更现代。
所以，咱们在定义现代社会的时候，首先要找一些跟时间先后无关的标准。这些标准应该是现代社会特有的，别的社会都没有。只有这样，当一个社会达到了这个标准之后，我们才可以说，它是现代社会。
那么，这些标准是什么呢？
你可能马上会想到，确立产权、科学理性、市场经济、民主宪政，等等。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只是现代社会具有的现象，而不是它的本质标准；现代社会真正本质的标准就只有两条——一个是人均GDP有持续的正增长，一个是这个社会能够约束暴力。
至于刚才说的保护财产权的制度和资本市场的建立，它们的前提都是实现了持续的正增长；而宪政、民主、共和、代议制、法治等等，都是约束暴力的不同形式。所以我才说，只有这两条才是现代社会的根本标准。
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接下来，我们分别看一下这两个标准。
标准一：正增长
先说第一条，正增长。简单来说，就是古代社会不能实现持续人均GDP的持续正增长，而现代社会能。
其实，“正增长”这个标准不是我提的，而是GDP概念的发明者、20世纪初的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西蒙·库兹涅茨提出来的。库兹涅茨说，现代社会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人均GDP能够实现较长时间的持续正增长。具体来说就是，一个社会的人均GDP在30—40年里表现出高增长，之后虽然会有周期性的下降，但总增长率的降幅也不会超过20%。
听起来似乎并不难，但事实上，这一点在古代社会是无法实现的。
你想，如果你是一个古代社会的男性壮年劳动力，那你能从土地里挣多少钱，基本是被一系列自然条件锁死的，取决于这个土地有多肥沃、这个农作物的产量有多大，以及你能干多少活。你不可能一人种1000亩地，也不可能搞出杂交水稻，所以你的粮食产量，也就是你的收入，基本不会发生变化。
比如古代中国，从北宋到清代，中国的人均GDP几乎就是在水平线上波动，没有什么进步。而从明朝晚期到清朝中叶的两百四十年，经历了所谓的“盛世”，中国的人均GDP甚至还下降了25%，年均增长率是-0.12%。这些数据可能让你很意外，但事实确实如此。
在我看来，这才是古代社会的真相。无论有多少“盛世”加持，古代社会本质上都是一个零增长社会。也因此，人均GDP是否能够实现较长时间的持续正增长，才成了区分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的标准之一。
标准二：约束暴力
不过，在一些特定的条件下，只靠“正增长”这一个标准，我们可能不好做出准确判断。比如，18—19世纪，英国殖民了印度。殖民者带来的技术和资本，也让印度实现了人均GDP的快速增长，但印度在当时显然不是一个现代社会。
这时候，我们就有必要引入第二条判断标准：古代社会无法有效约束暴力，而现代社会可以。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有一个疑问：凭什么说古代社会就无法约束暴力呢？
这指向的，其实是古代社会的另一个残酷真相：古代社会，暴力是分配利益和资源最根本的手段。统治集团是靠暴力对内压榨百姓的，也是靠暴力对外发动战争，掠夺他国土地的。暴力就是统治集团最有效的工具，也因此，暴力根本就无法被约束。
说到底，这其实跟古代社会的零增长有关系。 一个不会增长的社会，是一个对未来没有预期的社会。现实教会了人们一种经过千百年经验确认过的常识：明年不会比今年更美好，反而可能更糟。所以，人们得到财富后，要么马上花掉，要么攒起来，为荒年做准备。他不会去投资，也不会对知识感兴趣，唯一值得积累的财富只有一种，那就是土地。因为人们的吃穿用住，一切都来自土地的产出。 而要想控制土地，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运用暴力。这是自然条件限制下的最优解。
你想，你春种秋收打下粮食，需要一年，但是运用暴力手段杀死邻居，获得他的土地，却只需要一天。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也会被杀掉，风险很高。但是，反正明天也不会比今天更好，还不如拿命搏一搏。而如果你努力磨练杀戮技巧，成为职业暴力使用者，甚至组建起了当地的暴力组织，比如军队，那么你或许还能形成一个正向循环：不断掠夺土地，然后用掠夺来的土地产出养活你的军队。久而久之，一个庞大的帝国就出现了。
在我看来，这就是漫长农业社会中绝大多数古代帝国的产生逻辑。不管是古代中国、日本，还是古罗马、波斯，都是如此。这样的社会一旦发展壮大，第一诉求就是继续扩张土地，发动对外战争是势在必行的；而与此同时，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获得更多财富，统治集团对内也会不断压榨百姓。
拿我们熟悉的西汉举个例子。建国之初，刘邦把全国40%的土地分给了60万左右的士兵，以及他们的200万亲属，总共260万。而当时全国还有1500多万的人口，分剩下的60%。就这剩下的60%，汉朝还得按照十五税一的标准再收一波税。一番操作下来，刚刚好把老百姓的余粮剥削殆尽。
你看，当分配资源最根本的方式是暴力的时候，约束暴力就无从谈起。
与古代社会不同的是，现代社会首先是一个正增长社会。哪怕人均GDP的年增长率只有0.1%，你也会清楚地意识到，明天是会比今天好一点的。你的未来开始值钱，生命也变得有价值了，因此，你采取暴力手段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毕竟，命只有一条，如果能靠创新致富，凭借过人的经商头脑富可敌国，又何必豁出命去抢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呢？
反过来说，当百姓能够凭借技术升级、服务他人，获得比种地更多的生存资源的时候，那么土地就不再是社会上唯一有价值的资源，暴力也就不必成为分配利益的最根本方式。更可能的情况是，整个社会会发展出一整套约束暴力的机制。因为这个时候，和平比暴力更有价值，所以暴力最好是有限的，最好还能让暴力去辅助财富的增长。
现代社会确实是这样做的，看看我们身处的社会，你就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一点。我们共同建立了一整套政治体制，一方面阻止了暴力的滥用，另一方面，也让暴力成为我们坚实的后盾，帮助我们实现更加富裕的生活。因此我才说，能不能够约束住暴力，是区分古今社会的第二条根本标准。
正增长秩序让现代社会得以诞生
到这里，我们就说完了现代社会的两个标准——持续的正增长和有效约束暴力。当一个社会既能维持长期的正增长态势，又能有效约束暴力，我们就说，这个社会形成了一种“正增长秩序”。
在一个建立了“正增长秩序”的社会里，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持续增长、优势不断叠加的循环之中。这个时候，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之一，也就是利率的力量，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一旦利率为正，人们就可以投资未来，投资那些有潜力的年轻人，这就为社会创造了新的可能性。
在持续的正增长和对暴力进行约束的反复博弈与制衡中，现代社会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总结
好，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
首先，判断古代与现代社会的标准有两个，一个是，古代社会的本质是零增长，而现代社会的本质是持续的正增长；另一个是，古代社会无法约束暴力，而现代社会可以；其次，如果一个社会能够有效约束暴力，并且实现持续的正增长，我们就说，这个社会形成了一种“正增长秩序”。正是这种秩序，保证了现代社会的诞生。
说完了判断现代社会的两个标准。下一讲，我们具体看看现代社会究竟是如何诞生的，看看这两条标准在现代社会的诞生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