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回想起本章开头的那篇《家庭包办与独立债务》。学生是为自己主动学习的、还是为偿还债务被动学习的,是我在教学工作中一直关注的点——尽管在大学生身上二者显现出了一致的目的,但正如我们所知,家庭对中国孩子的影响要一直延申到其就业、婚恋甚至生育。这远远超出了任何一所学校的能力范围。因此与其说“家庭教育是教育事业的组成部分”,不如说“教育是家庭生活的组成部分”更符合国情。
在本章的结尾,我将试着从中国家庭关系的角度探讨教育的目的。当然我并非社会学者,不能就此写出洋洋洒洒几百页的社会学著作。但我自认为文中例证颇具代表性、能够说明一定的问题,也希望能为大家带来新的思考。
婚姻是家庭的起点。按照很多老一辈的说法,男人需要一个“免费保姆”来照顾、女人需要一个“长期饭票”做依靠,双方的“残缺”是彼此合作的基础。既然是合作,必须有来有往才公平:男人赚钱而女人不伺候说不过去,女人伺候多而男人赚钱少也不行。有人说,只要赚的钱足够多,雇人代劳家务不就完事了?——很不幸,这是破坏合作的一种方式。当一方有能力摆脱“残缺”、另一方被架空而显得多余时,便失去合作基础了。为什么“拴住男人的心要先拴住男人的胃”?妻子若不擅长做饭、丈夫找了保姆,保姆便相当于取代了妻子这部分的家庭角色。只有相互依赖、亲力亲为,才是这种合作式婚姻最好的情话。
生育是家庭的延续。老一辈对生育有种说法是“养儿防老”,大体上与婚姻的合作逻辑类似:父母把婴儿养大、子女对老人尽孝,必须有来有往才公平。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只要赚的钱足够多,雇人代劳照顾不就完事了?——在这种合作关系的逻辑中,自然也是不行的。如果保姆照顾孩子,便等于取代了父母的家庭角色;如果保姆照顾父母,便等于取代了子女的家庭角色……
有人不禁要问:这个保姆怎么这么厉害,干谁的活就能取代谁的角色?照这个逻辑,难道男孩给女孩网购一捧情人节玫瑰花,女孩也会认为是快递员在向她示好吗?——问题的关键在于,传统观念不允许社会分工参与到家庭分工中来:养花、送花并非一项家庭分工,而是社会分工;一个单身汉找保姆做家务,保姆从事的也是社会分工;而对一个已婚男士来说,做家务是妻子的家庭分工,是她的“分内之事”,身为外人的保姆不能插手。只有家奴帮女主人打理家务才不算僭越。
但是以上论述明显是脱离时代背景的。历史上的家奴除服务主人外没有任何出路,妻子除侍奉丈夫外也没有其他选择。人的发展是受禁锢的,因而只能靠多种合作关系来弥补“残缺”,形成了对所谓“分内之事”的社会共识。“被保姆取代”一说就源于这种社会角色的固化。而当一个人被规定只能从事特定分工时,自然存在像齿轮一样被另一个具有同样功能的角色替代的风险。所以,分工合作双方的情感看似如胶似漆、却又间不容发,紧张到容不下一个保姆做饭。
现代社会的综合发展水平能够提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平权意识的普及。男孩从小被教育要分担家务,女孩也被教育要自力更生,新时代的优秀青年有着更全面的能力与更独立的人格,再加上各种社会分工的辅助,一个人也能过得有滋有味,没有合作需求。当他们被要求以传统眼光看待婚姻时,反而会陷入迷茫,因为分工合作意味着要为了所谓的“分内之事”主动牺牲一部分人生选择、并且心安理得地绑架对方去牺牲另一部分人生从而实现互补——在平权社会,谁更应该牺牲什么?牺牲能得到对等的补偿吗?即便能,这是彼此想要的人生吗?……由于参不透其中的意义,越来越多年轻人加入了恐婚一族。
老一辈认为恐婚族是愚蠢且冷血的:家人之间怎能只考虑自己、不为对方牺牲呢?——但是请等一下:沿袭自封建传统的家庭关系中,男人本来也不做家务,女人本来也没有事业,二者之间的合作除了互惠、到底牺牲了什么?以传统观念对现代社会进行刻舟求剑,家庭成员强行互补,使得“互惠”模式逐渐异化为了“自我献祭”,似乎谁牺牲越大对家庭的贡献就越大,其他家庭成员自然就背上了道德债务:
“我本来能做到公司高管的,工资一点也不比你爸少。但是为了你的学业,我毅然辞去工作……”
“我本来得到了一个公费出国深造的机会,全中国只有五个名额。我怕老婆孤单便毅然拒绝了……”
当真正的贡献尚未产生时,牺牲已经成为了贡献。这是极其荒谬的事情,也是人情社会最大的悲哀。大家争先恐后地用牺牲表态,却不关注牺牲究竟换来了什么进步。
最后说回教育。
教育者都希望家长看待教育不要太功利,要注重对学生素质、学识、三观的培养……但学生的素质、学识、三观如何弥补家庭为其所做的牺牲?把素质分点给家里?归根结底,最后还是得走向功利的结局,因为很多家庭在乎的恐怕根本就不是孩子能学到什么,而是孩子能牺牲什么。
若真如此,教师与家长对教育目的的理解就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中国式家庭教育的最高杰作“妈宝男”,在一些教育者眼中就属于“巨婴”;反之,教育者的最高杰作“独立人格”,在一些家庭口中就变成“白眼狼”……也许万能的“折衷”仍然能够为这个话题划上两全其美的句号,只可惜世上还没有哪个调解员能告诉大家那个平衡点在哪里。
我们这些糟糕的教育者将问题直接甩给了每一个中国孩子,让他们用毕生的时间来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