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8

      飞机上睡着的一小时,是自七月以来最安生的一觉。很轻易地入睡,没有太多曲折离奇的梦。直到乘务员播报准备降落时醒来,腿上的书掉到了脚边,拾起来翻了翻睡前的那页,将机票塞进去作了书签。

      梭罗说:“终点在哪儿,它填接沟壑,给燕子造了堤岸,使黄沙遍地飞扬,叫黑莓到处生长。”


      七月的失眠不是不想睡,而是困到眼皮撑不开,脑子却止不住——海马体里的任何画面都能以倍速默片影像无秩序地穿插而来。哪怕强行数羊,数到第十只,羊便鲜活起来,变成了老谢车马店外的羊,若无其事地嚼草。它也可以变成那只肖恩,偷偷爬上屋顶给主人修天线,又趁主人睡着时领着羊群在仓库蹦迪……

      也尝试过睡前定时播放白噪音,而就连重复节奏的雨声都生动了起来,牵扯出久远的画面——我穿着胶鞋撑着小伞,在不平整的人行道上踢溅水洼的欢愉又回来了,浑然不觉语文外的作业还有多少没有写完,我妈又要心急火燎地质问我:为什么方程式和应用题不能像作文一样用心。这个问题至今我也回答不上来……海浪声又总能让我闭眼就看见三年前的三亚,近郊小镇上那片荒芜的沙滩和日落时分粉色的云团,我坐在树下乘凉,一颗熟透的大椰子从天而降砸到我的腿边,那一刻我有多么万幸……

      艰难入睡后是接踵而来的梦——那条幽暗深巷、那盏昏黄路灯、那部始终到不了我所按层数的电梯忽上忽下、那些错综复杂的水泥阶梯,我上上下下怎么也走不完。那些已故的人,他们一言不发望着我,只是听我吧嗒吧嗒地絮叨,嘴角带笑……更确切地说,这些不是幻象,更像是我和多个平行时空里短暂急促的链接。

      每天超不过五小时的睡眠时长,随之而来的是情绪的扩张,从起床气开始。

      睁眼的窗外再也不是远处山脉上的日出,月亮湾正在新建的几栋高楼,狠狠挡住了窗外本是宽广的光景。很多次我不怀好意地设想,对面那片工地突然塌方!如此甚好!就像刘备送别徐庶时:“把前面那片树林全部伐尽!它挡住了徐元直的身影!”那般气躁。

      楼上的孩子每天在家不定时地踢球,我的天花板则准时地与其共鸣。在电脑前码字或做工的我不止一次被这一惊一乍砸断神经。我也不止一次在业主群里艾特他们——小区院子里有球场!而这噪声每每也只能消失个一天半日后又再次重启。

      只有饱食能分泌出多巴胺。

      我捡起失手摔破的鸡蛋,裂开的口子正龇牙咧嘴地朝我笑着。仔细擦拭地砖上的蛋黄比煎蛋的时间还要长,另一只蛋在平底锅里已以一滩烂泥的姿态熟透了。我始终没有煎出一只形态姣好到另自己赏心悦目的荷包蛋。

      可能是这锅不太好,我甩锅给了锅。

      这几年,煎蛋时仍会想起术后的医嘱:少吃鸡蛋,尤其煎炸类的。可这丝毫未阻挡我对煎蛋的热情,尽管每次毫无例外的,吃完都能准时引起消化不良的腹泻。

      可我更需要多巴胺。


      大半月的持续焦虑之后,也就一念之间,我想可能一切问题都出在我。开发商新建楼盘没有错,楼上踢球的熊孩子也没错,平底锅更没有错。一定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我清楚根源在哪儿,而我可能又一次需要将自己抽离出来,作旁观者再冷眼相看。

      于是原本不打算今年生日旅行的我在生日的前三天,翻开地图圈了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

      也不过是去一个没有念想的地方。

      从落地到只订了一晚暂住的市区酒店,给手机插上电,翻出本子和笔,才开始写写划划,粗略整理出接下来的旅途行程。

      一个人的旅行,已然不是多年前坐在鼓浪屿沙滩上看海时的心生欣喜,也找不回满腔情怀地从上海一路狂奔到杭州、到横店、到西塘的那股子劲儿,更回不到香格里拉的32岁,看依拉草原上慢吞吞的牛马羊、看纳帕海分秒跃出湖面的鱼、看头顶变幻莫测的风起云涌时,我从容地以为,一切都是美满的。香格里拉仿佛一个节点,把日子切断了。有一个我一直留在了那里没有回来。


      那便扔下她好了。

    【银川—中卫—阿拉善】:

      第二天中午司机很准时地来接了我,对于一个既抗拒跟团游,又容易方向感出错,且爱上哪儿上哪儿的人而言,包车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

      六个小时里,从红太阳广场到黄河,从宿集到66号公路,再进内蒙,到阿拉善左旗西南部。弯弯绕绕,走走停停跨过三座城。

      直到目光所及皆是黄沙。

      腾格里傍晚的阳光依然炽烈,帐篷里闷得喘不过气,帐篷外是无处躲避的日晒。手机信号微弱至极,听说只有风停时信号才会牵强好些。而这风沙从未静止,一条纯文字的微信消息大约需要一小时左右,才能碰巧性地发送成功。我只能抱着侥幸地反复刷新网络尝试,给我妈和c分别发送完一条报平安的短信,而后索性关了手机插上充电宝,不再看。

      来这露营过夜的人不多,数数望得见的人头仅仅十余人。听司机说,大批量的游客都聚集在我们途径过的黄河边沙坡头景区,那里有滑沙、皮筏类的游玩项目。也是头一晚我规划行程时果断筛掉的地点。

      我拉开帐篷门帘,倚着帐篷呆坐,刚好能避开帐篷后上方已经倾斜的日头。风尘仆仆后的“与世隔绝”,暂且缓冲了这些日子里的不安。已有多久没这般清醒地静坐着,抛开手机。

      也想不起天花板上的球声是怎样一种吵闹了。


      白昼很长,20:30才日落,21:00的天色才彻底黑下来,而夜空中依然可见白云朵朵。还有些零碎的星光,许是这些厚重云团的缘故,这夜我没能幸运地看见银河。像那回泸沽湖夜里铺天盖地的星辰,我和c坐在山顶披星戴月,指认着近在咫尺的星座,那些璀璨微粒拖起金色尾巴划过眼前,一颗一颗……有些绝美,确是需要天地人和。

      有些遗憾,也是为了唯一一次有幸而生。

      直到一条半米多长的小花蛇窜到我的脚趾边,我一瞬诈尸般跳起来,几小时的平静碎了一地。

      叫来帐篷区的管理员小何,他连忙拿来长钳,三番五次夹钳后,终于将蛇装进了一只塑料瓶里拧紧了瓶盖。

      我说这样它会被闷死的。

      “不不,明早我开车去最远的地方放生。”小何边说边小心地用钢签给瓶身扎出了密密麻麻的出气孔。

      他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片沙漠里遇见蛇。


      我钻进帐篷里,惊恐未尽,小花蛇在我跟前直立起半截身子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是挥之不去了。翻起手机才发现已是子夜,躺下约过了半个钟头仍未睡着,尽管这一天的奔波已足够疲乏。

      微信声忽然响起,在这连2G信号都中断了五小时的沙漠里,零点还能收到三五老友发来的祝福,算得上是生日夜里的一番小确幸,趁着信号赶紧一一回谢。

      c发来一封PDF的长信,这夜该枕着她的千言万语入睡了。风沙胡乱拍打着帐篷无休止,小湖畔泛起的湿气冰凉黏着在被子上,只有文字悄悄带着温度。

      如同出发前几日的那夜醉倒在c家,半夜在沙发上醒来,看见丸子正趴在茶几上与我对视,我拍了拍自己向它示意,它起身跨到我的肚子上卧下,我昏昏沉沉挠着它的脖子,它眯眼发出低微的呼噜守着我直到我又睡着。落地窗外的远处尚有星星点点未灭的人间灯火,黑夜还长,有些陪伴,沉静却带着力量……


      黑夜陈旧无光的医院里,我从大厅向外冲,这条通往医院大门口的小路幽静笔直,我用力跑,挥臂间忽然有一只手擦过我的指间,我扭头却见一个昏暗模糊的身影,只有那只手清清楚楚。那是他的手,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带着暖度。我慌忙地一把抓住他说:“走,我带你离开!”

      似乎跑了很久很远,却又仿佛从一个结界穿入另一个结界只是分秒之间。我们到了海边的悬崖之上,一并跃向深海。幽蓝的海水里,那只我握住的手的轮廓与骨骼开始微变,越来越似像非像他的手。他的身影逐渐明亮清晰起来,最后一眼我看清的,却是另一个人。

      暗流将身影推开,我伸手试图再去拉住这只手,身影却亮成了一束光。一刹的晃眼,我站在了小时候的老房子里,客厅与阳台间的红漆木门咯吱开了,一束久违的古老橙色阳光迎向我……

      恍然睁眼,白色的布透着柔亮的光,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问题竟是——我在哪儿?

      起身拉开门帘,5:30的天色已全亮。赤脚踏进经历了一夜低温已不再滚烫的黄沙之中。我的36如期而至,从腾格里开始,又如从最远最远那间屋子里的起初开始……


      风依旧呼啸不止,而清晨柔软的日光让身体回了温。在沙漠中行走步步费力,尤其我正翻越帐篷后方的坡顶。踉踉跄跄回头望,小何的越野在扬起的一片沙尘中飞速飙远,该是带着塑料瓶去放生了。一支六七人的队伍骑着骆驼渐行渐远,我的脑子里闪过了精绝古城里的胡八一,不禁噗呲一笑。

      走了很久,腿酸了就地坐下,漫无目的,因为坡顶的那一边仍是无尽的黄沙与更多的沙坡,没有尽头。而这远不及扎在人堆中孤独,也不比与人沟通疲惫。

      出行前偶然买了本渡边淳一的《钝感力》,大概只因为出版社的一句推广文案——“写给易因小事而敏感、什么都往心里去的人”。部分章节读后却让我仍怀揣怎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质疑和反驳欲。虽然我承认很多事物上,我需要钝感力,才能不为难自己,不为难别人。

      这一年一年,亦是更明了,每一次“出逃”只是暂且,我终将扎回人堆。

      不过是想去一个个没有念想的地方,而念想却跟着我去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孩子发来一段语音,祝我生日快乐。

      记得那年他出生前,我在写给他的信中所说:惟愿你善良且坚韧,关心树木与动物,将来能行万里路,懂得生活而不世俗……

      而此刻稚气的声音,让我突然期望他不要长大,我不要变老。他永远能与我言无不尽,我永远不老到听力衰退。

      从城市到沙漠,从35到36,一天一夜,我忽然就接受了一切都在变,也已经变了的事实。再回不到任何一个昨天,那些人确定也不再是昨天的人。哪有那么多“物是人非”之说,昨夜的沙峦,不也在一夜之间变幻了起伏。不过是风过无痕。

      后来回到银川,到酒店将从头到脚的沙尘冲洗干净,敷着面膜吹着空调,有足够的水和外卖时在想:不折腾,又怎知道还活着。


      去了趟镇北堡影视城,匆匆一瞥。对于需要“逛”的地方,这些年的旅途里,似乎还没有一处是我有耐心观光完整过的。清城的土城墙下无数个红衣白纱的紫霞在打卡,跟风也好,情怀也罢。

        这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我却从未看出至尊宝真爱过紫霞。

      在“回血”中“持续掉血”,难过、不安、失望在36岁开端的旅途最后两天哭完,我终究还是自愈了。至少这一趟后,我不再难入眠。

      八月的第一天,我将最心爱的大盆龟背竹从阳台搬到了书桌边陪我。开始了一整月沉浸式的宅。不再暴饮暴食,能睡到天亮。只是《瓦尔登湖》还没有读完。

        龟背竹又发出了新枝芽。




                                                                                                                                -写在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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