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花儿开(小说)
黎青屏
五婆隐身在沟帮上捋刺槐花儿,听见有悉悉碎碎的声响,一头数头牛啃着地下的草,啣着枝头的刺槐叶儿花儿出现了。
不一会儿,一位姑娘拿着放牛鞭子,擓着竹篮走到了五婆身边。五婆知道,姑娘是放牛捎带捋刺槐花儿。
五婆一双杏眼亮了,姑娘细柳柔腰,慈眉善目,瓜子脸,樱桃口……
五婆问姑娘:“女,你是哪个村哩?”
五婆知道自己问的这一句是废话,自己从坡下村来坡上村捋刺槐花儿,姑娘放牛捎带捋刺槐花儿不是坡上村还能是哪个村?
姑娘还是回答五婆:“坡上村。”
五婆问:“你叫个啥名?”
姑娘答:“香儿。”
五婆问:“你爹是谁?”
姑娘答:“壮。”
坡上坡下两村搭界,花插种地,五婆知道壮是饲养员,还知道壮与坡下对门孙家老三要好。
五婆不捋刺槐花儿了,背上麻袋,提起竹撮回到坡下,涉过香油河,央及对门孙家老三做媒,跟壮结亲家,说他女香儿给自己儿子成娃做媳妇。
香油河发源于坡上,坡上靠山,养牛。香油河流进坡下就能打动水磨,坡下近川,种植蔬菜。坡上人羡慕坡人下自然条件好,孙家老三对五婆的话是言听计从。五婆男人是坡下副队长,就成娃一个男娃儿,都抬起手干活儿挣工分了,是长资户,小日月就像漫山遍野的刺槐花儿开了,进入流蜜季节,正香甜呢!
孙家老三去坡上说媒是一拍既合,一说既成。当下见面换手,回屋看家,掰衣裳,过彩礼。坡下五婆跟坡上壮结成了亲家。香儿就成了成娃媳妇。
五婆去张茅街上赶会,碰见了亲家壮,诚恳邀请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妇香儿回屋住几天。坡上坡下人都知道五婆家吃得油花儿水转,壮更清楚亲家比自己层次高,思索片刻,也就答应了。
香儿回到婆家,不几天,邻居大创结婚,婆婆五婆还是管大创婚事的媒婆。五婆交待成娃带上香儿倾家出动都去大创家坐席面吃婚宴,看婚礼。吃过晚饭,五婆又递给成娃一支手电筒,说:“你俩也去看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还不是大创家娶了媳妇耍房嘛!
出了家门,下那节弯弯窄窄陡坡坡路,成娃就牵住了香儿的手。理由当然是防香儿路生滑倒了。其实两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们过分地夸张做作。
耍房是黄土高原上千年婚俗的古老规矩,分文耍武耍。文耍就是行令,出令人教一句,指定一对新人中的男或女跟着说一句。
行令拗口难学都是小事,隐喻映射的都是性行为。女人口羞,说不出。便用整把的筷子击打男人头部,或采取其他胁迫措施,直至完全说出为止。文耍过后进入高潮是武耍,胁迫一对新人演示性行为动作。
耍房纯粹是封建性禁锢遭遇婚姻不得不采取的婚礼后紧急性启蒙,性启发,性演示补救措施。
所谓三天房没大小。完全是已婚男女借对新人强制性启迪之际对未婚少年进行性教育寻找的理由。
听也罢,看也罢。香儿都两颊泛红,心里一头小鹿腾腾乱跳。
耍完房返回,走上那节弯弯窄窄陡坡坡路,成娃跟香儿都把手攥得更紧,以致都攥出汗了。
上了坡,不知道因为啥成娃不走了,香儿也不走了。停留了会儿,成娃对香儿说:“咱也拐回去听听。”成娃说的听听就是去听大创的房。香儿猛然间明白了,临出来时,成娃的妈妈,自己没过门的婆婆,给了成娃手电筒,附在成娃耳边呐呐喃喃说了些什么。
成娃牵着香儿手返回大创家院子,伏在大创窗户上听房的村邻,迅速地躲闪开了。成娃跟香儿就听了个清楚明白。他俩也很知趣,匆匆回家,留下时间空间给躲闪过去的村邻。
推门进屋,五婆与男人呼呼噜噜酣畅淋漓遨游梦乡。他们老两口通腿睡觉占据了临窗的土炕。后边的床上展开铺好了崭新的被褥,香儿不得已随着成娃溜进了被窝。
对门孙家老三接过五婆递给他的油饦笼,衔五婆使命,爬上坡,去坡上村给壮送亲家课定的香儿结婚的喜日。壮稍有迟疑,孙家老三就恶恨恨地,不无威胁地说:“你可灯挂起,眼睁开,看好了,吃准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壮也是明白人,听了就唯唯喏喏地答应了。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亲家母老妖婆阴险歹毒。骂过了,反过来又想,女儿家是人家人,迟早都要嫁,只要日后成娃跟香儿一条心过日月就好,反正他们家就成娃一根独苗,虎毒不食子,自己给自己宽心。
五婆给成娃娶回香儿,翌年又到漫山遍野刺槐花儿开,空气中飘散着香甜气味,进入流蜜季节。香儿就临娩了,五婆就是稳婆,给香儿接生,香儿生了个白胖小子。
成娃去坡上村给丈人家报喜,说香儿生了个白胖小子,不光带回来了儿子的屯屯兜肚,还有一条岳家送给女婿的跑腿裤子。这些都在五婆心里搁着。五婆没想到的是,成娃说浙江余姚一家蜂业合作社的蜂农赶花场进驻坡上村,占用了壮崖头上的打谷场。
五婆登上亲家门。对壮说:“带我去见余姚放峰的人,我想叫成娃跟上他学放蜂.。”
五婆说媒出身,善于察颜观色,更擅长见人说话。余姚人很高兴答应收成娃当学生,带徒弟。
成娃心灵手巧,跟上余姚人一年就学会了养蜂放蜂。五婆男人是副队长,说话算数,生产队一次性投资,买下五十箱蜜蜂交给成娃放养,成娃每个月给生产队交回120块钱,生产队给成娃计300工分。
成娃定期不定期回来看看爹妈婆娘娃儿,香儿的肚子很争气,又给成娃生下一个男娃。
生产队的土地说分呼啦一下子就都分到户了。五婆家分到了“刀把儿”,“弹花锤”,“药葫芦”等几块最肥沃的刮金板地。牲畜农具也都分到了户。生产队不给成娃计工分了,成娃也就不给生产队交钱了。大家伙似乎都忘记了生产队还有一群蜜蜂在山水间流放,没有人提出分蜜蜂的事。那群蜜蜂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成娃的财产。
五婆好好的男人,猛然间就吃饭吞咽困难起来,并且是越来越困难,以至于不光咽不下去还往上返。看过了乡医院,县医院,市医院都无功而返。
五婆是神婆,反反复复弄神做法,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凑效。男人还是腿一蹬,咽气了。
这时候人们忽然想起来似的,纷纷传说,五婆男人当副队长,手脚不干净,别的都不说。单就分地到户,刀把儿,弹花锤,药葫芦那几块最好的地就都分到他手里了。肯定抓阄团纸蛋蛋作弊了。
人们还说明明白白成娃放那一群蜂,就是生产队的,凭什么一分钱不出就成了他的了?
人们还说五婆男人都要蹬腿咽气了,五婆忽然想起来沟里村一位叫凤的神家,风急火燎地跑到沟里村问凤,凤埋怨说你掌柜都闹火这么长时间了,你咋不早来,迟了。你想想,是不是你娃放有生产队一群蜂,没有给大家分过钱。五婆回来给男人一说,男人登时就咽了气。
成娃回来奔丧,埋葬了他爹,正是刺槐花儿开,漫山遍野一片洁白,空气里飘散着香甜气味,时令进入流蜜季节。
成娃叫香儿出去跟上他去放蜂,香儿被“刀把儿”,“弹花锤”,“药葫芦”几块好地糊住了心,香儿走了,种管收打,缺人手,五婆干不过来。
五婆死了男人,村人都说这会气叫她吃不下饭。怪了,五婆饭量大增,吃哩还多哩。人们想不通咋回事,只是不见五婆脸上红润,气色好转,倒是也日渐消瘦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五婆进进出出裤裆里屁股上总是洇湿着,一晕一晕的新地图压着旧地图。
纸里包不住火,人们到底还是知道了,五婆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情况越来越严重,五婆跟村人都住的是畅宅院,没有围墙大门。五婆一感觉到聚尿,就往茅厕跑。五婆还没跑到呢,村邻们的猪娃,狗娃,牛娃就跑到了,围着五婆喝五婆的尿。更有甚者,狗娃牛娃地下喝了不算,不等五婆尿完,抬头伸长舌头舔五婆的尿鸡儿。
村人说五婆是淫婆,一辈子拉进自己被窝里的男人无数。给成娃当媒人那个对门孙家老三就是五婆老相好,五婆硬是揉挤孙家老三得下了气聚病。临到老了,孙家老三扎不起靠,上不起马。五婆逼孙家老三张开嘴巴,伸出舌头给她舔。
孙家老三早五婆男人两年下世,五婆男人下世了。孙家老三又托生变成牛娃狗娃上世来伺候五婆。
五婆形容枯槁,灵魂出窍。三伏天大日头,村人都睡在屋里歇晌,五婆就能从炕上跌下来,爬出屋门,爬到当院里。香儿看见了,拉起五婆问:“你是咋了?”
五婆说崖响哩,就跟吹哨一样响哩,要塌哩,赶紧跑。香儿抬起头看看崖,看看窑,看看院,一切都是好模好样的,没有丝毫坍塌的迹象。
村人知道了,都说五婆疯了,成了疯婆。
香儿干着地里活儿,不能时时刻刻照看着五婆。五婆爬出来撒尿,还没顾着解裤带,撅屁股,一头老母猪跑过来,一嘴头拱倒了,五婆再也没起来,就撒手仙游去了。
又是刺槐花儿开,成娃回来奔丧,埋葬他妈。
成娃又要香儿跟着他出去放蜂,香儿还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刺槐花儿一片儿洁白,一片儿紫红,人们培育出了能开紫红花儿的刺槐新品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空气里飘散着香甜气味儿,时令进入了流蜜季节。
2020年4月22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