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街巷》121：五世同堂干槐树

《老成都》（连载）

【文章：流沙河；配图：完   璧】

十余年前流沙河做客编辑部

        在《锦江街巷》（上卷）中，我曾提到过1947年我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时年16岁。初入校，课程紧张，不敢玩忽。每逢周末，能去看电影，或能去青年路逛旧书摊，算是最放纵了。所以，九里三分之城，较熟悉的还是从学校到春熙路这条线。书中我讲过从布后街到春熙路的沿线见闻，现在，我再讲讲从五世同堂到干槐树街的沿途所见，笔之于下，也是老成都街景之一瞥。

        省成中在五世同堂街北端。校园坐西朝东，西靠天灯巷（今成都市第二中学门前）（注：本文作于2010年），北靠玉皇观街。出校门是五世同堂街。街短窄，南北向。出校门右拐向南走，街左边，一家香烟店，我常去店里买黑白牌香烟吸，一次只买一只。又向前走，一座宅院，门口常见一摩登女左右望街。一位同学说：“她是暗娼，外号哑巴婆娘。”闻彼嬉笑言语，知其不哑。宅院对门右边街，一家小面馆，夫妻店，顾客多学生。南邻一油米铺，1947年秋，目睹东较场贫妇结伙来抢米，以衣襟兜之。又南邻为希成博物馆，馆列周鼎汉砖唐俑宋画之类。馆主黄希成，胖嘟嘟，笑盈盈，是个文物商。据说多卖赝品，亦不知是不是。又向前走一段，一家中药铺，铺主胖得惊人，奓开双腿坐在门前特制楠竹椅上，忽而鼾声大作。若在夏日，不但裸其上身，猛摇蒲扇，还要两腋夹竹筒以取凉。最苦不能睡床，有窒息的危险。再向前走一段，一家炒菜馆，门口设锅灶，大笼蒸咸烧白和粉蒸肉。馋了，我也去端一份，省着可吃三顿。南邻一家茶馆，曾目睹两群学生在此打架。再向前走便是五世同堂街南端了。

        南端临十字口。左拐是双凤桥街，通向东校场。右拐是贵州馆街，通向三槐树街。直走过十字口便是庆云北街、庆云南街。街名庆云，因曾有庆云庵，庵外有庆云塘。庵废已久，塘畔有塘坎街，今亦存在。庆云北街南口左拐是落虹桥街，传说犯人绑赴东较场杀头，上此桥而落魂，遂讹呼落魂桥。

落虹桥街（摄于2009年 完璧摄影）

        南口右拐是庆云西街，街有庆云里，邓锡侯公馆在此（今四川省广播电台）（注：本文作于2010年）。邓宅花木映照，楼阁耸峙，雄丽可观。过南口是庆云南街，警察二分局在此（今成都日报社）（注：本文作于2010年），门上挂有圆面时钟。当时钟表尚未普及，我返校过此处，见差十分就六点了，快步小跑，好赶晚饭。二分局所在地为惜字宫旧址，原祀仓颉夫子。宋代这里是禹庙。

庆云南街，今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前身为基督教会19世纪末创办的仁济医院（摄于2009年 完璧摄影）

        庆云南街走完，前面就是惜字宫街北口。左拐是四圣祠街，内有基督教会19世纪末创办的仁济医院（今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又有教堂两所。1895年阴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市民数百人麇聚东较场，看掷李子游戏。场中飞语误传洋人拐骗小孩，群情义愤，涌入四圣祠街医院宿舍，找洋人说道理。洋人医生向天鸣枪警告，致使民众捣毁教堂，焚烧宿舍。第二天事态扩大，焚烧了陕西街教堂，破坏波及多处教会房产。连官员都相信洋人杀娃娃吃，民众盲动那是必然的了。此后误会既深，教案频起。四圣祠街旧有祠庙，供奉孔门弟子曾参、颜回、子路、子游四位贤人，谓之四圣。宋代叫大儒祠。

        惜字宫街有一家文具纸张店，顾客多学生。还有几家杂货店，卖瓦灯盏、棕床垫、床笆子，顾客亦多学生。因为不时停电，必备青油灯盏。棕垫和床笆子，学生住校，铺床必用。60年之后（注：本文作于2010年），其中一家还在，卖扫把、拖帕、棕刷、塑料桶之类。我对女店主说：“你们开店60多年了。”答：“还不止。我婆婆嫁过来，早就开着了。”惜字宫街前面还有惜字南街（注：现两街合为惜字宫南街），不在线上，就不去了。在此右拐，进入干槐树街。

        干槐树街很短，却有三处不能不说。

        第一处在街左边，一家老陕开的当铺。灰砖门面，铺龄甚老。窄门单扉，务求安全。扉面蒙铁，铆乳头钉。高门限亦蒙铁，同样铆钉。门从内关死，强盗攻不入，纵火亦不燃。窄门小匾，为一空庭，灰砖墙，石板地。庭右阶上才是当铺的高柜台，台上又设栅栏以防劫匪。处处可见陕商谨慎。进当铺者双臂托举抵押品递上高柜台，借高利贷，以救燃眉。月息大二分，借一百还一百二十，先扣利息，到手仅八十。我读省成中，每逢寒暑假，便将被盖毯子蚊帐送入这家当铺，图个轻松回家。开学取当，付息等于交保管费，何乐不为。

        第二处是当铺西邻一家独院，黑漆双扇大门紧闭，不知院内情形。偶见一老妇，装束甚雅洁，发簪白兰花，坐一辆漂亮的私包车，膝上倚一绝艳少女，从双扇门内出。后悉此处养有扬州台姬，老妇是院妈妈管金秀。台姬俗作台基，正如瑶子俗作窑子，其误已久。按宋玉《高唐赋》，“巫山阳台女名瑶姬”，台姬瑶子二名实自此出。管金秀的干槐树街独院是住宅，非妓院。早在成都军阀二刘战争之时，她就来成都发展业务了。她养教的扬州台姬能昆曲，能京戏，能琵琶，能笙萧，能交际舞，能西洋歌，尤能察颜观色，投谀送媚，而又礼仪娴雅，应对机灵。她们不在宅中伴宿，而到市场应召，陪酒助欢，伴座增色，献艺娱宾。嫖客召她们，谓之叫条子。她们应召去，谓之出条子。条子即是瑶子。条瑶叠韵对转，隐语也。她们做的业务，近似守规矩的三陪活动，更合娼妓二字原义（娼，唱也。妓，技也）。若要伴宿，另有去处，不在住宅乱来。抗日战争，下江人几十万涌入川，扬州台姬随之而至，全盛时成都操此业务者多达百余家。四川省文联老工友钟万山，昔年告别蓬溪乡下，来成都拉街车，多次载客到玉沙街刘文辉公馆斜对面小巷，内有扬州妓院。他和其他车夫留妓院门口等客，闻听院里唱戏作乐，得知内有舞厅，且设赌局，而嫖客皆银行职员。中午车夫饿了，妓院女仆出馈大碗面条，油浓肉多，兼散纸烟，嘱其等待客出，乃知不在此夜宿也。

        第三处在院妈妈管金秀黑漆双扇大门住宅对面，一家著名的幼稚园，加拿大人创办于1914年，原属基督教会。门上有金字匾，英文为Canadian’s Centre Kindergarten，中文名为树基儿童学园。园内花木楼台十分精致，设施完善，环境优美，令人歆羡。周末，门前一排漂亮的私包车接娃娃，偶见有汽车来接的。儿童来自富贵人家，自不必说。这家幼稚园今为成都市第三幼儿园（注：本文作于2010年）。

        以上三处走过，已到干槐树街西口。左拐是爵版街，虽不在线上，但应知悉街口左边第一座独院是林山腴的霜柑园。林为清末民初旧学大家，五老七贤之一，多有著作。抗日战争，陈寅恪来成都，曾登门拜谒过。林氏有孙读省成中，眼镜老夫子，班次比我高。

      （下篇:《东较场街说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