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故事优选】专题推荐文章
前言
张总大名叫David Chang，可是没人敢直呼其名，大家只叫他张总。他在我们公司整个亚太地区可谓大名鼎鼎。这不光是因为他的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学历，更是因为他那句名言：“谁这个月业绩不好，绩效考核的时候我就把他放进绞肉机里绞一绞！” 在他的暴政下，他下属的整个亚太区工厂总经理闻其名则色变。
我曾经目睹一个工厂的总经理跟他电话会议，张总在新加坡刚上线，工厂总经理在北京这头开始发抖，手里的笔都抖掉了。还好张总统共任职三年，时间长了，他非得送一批中年职场精英去精神病院不可。
01
张总上任初始，第一件事就是去亚太区十五个工厂巡回视察。各国老总都跟他开过几轮电话会议了，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谁都没有勇气见到其真人。我们都听说张总疯狂崇拜丰田管理模式，对工厂进行５S管理，车间地面要洁净到坐下就可以当饭桌开饭的程度。于是大家纷纷洒扫庭除，整理内务。
我那时任职苏州工厂的财务经理，向工厂财务总监汇报，在公司组织结构图上微不足道，属于小毛毛虫一只。反正我老板负责汇报工作。我躲在屋里玩Excel行了。
“狼来了”喊了多日之后，张总驾到。一行人前拥后簇地迎进大会议室。此人个子不高，看上去白白净净，文质彬彬，戴副金丝眼镜儿，目露威光。
我也进去找个角落坐下旁听。多年之后，我听到脸书Facebook首席运营官针对全球职场女性的演讲，她的第一条建议就是：“一定要坐在会议室的桌边儿。” 意思是前排就座，你才能得到大佬的关注，比躲在旮旯儿里升迁快得多。可惜当年的我不懂这个道理。
人事部经理亲自奉茶，就跟凤姐儿伺候老太太似的。别人都端起来喝了一口，只有张总把茶杯盖打开看了一眼，又原封放了回去。
我起身出门找到总经理秘书小田，“张总的茶杯没洗干净。谁干的？”
小田大吃一惊：“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我回去查看一下文件柜，我的套装骨瓷茶杯没摔完，幸存一个。我把茶杯迅速烫过，泡了杯龙井让小田送去。还好，她尽管一路哆嗦，也没摔了杯子。
散会后张总自己端着茶杯来到我办公室。“有人说这杯子是你的，我来还你。今天的成本分析是你做的吧？”
我说：“我老板做的presentation (演示)，您怎么知道是我准备的？”
“你老板就是猪脑子，中间断了三次，每次都是你写几个字在本子上给他提词儿！当我瞎吗？你们平时电话会议都是这么干的？”
我想这人果然不好说话。“您料事如神。我老板可能太紧张？看见您就吓忘了。”
张总不依不饶，“一会儿我单独考考他，看他脑子里装没装东西。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杯子脏的？”
我说：“您这样有洁癖的人，车间地面要当饭桌用，没喝茶必然是杯子脏了。您那茶叶可是挺贵的，人事部刚拿了一张吓死人的发票找我报销。”
张总忍不住笑了，“不是你的钱，你还那么心痛。这个杯子收好，下次来我还用呢。”
02
我老板看样子被修理得不轻，跟张总谈完回来，脸都白了。他过来取经：“那么多数据，你怎么记住的？说说你的窍门，下次开会我自己去，就不麻烦你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这个容易，每月的报表您自己做就行，全套数据在你脑袋里跑一晚上，想忘都忘不了。我说梦话都是本月利润环比同比变化多少，原因为何。”
我老板一听就撤了。“我年纪大了，失眠可不行。你还年轻，多历练一下吧。下次开会前先跟我讲一遍。”
人在屋檐下，继续受剥削。谁让他资格老呢？而且当时汽车业有个潜规则，部门经理基本上是男性。这个行业多少有点保守，不像当时的电子企业如IBM, HP，MOTOROLA有大量女性高管。每次看我老板心安理得地拿着我的分析成果去会议室演示，我真的心有不甘啊。
一个月不到，张总不请自来——反正他不必等人请。这次的名义是检查工厂的精益生产进程，他还带着一个小分队。秘书小田这次学乖了，拿了我的备用杯子给张总泡茶——看样子我得再买套茶杯备用。我老板也学乖了，各种数据抄了一本，坚决不许我在会议室露面。
小田一会儿托着杯子又回来了，“杯子绝对干净，张总还是不喝。他说让你去。”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用我的杯子就算了，还让我端茶倒水吗，我又不是他家丫头！“ 看看小田，顿觉失言。“对不起对不起，姐没说你啊，我老板又把我雪藏了。我心中郁闷。”
小田说：“张总点名让你去参加讨论啊，不是让你去泡茶。不过，你先帮我看看，我泡的茶怎么就不对了？”
我摸摸杯子，打开盖看看，“杯子先烫过，茶叶换龙井。”
张总正在用他的单眼皮小眼睛扫视会议室一群中层。大家都低着头不跟他对视。看我进来，张总用手指重重敲敲桌子，对我说：“那你说说看，精益生产下一步怎么走？”
我又不是生产部经理，我怎么知道。这不是难为人吗？怪不得大家都不吭气。一转头，我看见我老板幸灾乐祸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偏偏说两句，反正不能让我老板称心。说错了还有人杀了我不成。
“我觉得包装生产线人员过剩。无非就是产成品包一层纸防止漏油，再装纸箱，那么简单机械的一个程序，居然有七个人站在那里。上次我去盘点低值易耗品的时候，看见两个包装人员一直在打情骂俏，根本没干活儿。”
有人偷笑，有人愠怒 （后来知道那个工厂谁跟谁都能扯上远亲），有人窃窃私语。张总努力绷着脸，“你去盘点，怎么净看见这种事情，可见没有专心工作！接着说，你认为放几个人合适？”
我斗胆说：“按现有包装流程，四个就够。如果改进流程去除纸箱，产成品放托盘直接运走，那一个人就够。还可以节约包装材料成本。这样的话，一年下来连工带料可以省二十万左右。”
一散会，我老板就冲过来了，“行啊你，净藏私货，刚才的分析怎么不在本子上?＂
我说：“现想的呀。以前你问过我这个问题吗？”
“我跟你讲啊，年轻人不能耍小聪明。张总待两天还是回新加坡总部，对不对？他走了，你不还得跟我混？”
我刚想说话，张总端着我的杯子进来了：“我要是不想让她跟你混呢？你就这么带队伍的？” 说完他瞪了我老板一眼，往门口一指，我老板就跟中了邪似的，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了。
张总在我对面坐下，开门见山：“我想让你加入精益生产小组。”
我说：“那我跟谁汇报？”
“直线汇报还是你老板，虚线给精益生产小组长。”
我泄气了，“直线汇报，虚线汇报，还有曲线汇报不？我不是还得跟我老板混？一个大头兵伺候俩老板，干活儿加倍，受气加倍。”
张总火了，“我给你机会，你懂不懂？年轻人要学会站在一万公尺高空看问题，一万公尺高空！别盯着眼前这点事儿。精益生产组长是我的人，有他罩着你，你老板会客气点儿的。关键是你自己——我看你表现。”
03
据说管理学的精髓是胡萝卜加大棒。可是张总连根胡萝卜都没给，只是格外加了一个大棒监管我，就把我这头勤奋的小毛驴给套住了。
精益生产的组长小林是张总从上海一个工厂发现，然后火箭式提升的，自然算张总的嫡系部队。他是同济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的硕士。按说这学历够厉害，可我们公司工程部号称“北清华，南同济”，所有的工程师学历背景都很牛。从这批大神当中脱颖而出，他应该有过人之处。
小林的组长头衔也是千奇百怪，组织结构图上都没法安排，硬加了条汇报线路挤在工厂副总队里。别的副总经常暗地里对小林嗤之以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小林出差的时候也带了个篮球，一有空隙时间就去车间水泥地拍两下，他说同济校风如此，体育和功课一样重要。
那时候我通常得加班画他交给我的流程图。流程管理第一步是图示分解现有流程。人大多对改变有抵触情绪。若想改进流程，你必须比所有人更理解现有流程，所以画图（mapping）是必须的。
我老板看见我干私活儿，立刻给我加码儿，每项财务报告任务都算加急。为了不给他机会发难，我一般默默接过来做，几乎每天做到深夜。
有天早晨小林又来检查进度，我崩溃了，“人家都说冬天里狼才回来，我不知道春天里狼也会来。”
小林不解。我解释说语出鲁迅《祥林嫂》。用在这里，意思就是我以前只知道我老板天天剥削我，没想到小林你比我老板更狠。
小林大悟，“我们理工男不拽文，下次说人话。你也不要抱怨太多，张总提人之前，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我说：“你不也能拽两句吗？张总打算提我？他看中我什么？”
“他好像说你观察细致入微，还心直口快。哎，听说你说人家包装线的人打情骂俏？”
我听后羞愧不已，“以后我说话注意。我还提出成本节约方案呢，他怎么不提，就记住打情骂俏！”
小林也笑：“张总说，哪个会计不会算账啊。眼里有事儿，敢说敢做，才是可塑之才。”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你的发光点是什么？总不能也“打情骂俏”来着？”
小林说：“哪能都跟你似的。我那天正在绘图，有人站我电脑后面说我的设计不聪明。我们工程师可杀不可辱，哪受得了这个，当时我就跟他呛起来了。”
我说：“你这不挺有勇气吗？”
＂张总那天没戴识别证，我不知道他是谁。然后他说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闭门造车的工程师应该下车间蹲仨月，才知道自己设计哪里有问题。”
蹲完仨月的小林改掉了书生气，他的设计被公司拿去申请了专利。作为补偿，他拿到这个貌似虚衔但级别颇高的小组长头衔。
04
小林同学逻辑思维极其清楚，但凡我卡壳的地方，他都能逐一理顺。我渐渐心服口服，言必称“师傅”。小林抗议，“你当自己是悟空哪？你一叫师傅，我就觉得自己变成唐僧了。不能叫我林工吗？” 我照叫不误，每天抱着个大本子跟着他跑车间流水线。
等全厂所有重要部门的流程图完成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期间张总数次电话问责，说我们 “只吃饭不出活，只出工不出力；读书读得一脑袋糨子， I am so disappointed (我太失望了)。”
被骂多了，竟然就有了抵抗力。我们经常偷偷按下静音键，一边听《土耳其进行曲》一边听他花式骂人。小林说了，“这叫做 爱之深而责之切，哪天张总不骂人了，咱俩就卷包走人。”
那时只有一道关键工序不能解决。小林建议这道工序砍掉一半人工。他说这个环节有足够的等待时间，根据《统筹工作法》原理，工人可以利用这个时段完成另一道工序。
这次改变动了太多人的奶酪，自然遭到生产部经理的拼死抵抗。他公然挑衅：“三分五十秒完成第二道工序？不可能。老子在这里干了二十年，没人在四分钟之内干完这活儿。你们这帮书生，就会纸上谈兵。”
小林并不恼：“我就行。而且你也行，你的工人也行。”
众目睽睽之下，生产部经理带人按照小林的建议调整了设备摆放，邀请小林亲自演示。根据现场秒表记录，小林三分半做完。他整套作业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动作，零件装得严丝合缝。有个老工人忍不住喝声彩。
想想以前我还抱怨张总给我加活儿不加钱，的确肤浅。职场小白先学点本事，才有资格能谈条件啊。
小林一战成名。我偷偷问他怎么做到的。小林说：“我天天练啊，你以为我一直在那里打篮球？光动作分解组合，我就试了若干种方案。连原材料改进，我都一一找供应商谈的。” 果然功夫在诗外啊。
我称羡不已，“师傅啊，你完成最后一个安装步骤，环视在场工人的时候，如同庖丁刚刚解完牛，提刀而立，踌躇满志！实在太帅了。”
小林也挺惊诧：“我在这儿晃当俩月，你居然才发现我帅！我也是当年同济校草好不好，我老婆复旦博士，苦追我两个星期呢！”
我八卦之心顿起，“详细讲来听听，我来判断谁追谁。”
05
张总再次视察的时候，小林告诉我：“今天你主讲。”
我激动得心花怒放，“师傅，你可当真？不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小林笑了：“你还真是盲目自信。要抢我的风头，你还得再练五年！”
张总听我的陈述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我干脆不看他，心想就算你是麻理博士，这些东西未必有我明白。这是我们多少个不眠之夜总结出来的精华内容。今天你爱不爱听，也得给我听完。我就当底下坐的都是大白菜，张总就算大白菜里智商高的那颗好了。
讲完之后是提问时间，会议室一片静默。张总环视众人一圈：“为什么没人提问？”
工厂总经理终于沉着脸表态：“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这里没有异议。” 他手下的马屁精都醒过闷儿来了，就像武林群侠高呼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一样，纷纷附议。
我想金庸老先生真是擅长洞察人心，就好像他在这个会议室坐过似的。职场和江湖如此相似，原来职场就是江湖，反之亦然。
张总不理会大家。另挑起话头：“人分三六九等。这世上有三等人，一等人，make things happen (促成事情发生)；二等人，wait for things happen (等待事情发生)；三等人，keep asking what happened (只会问发生了什么)。这个工厂第三种蠢货太多，这次我要把他们都踢出去。在座的各位掂量一下，自己是第几等。”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闷头反思自己是第几等。
散会后没一会儿，人事部经理满脸震惊地到我办公室找我，“张总让你去北京，帮他们做流程管理，你的人事关系转亚太区啦。”
我听得又喜又怕，先问：“小林去不去？”
“小林又提升了，他下月去四川工厂当副总。”
三十五岁的副总！小林同学当时创了一个记录。以前最年轻的工厂副是四十五岁左右。怪不得小林说“再练五年”，岂止是五年啊。
我想起一个重要问题：“那我汇报给谁？工资涨了没？”
“张总没说，他已经去机场了。他让你下星期去新加坡跟他面谈。小林带你去。”
06
坐在飞机上我还在问小林，“师傅，你上次有这个程序吗？我跟他说什么呀？”
小林说：“我跟他面谈没几句，主要是来见见其它亚太的领导层，混个脸熟。你就见招拆招吧，反正别让他看出来你害怕。”
张总堂而皇之地在寸土寸金的新加坡商务办公楼给自己弄了个360度窗景办公室。如我所料，他的办公桌光可鉴人，上面只有一个台式电脑和一支笔。
看我进来，张总面目表情地站起来，“走，我带你去见见我老婆。”
我只好跟着走，在大家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办公区，原来他老婆也在我们公司。她是台湾人，普通话讲得人骨头都酥了一半，高高瘦瘦，长发飘飘，五官清淡。
回来之后，张总说：“你下周上任，汇报给亚太财务总监，级别不变。”
看来是老套路，就像个没有扶正的姨娘，我将作为一名财务经理挤在一堆财务总监里向同一个新老板汇报。我说：“没了？不给加工资吗？”
“你说过不喜欢你原来的老板，我给你换了个老板。你说过嫌钱少吗？” 张总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心平气和。给我气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不给涨工资，不给升级，就给换了个地方干活儿。这也算提升？我一边想，一边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动心眼儿，想跳槽了是吧？”
我不觉苦笑。“张总，跟您干实在太苦了，干活儿就算了。这样被人看得透透的滋味很不好受啊。那我直说啦，不给加工资的提拨就是欺负人。我的薪水必须配得上我的市场价值。有猎头一直找我的，我知道行情。”
“谁还没几个猎头盯着？我就是等你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不敢跟我提钱就是没自信，我凭什么上赶着给你加工钱？”
“那我现在提，您打算涨多少？” 我赶紧追问。
“看你表现。你升得太快了，钱的事情先放放，年底绩效考评之后再说。”
小林在会议室等我，他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怎样，没给师傅丢人吧？”
我苦笑说：“没机会丢你人。级别没变，一分钱没给涨，还在看表现。”
小林不以为然：“看长远啦。对了，我刚才在茶水间听见有人说张总看中你，才提你做这个项目的。那种看中哦，你得多留神了。只怕这股妖风会跟你去北京。以后我不能罩着你了。”
原来如此，张总又料敌在先。带我见见他老婆，昭示众人他光明磊落？否则新人朝拜，总不见得个个都去见他老婆？小林就没见过张总老婆。
下周启程北京，我新的职场生涯即将开始。风起长林，我准备好了吗？
林柳青儿会员投稿通道：【青•故事优选】
其他银牌以上会员投稿通道：【青•故事优选】
本文荐文编辑：红耳兔小姐姐
【青•故事优选】为会员合伙人林柳青儿创办专题。
本专题推荐林柳青儿旗下会员及优秀写作者文章上榜。
专题创办：林柳青儿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专题编辑：红耳兔小姐姐、零点壹弋一、沐恩佳音、城外的阳光sun、琴雪_山人、阿斌an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