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老水牛,苦了一辈子。
——民谚
闭上眼睛,穿过楼宇道路,我清晰地记得家乡每一个角落的曾经,南边是一片竹林,往南是半个池塘,再往南则有一块老桑林、还长着一株龙眼树。家在的地方,是个穷乡僻壤,山旮旯,三面青山夹着一条小河东流,河水的尽头是一个湖,湖水还很清澈,小河却快干涸了。蹲在河边,目光穿过倒影在水里的稻田,能嗅到青草的味道。
时间虽已流逝,景物也已变迁,但记忆就藏在这一片土地下,当你走回来,当你走过去,它们就会随风一起旋转,如复苏的生命。此刻,我又想起了童年那一排矮矮的屋墙,牛栏屋。
牛栏屋是土砖彻成的,土砖没有经过烧制,用稻草和稀泥搅拌,放进模型里加上细土捶成长方状,晾干后就成了一块大土砖。土砖很重,每一块有二十斤重,用它建起来的土坯房就显得很厚实。30年前,我家住的也是土坯房,后来建了红砖瓦屋,土坯房就用来养猪和养牛,养猪的叫猪圈,养牛的叫牛栏。
牛和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一个吃饱了睡,睡饱了又吃,我们能听到它在抢食时着急而短促的噜噜声,也能听到它无所事事时的哼哼叫;另一个则勤奋地干活,安静地吃草,唯有在反刍时,你才能听到那藏在牙床深处的回响,缓慢,悠长。只可惜牛栏和猪圈之间有一堵墙的存在,导致了它们不能在一起,要不牛和猪的搭配必定是天生一对的冤家,沉默与活跃,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我家的牛,不是黄牛,是大水牛。相比于经常哞叫的黄牛,水牛就显得寡言很多,它的脚步更踏实,它的气息更厚重,如牛栏屋的土墙。牛在休息的时候会进行摩墙,用坚韧奇厚的牛皮不断摩擦着土墙,时间久了,土坯房紧绷的土块被挤压成弧状,土墙往外凸出,显得饱满,如同铁匠黄铜一样颜色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肌肉,将要涨裂开去。
水牛是沉重的山,它也能融入柔软的水。天气热了,水牛在农忙之余,会被揭开绳索自由活动,这个时候的水牛往往会到山塘和河湾中去。牛的汗腺不发达,一般不会出汗,所以天气炎热的时候,只有靠泡水怯热。看到了水湾,牛就像看到了情人一样飞奔过去,化身跳水健将,轰隆入水,水花漫天。
泡水的过程中,水牛一般是一动也不动,就像耐心狩猎的猎人,有时候也会缓缓划动,水面上只露出硕大的牛头,如游弋的水鸟。如果泡水的是一群水牛,那么在夜幕降临或者主人呼喊的时候,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从水里浮出来,一步步走上岸,和入水时的激情澎湃不一样,上岸的水牛就是移动的坦克战车,稳重、安静、有力,分开两道流畅的水流,水流像柔顺的长发从牛身上流下,偶有一两滴水珠挂着牛角上,嘀嗒,嘀嗒,落在归途。
水牛的角,不是梅花鹿头上的装饰品,它是能战斗的,一只野生的水牛甚至能用它刀子般锋利的角,对抗狮子和野猪。家养的水牛当然没有战狮虎的实力,但它们的角一样充满力量,一旦打起来,往往要等到打断牛角为止,典型的“不动则已,一动如山崩”。只不过我们很少能看到双牛打架的情景,因为它们大多时候是温顺的。
水牛角有许多功效,古时候的战场,号角一般是用牛角做的,牛角号声音深远绵长,显得凄凉又决绝,战士们不禁燃起一往无前的战意,可以更英勇地杀敌;它也有辟邪的功能,少数民族的人们会将牛角制成许多饰品,随身携带;而在我们农家,家家户户往往都留有一支牛角,不是用来摆设,而是用于治病:当有人发高烧,就会用刀子从牛角上刮下碎末,煮上两个小时,四碗水煮成一碗水,然后一口喝掉,闷上被子大睡,一觉醒来就退高烧了。
水牛是农家的宝贝,特别是我们山旮旯的地方,一直到新世纪了,都没有能用上高科技的铁牛,耕田只有依靠水牛,所以大家都很珍爱它,割草喂食认真照顾,这才舍得给牛套上铁犁,给田地松土。记忆中父亲也犁过地,但不多,脑海里泛起的都是爷爷使牛的场景。小时候,有一次我去田里找爷爷,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发现前面的山腰处露出了两支牛角,我就知道爷爷在那里了,奔跑过去,看到了牛角后面的人,果然是爷爷,我跟爷爷说,我认得自家水牛的角。
我曾经放过牛,因为小时候总跟着奶奶,她去哪里我都跟到哪里,放牛的时候,她去割草,我就负责看守,于是七岁的我,就从奶奶手里接过了牛的缰绳,一个小不点拉着庞然大物,摇摇晃晃踏过田埂山间。我特别羡慕书里写的,那些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可以一边吹着笛子,一边欣赏风景,真是太惬意了。每次和父亲说起这件事,他就得意地说,我小时候啊,可是常骑在牛背上的。其实,父亲的童年过得更苦,一年到头吃不了一回肉,几岁就要上山去砍柴回家还要煮饭,他的自由时光,都是忙碌之余的短暂。但或许这样,自由才让人觉得格外珍贵。
又是一年夏,田边堆满了稻草,地里遗留了稻草的根,爷爷赶着水牛,水牛拉着犁,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回来,路线绝不重复,直到田地被犁过一次,然后重新开始,犁第二遍。泥土在铁犁下,如翻飞的浪涌,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协调,行云流水。
爷爷,我要坐到牛背上去!我总以为牛背上的风景是与众不同的。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又看着牛的背,说,它已经背负的太多了。
牛很勤劳,可是命很贱:当土地被犁开又长满庄稼,当水稻熟了又被割下,水牛也到了老去的时候,这时候老水牛就会被拉到村口,系着命运的缰绳就会从主人手中交到牛贩子的手里,水牛成了菜牛,等待被宰。
农人与牛,都土生土长,最终却无法归于同一片黄土,这是命。
长大后,我明白爷爷当时的眼神,也明白了他的那一句话:它已经背负的太多了。是的,虽然牛是农家宝,但它活的很苦,辛劳一生,背负一生,却不得善终。
爷爷,我长大后要帮你养牛!我总以为养牛是最快乐的事情。
爷爷深邃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沟壑纵横。
牛的命很贱,可养牛人的命也不贵。村里有两个人专门养牛,一个人过得很自在,自己吃饱了就赶着牛群出去,牛吃饱了他就回来,每天乐呵呵的,却住在最破旧的泥砖房;另一个人过得很神秘,牛吃庄稼了他不管,牛走错路了他也不管,本来就沉默的人,养了十几年牛后,变得更沉默了,牛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牛群不回家他也不回家,有时候凌晨了还赶着牛在外面游荡。
养牛的人,只能跟在牛的脚印后面,如同一个不规则的时钟,陷入恶性地循环。
爷爷说,你就不要养牛了,安心读书吧,养牛人的命虽然不好,但他们的后代往往是不错的。
爷爷讲了两个故事,故事里有两个人,他们都是我们当地的名人,一个姓朱,一个姓黄。
朱先生的爷爷生于民国时期,帮地主家放牛,日子过得很艰难。有一回,地主家来了一位客人,在地主的陪同下到处观山看水,谈论地理,客人在遍览当地山水后,指着一块地说,搬迁祖屋至此地,一甲子后主家能出一个知府。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被朱先生的爷爷听到,朱爷爷一听,连忙记住房屋位置。建国之后,地主阶级被清扫,当地的地主也不例外,全部被批斗,侥幸逃脱的,也流落他乡了,地主走后,那些天地就成了无主之地,朱爷爷想起了当年那位客人说的话,在那块地上建房,能出高官。可能是穷怕了,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就想了办法,在那块地上造了屋子。六十年后,他的孙子成了一名厅官,相当于古时的知府,应了当初客人说的话。
黄先生的爷爷和朱先生的爷爷经历差不多,有一次他去放牛,看到一个人在山边转悠,第二年,那个人又来到同样一个地方查看,黄爷爷就认为那个地方有独特之处,所以也认真记下了位置。半年后,黄爷爷的母亲去世,一时没有找到地方埋葬,就想起了山那边的那个位置,所以他就把母亲葬在那里了。又过去半年,那个人回到那里,发现那块地已经葬有主了,遂感叹:此地出大富之人,只是葬不得法,孙辈及中年才幸运。黄先生出生后,读书非常好,但命运平凡,当一个普通科员。他四十岁那年,家门口来了一窝蜜蜂,很多人都想捉走,可是大家用尽方法,都无法吸引蜂王,黄先生回来后,蜜蜂随在他身后直接飞进屋子里了。同年,他的一个朋友在省委当了高官,黄先生辞职下海经商,通过他朋友的关系,做了很大的生意,第二年,他四十一岁,已经身家千万,一时间,引得无数人羡慕妒忌。
我懂爷爷的意思,虽然他这一生平凡,却希望后代能有好日子过,讲这两个故事,是给我们留个期盼,对未来有个期待。
我读中学的时候,家里的牛卖了,每次我和父亲去学校,爷爷就会踱步到村口,看着我们离开,老远了再回头,发现爷爷还在驻足观望,身影有点模糊,却又是那么熟悉,就好像,当年那头老水牛。当年的牛,和村口处的爷爷,重叠在一起,浓缩成一个字,这个字我看不懂,因为它是一个象形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恍然间,有一阵风吹过,我想起了水牛从水里出来,牛头分开的两道水流,牛角上还不断滴落着水珠,嘀嗒嘀嗒,沿着我的脸颊一直落下。
无论将来我走到哪里,我的泪水都会滴在出发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