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问询室里,以警察的身份。
师傅告诉我,坐在这里的人大多非恶即奸,因为若不是财迷了心窍,万万不会坐在主动请求民事调节的问询室里的。
我嘬了一口茶水,陈茶叶的苦味在我的口腔迅速地,像颗雷爆炸般,绵延开来。
坐在我对面的妇人,低着头绞着自己裂开还有点肥胖的手指。又过了一会,她才像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般,慢慢仰起带有高原红的脸。
“那个啥,”妇人操着夹杂着南方口音的北方话,“我男人没得了,那个早死的老板又搞出这档子事儿,我们娘俩可没得活路了。”妇人啐了一口,又像含着希望般睁大眼睛,“不死,也得叫识得的吐沫啐死,不赔偿是不中的。”
妇人又蹭了蹭凳子,“赔是要赔,还要让我继续在厂里待着,还要供我儿读书,怎么也要读到初中。”
又是一个财迷心窍的,我心里这样想着,手上也没有停下来,“先跟我说说你了解到的。你丈夫为什么会自杀。”
妇人用手拢了一下散碎的头发,又用手搓了一下脸,干巴巴的皮肤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吸了一下鼻子,终于开了口。
妇人叫商金芝,她是徐全有的妻子。
徐全有的爹是个村长,老头儿别的不行,在村子里说话还是说一不二的。
徐全有十八那年,他记得很清楚,家里的青牛刚生不久,他爹就抱着小牛犊和酒走了。因为这,他娘还跟他爹撕扯了一会,后来他爹给了他娘一个嘴巴,打掉了他娘半颗后槽牙。
再过几天,他爹带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回来了,那衣服红的真是发旧,很多年后的徐全有再回想起那天还是对那件压箱底的破红布棉袄记忆犹新。
这女人就是商金芝。
他爹那天晚上,和邻村的商老头喝了好一会,其实他爹早就看上了这家的姑娘,不得不承认,商金芝仔细看看,还是个标致的女人。
他爹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米,发出咔咔的声音,他把牛犊一抱,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零钱,指着里屋含含糊糊的说,“牛犊子,钱,酒,都给你,媳妇给我儿。”
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受冻挨饿的状况仍旧屡见不鲜,老商头盯着屋门钉着的蓝布,又看着桌上的钱咽了口吐沫。这一笔钱可以买三袋米,还可以给老小买点肉吃。
老商头牙咔咔直响,过了一会,伸出那双干惯了农活粗糙的手,把钱摸过来,反反复复的查,有一百多块,老商头小心翼翼地把钱揣在怀里,老徐也只是靠在窗户框上眯着眼笑。
过了两年,商金芝生了个胖儿子。
村子里的青壮年也走的三三两两,他们都说南方有机会,遍地都是钱。村里的几家也真的盖起小洋楼。
徐全有收拾行李的那天晚上,商金芝突然抱着儿子跑进来,“你去哪,我也跟你去。”徐全有看着商金芝,商金芝把背在身上的包放下来,“我儿也跟我一同陪你去,你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咱们仨。”
徐全有经过几个同乡人的打听,终于在一家工厂找到活计,也给商金芝找了一份,徐全有跟男工一起搬货,商金芝则在车间里缝衣服。
工厂的生活极其乏味,像是吃人的怪兽,徐全有吃不好睡不好,马上就瘦的皮包骨头,人也没有了精神,一根烟抽一口就熄灭,到最后还要把烟屁股捡起来嘬几口才算完。
工厂的等级制度极其严厉,食堂就分三层,一层是徐全有他们的食堂,一天两个菜,一荤一素,主食是馒头,荤菜只有零星一点肉丝,菜也像涌进这里的工人一样,无精打采。每当停工铃响起的时候,从车间的四面八方,涌来攒动的人群,嗡嗡如同苍蝇乱叫。
二层就是好一点的食堂,是给厂里的老师傅准备的,菜又多了几种,肉也勉强多了,主食是白米饭。
三层就是给厂长和老板准备的,专门有一个厨子驻守在那里,传说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
艰巨的环境,身边等级森严的恶意,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兽,甚嚣其上,恶意昭昭。
刚开始,徐全有会对着工友憨憨的笑,“想给爹娘盖房,挣大钱,跟媳妇过好日子。”
过了几个月,徐全有开始变瘦,“盖房子,我瞅着没啥指望,就挣点钱够花,给爹娘买点好东西。中了。”
后来,徐全有的脸已经变成枯黄,没人问他这种问题,他也不会憨憨的笑,每天中午,他在排风扇的轰鸣下醒来,坐在中午休息的纸箱上面,呆滞地望向排风扇通往的外面。
徐全有只会每天闷声干活,把碗里不多的肉丝拨给商金芝,工友抽烟他也会拿着报纸去卷一根。他成了这个工厂里,最稀松平常的部分。
这天是个晴天,徐全有偷偷跑去车间外的自来水龙头边往嘴里灌水,冰凉的水冲进喉管,这使他感觉到很舒服。
“你是徐全有?”一个声音突然传过来,徐全有回过头,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腆着啤酒肚,本就不多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我是厂长。”
“认得的认得的。”徐全有立马笑着迎过去,他当然没见过那个只会在三楼吃饭的厂长,只是在楼里的宣传画见过。
“看看,瘦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以为我克扣员工。”厂长抹了抹油腻的嘴唇,“明天中午去三楼吃吧,让厨子给你做好的,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能带我媳妇一起去吗。”徐全有磕磕巴巴地说,“我都是和我媳妇一起吃午饭。”厂长笑了笑,“是看你瘦才特别让你去的,你媳妇是哪个,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想去的想去的。”徐全有立马点头。他心里想着能不能带一点给商金芝吃。厂长笑了笑,又用胖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
那天晚上,徐全有把床下所有的衣服都找了出来,上三楼吃饭当然要穿的体面些,他找了一套最不旧的蓝色工装,又把布鞋用肥皂蹭了蹭,还破天荒地拿肥皂洗了洗脸。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特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够还能再点。徐全有简直激动的睡不着觉,他僵硬的脸上也浮现出开心的模样。
第二天早早地徐全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神清气爽的往车间里走,一上午紧紧盯着表,他从未如此热切盼望着那个像苍蝇叫一样的午休铃打响。
食堂里的人还是人头攒动,他向着三年来他从未敢靠近的楼梯走去,被一个工友叫住。
“徐全有你昏了头了?在那边打饭,楼也是你能上得的?”徐全有只是笑,“厂长请咱吃饭嘞。”
工友笑着走开,嘴里嘟囔着,“徐全有怕不是睡昏了脑袋。”
上了三楼,他看到胖厨师在淘米,他笑着走进去,厨师看了看他的工装,蹙了蹙眉,“快走快走,这种地方也是你这种人来得的?”
“厂长没跟你说吗,他今天让我来吃饭。”徐全有笑着,厨师也笑了,“厂长会请你这么一个土包子吃饭?真是昏头了,你倒是告诉我厂长叫什么啊。”
徐全有渐渐笑不出了,他想找厂长问问清楚,他和厂长从未见过,厂长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他?厨师不堪入耳的话语传来,贱骨头,做白日梦,都倒进徐全有的耳朵。
徐全有几乎是跌下楼梯的,他疯狂地向厂长办公室跑去,蓝色工装好像把他衬托成一个傻子,他只会疯狂的跑,厂长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他?又或者是厂长忘了跟厨子说了,一会厂长就会带他去三楼,称兄道弟,还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到了厂长办公室,铁门是锁着的,但是里面却好像有人,他趴近一看,却是他的媳妇,商金芝!
厂长肥厚的嘴唇往商金芝的脸上落,商金芝好像在反抗又好像没有,断断续续的喘息传了出来。
徐全有彻底傻了,他看了看外面的窗户,铁栏杆焊的死死,好像一个绳索,紧紧地勒着他。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长黑的指甲使劲掐进肉里,“太欺负人了。”他看见墙边立着镐头,他手打着哆嗦。
他不敢拿镐头去砍他。
徐全有拖沓着刚用肥皂洗过的布鞋,走上楼顶,楼下的工友饱餐一顿后正在往各自的车间散去,风吹过来,打在徐全有的脸上,他有些站不住,实在是太瘦了。
他看向食堂的三楼,刚羞辱过他的厨师正把一大块肉搅进米饭里,塞到嘴里,他咽了口吐沫,掏出兜里的烟屁股,猛吸了一口,坚毅的目光飘忽着不知道看向哪里。
他想起了他的爹娘,他想起了他的大胖儿子,他想起了商金芝多年前的大红袍,他搓了搓脸,有泪水流下来,他往前一迈。
砰!
徐全有死了。
商金芝仍旧是没有表情,身子却向前,仿佛够着什么一样,“警察同志,不是强奸,让他赔钱就行,人才没得白死。”
我看着缓慢起身的妇人,她的身材有点走样,还有点佝偻,她一边走一边从她的布袋子里慢慢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褶皱的绿色纸币,攥在手里,那是她可以回家的凭证。
同事把我的饭一起带回来了,晚饭的香味顺着炎热的空气涌入鼻腔。
今天的晚餐是红烧肉和米饭。
我不知道,徐全有到死也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