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身着白色汗衫的少年疑惑地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脚下是松软的土壤,身周弥漫着缥缈的雾气。
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佛铃从虚空中传来,少年,也就是佛乐睁大眼睛,看着缓缓从流转的雾气中显现轮廓的高大身影。
那是一位异常高大的僧人,身披褚黄色僧袍,那僧袍的样式十分古朴,像极了古印度佛陀时代的衲衣。
僧人颈间戴着金刚菩提念珠,宝相庄严,不怒自威。只见他左手微抬与胸前,中指和无名指弯曲,余三指伸直,拇指压在弯曲的二指上,结成期克印。
右掌持一金色佛铃,那涤荡灵魂的清脆铃声就是从中传来。
此时的佛乐不过十二三岁,久居乡村,着实还没有见过如此庄严的法容宝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这位大德出现之后,缭绕在他身周的浓雾似乎都消散了些。
僧人在距离佛乐五步之遥处停下了脚步,深邃而睿智的双眸定格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似是在看他,又似是再透过他看着万劫以来的沧海桑田。
铁唇微启,铿锵而浑厚的声音如雷霆一般响起:“孽徒,还不跪下!”
明明僧人就在眼前,但这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袭来,震得佛乐不由得连连后退。他惊骇地望着眼前明明慈睿无双,却又无比威严的男人,但见他身周忽然放射出亿万光明,刺得他连忙以手遮目。
雷霆之声伴随着直击灵魂的佛铃再度响起:“十方易渡,娑婆难行。青莲入世,神霄已封。吾徒佛乐,此时不醒,更待何时?唵……”
铺天盖地的佛铃中慢慢响起笃笃的木鱼声,佛乐有些眩晕,眼前的僧人由一成十,由十成百,由百成千,那无量无边的如雷音声连绵起伏,让脚下的土地都有些震颤。
恍然间,佛乐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但这个家又跟自己记忆中有所不同。疑惑间,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父亲,而他的怀中……那眉眼……是幼时的大哥?
他奔上前去,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迎面而来的父亲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存在,直直的从他身体上穿了过去。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
佛乐尝试着去触摸身边的实物,却无一例外的横穿而过,他这是死了?
这时,佛乐只觉一股莫名的吸力从前方传来,下一刻,视角便发生了变化,他仰头向上看去,只看到一个刚硬的下巴,直到那人低下头来,他还惊觉,这是刚刚那位威严的大和尚。
他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却发现自己似乎是回到了婴儿状态,而印象中让人莫名敬畏的大和尚却满是慈爱和痛心的看着他。
只听他道:“佛乐啊佛乐,大西天一别,转眼已是沧海桑田,为师遍寻你不得,不想你竟耽于轮回大阵,把自己折腾成这番模样……罢了,为师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且安心待着,时机成熟之际,为师自会来寻你。”
说着,轻呼了一声佛号,双臂向前轻轻一送,道:“去吧,莫要辜负了你的名字!”
佛乐只觉眼前一黑,再度醒来,耳边依旧是悦耳的佛铃,他猛地睁开眼睛,便见那庄严的大和尚正双眸微阖,静坐在自己不远处,而那只金色的佛铃,正凭空悬浮在他的身前,无风自振,铃声如溪涧清流,潺潺动人。
似乎觉察到佛乐意识回归,大和尚缓缓睁开双眸,道:“可清醒了?”
佛乐从地上爬起来,清澈的眸子倒映着他结跏趺坐的伟岸身影,依旧有些不明所以,难道刚才的一切是他故意让自己看到的?
看到佛乐依旧一脸懵懂,僧人,也就是玄陀尊者微微蹙了蹙眉,蒲扇似的大手不知是什么时候伸出来的,等佛乐回神,那厚重却无比温暖的大掌已经覆上了他的头顶。
佛乐怔了一怔,却识相地没有挣脱。
良久,玄陀尊者若有所思地收回大掌,暗叹了一口气,心道:“镜吾所言,果然不虚,这不肖徒被抽取两魂,只剩一魂守身,除了秉性不改,只怕比常人还要驽钝些。”
指尖轻捻,似是在结印,又似是在卜算,忽然,玄陀尊者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极度不可思议之事,连忙重新推演一番,却还是同样的结果。
佛乐发现这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变得很奇怪,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无限痛惜。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肩膀一紧,整个人便被无我尊者拎了起来。
只听他沉声道:“魂力尽失,毫无自保之力,竟也敢在五浊恶世肆意乱行,随我上山修行!”
佛乐来不及拒绝,就被拎到高空,狂乱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耳膜生疼,眼睛更是连睁都睁不开。待风声完全止息,双脚踏在实处,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琅嬛福地。
……
初檀蹑手蹑脚地来到草坡下,手里捏着一根青草,小心翼翼地蹲到半靠在树下,像是睡着了的少年面前,先是轻轻地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则暗戳戳地将细嫩的青草塞进了他的鼻孔。
睡梦中的佛乐极为不适地耸了耸鼻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初檀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看到不远处几只大白羊正悠然自得地啃着草,便丢掉手中的草,迈着小短腿跑去牵羊。
她费劲地将绳头搭在自己肩上,吭哧吭哧地拉着另一头怎么都不肯配合的羊往前走,想要去骚扰不知怎地就在大白天睡着的佛乐。
结果,羊没拉动不说,自己却被反作用力拉得往后一跌,一屁股坐了下去。手中的绳子哧溜溜地就跑远了,她呆呆回头,便见那头白羊又回到阳光下自由地啃草去了。
初檀抬起两只沾满泥巴的小手,淡定的拍了拍,想要爬起来继续使坏,却见刚刚还睡得香甜的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初檀咧开嘴笑的好不无辜,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小哥,你醒了!“
佛乐揉了揉鼻子,仰脸望了望偏西南的日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羊群和一脸无忧无虑的小初檀,总觉得有些恍惚。
自从那晚梦见自己忽然有了师父,他就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潜意识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三位师父那里,三师父镜吾有些暴躁,那条拂尘当真让他吃尽了苦头。
初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蹬蹬蹬地跑到他面前,托着小下巴疑惑地望着他,神来一笔道:“小哥,你夜里是不是偷偷跑出去做坏事了?”
佛乐皱眉:“做坏事?做什么坏事?”
初檀学着老爷子的模样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瓮声瓮气道:“若是没有做坏事,怎么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爷爷说了,像你这样的,就是背着大人出去做坏事了!”
佛乐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朝羊群走去,道:“以后少听爷爷扯那些乱力怪神的故事,小心有妖怪爬到你的梦里去!”
说着,他朝羊群吹了声口哨,那些小初檀怎么拉都不配合的羊群听到熟悉的哨声,纷纷像佛乐这边聚拢过来。
初檀迈着小短腿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瞪了瞪这些无比乖觉的羊群,疑惑地仰起头,看向张开双臂,似是在接受晚风洗礼的少年。
夕阳的余晖撒在他清瘦而修长的身躯上,似是为他笼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而那光晕又像一扇弧形的拱门,连接着现实和梦幻,她在门外,少年在门里……
佛乐呼唤着羊群,忽然发现跟在身后的小不点忽然没了声响,以为小家伙又要耍滑头了。无奈地回过头,却发现年仅四岁的小丫头站在几乎与她一般高的灌木边,双目出神地望着自己。
他遥遥招手,轻笑着道:“初檀,过来,哥哥带你回家……”
天边是如火如荼的火烧云,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脸淳朴的少年,沐浴在绮丽的晚霞里,冲着她笑得清朗和煦,他说,要带她回家……
这一幕似乎永远定格在靳初檀的心里,支撑着她走过后来无数个阴翳难捱的日子。
一大一小默默的对望着,清风徐徐,麦田送香,此时的他们,谁也想不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亲手送她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夕阳下,佛乐俯身背起四岁的小女娃,赶着羊群离开了麦田前的这片草坡。光线折合,云霞漫天,三道虚影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似是灵魂的守护者。
镜吾尊者收回视线,眉心微皱,道:“玄陀,那小女娃……”
玄陀尊者轻呼了一声佛号,目光也有些复杂,却对镜吾摇了摇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
镜吾尊者挥了一下拂尘,欲言又止。
一袭雪色衲衣的了渊尊者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又在打什么哑谜,望着已经远去的那对兄妹,微微惑然,那古灵精怪的小女娃的确命运多舛,但这世间众生皆于六道轮转,苦海沉浮,她……又有什么不同?
树影婆娑,麦浪滚滚,徐徐清风拂面而来。一片祥和中,似乎有来自虚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