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袁老板的大名叫做袁青山,有个阿弟叫袁绿水,名字起得和梅铜镇的风景一样,听起来就晓得是哪里的人。

    梅铜镇,讲起来是个江南小镇,真正要是去了,看起来还是带点山里的土气。说到底,主要是水分不够多,同女人家,样子尚可,不过少了一分气色,更加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不够洋气。

    袁老板年轻的时候是镇上的突出人物,乡镇企业家,讲起来威风派头。别的事体不用多讲,就凭伊大学毕业分配当了老师还敢跟屋里的大伯闹毛,出来挑起重担做起这里第一家的私人企业来讲,他在当时有头有面孔的人。

    现在的袁青山自然也突出,不过是肚皮突出了,年过五十,身体不可能跟年纪轻的时候相比,要比,也只能与同龄人比。比如老朋友吴老板,秃顶,香烟吃得牙齿乌漆墨黑,大拇指头管熏得蜡黄,跟袁老板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没办法比。吴老板倒是有一件事体比袁老板好得多,就是睏觉,吴老板捉牢枕头就能睏,袁老板把头蒙起来都睏不着。即使是上床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一碰着枕头就叫得应,跟洗了汤浴一样清醒。

    这还算好。最近一段时间,阳春三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惬意,莺莺燕燕都晓得飞回来了,街路上的小孩子不断,跟这些麻雀一样关不牢。一些功夫飞到上街,一些功夫绕到下街。住在上坡顶上还好,小孩子毕竟岁数小,跑起来声音不大,也没有功夫趟趟往顶上跑。可袁老板的房子在坡道中间位置,这就不凑巧了。落坡时的男小孩跟疯了一样,各个叫起来吓死人。本来袁老板日里打午觉还勉强能眯一些,最近小学搬迁到附近以后,袁老板夜里又睏不着,日里也休息不成,头痛得很。

    袁老板感觉头里像灌了一滩水,漫过街面,又哗啦啦地涌上来,讲不出原因,倒是像脑子里面有条钱塘江。

    吴老板和袁老板俩人是老相识,老朋友。伊唤吴,“吴师傅、吴老板”,吴老板唤伊,“知识分子”,这件事体也是有原因的。

    1985年,袁青山上湖城师范的时候,吴师傅也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再往前倒两年还是青山的高中师哥,两个人都在梅铜高中读过书,吴比袁大了两届。

    吴师傅是因为伊在师范食堂里烧大锅菜才被叫成吴师傅的。吴老板食堂掌勺烧饭有窍门,做菜只管放够油,油丝足,菜丝香,学生一个两个都欢喜吃伊烧的菜。

    当时已经没有管得没有那么严了,特别是周末,看看电影抑或是弄弄牌之后,学生肚皮一饿就想着吃夜宵,而吃宵夜肯定需要跟吴师傅搞好关系。上下差了两岁的人,一来两去,酒吃两杯,烟吃两根,自然而然,吴师傅与念书的袁青山认得了。

    吴师傅脑子活络,一看供销社都倒闭了,白日想夜里也想,觉得做生意才是稳当的出路。于是撺掇了袁老师辞职不做了,要伊一起做生意。为了这个事体,袁青山先是被伊的大伯骂。大伯借了钞票供伊读完大学,转头工作一年不到,青山不做了。大伯气得用三根指头管点着伊的额头,说,“读书读成十三点了。以后有本事踏进这个门槛就要砍掉你的脚。”青山不响,默默立在梧桐树下头连吃了三根香烟,把香烟壳子捏扁扔在了地上,又踏了两脚。

    吃夜饭的时候回去了,伊又被刚结婚两个月的老婆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婆说,“青山啊,青山,你莫要上当受骗了啊。伊吴师傅一个只晓得烧菜的,哪里晓得做生意的门路。老百姓讲,摸螺狮还要搭好伴,你到了这个岁数还弄不灵清。这种事体你想不清楚也要想,有啥事体是比捧国家饭碗还要重要的?你不去学堂,我就回娘家,我们俩,趁早离婚算了。”

    袁老师犟头脾气,老婆不让,偏要去。晌午听老婆讲完,伊下半日就去打了辞职报告。这日夜了回去,老婆哭天恸地,收起东西要回娘家。吴老师好话讲完,好劝百劝,终于把伊劝回头。袁老板想起姆妈的话,好生对老婆,日子才和睦。之后就和老婆安稳地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一句离婚,老婆算是当捉住青山的命脉,事体不顺,吵架,肯定要提起,一直提到大前年,直到真离了婚才闭口不提。

    青山在同老婆离婚的那天,落大雨,袁老板开车子想东想西,车子差点开到河港里去。回去的路上,袁老板想起了伊的阿爸、姆妈,想起姆妈是因为姆妈的周年要到了,该买点纸头烧烧了。而阿爸,袁老板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阿爸死的早,黄疸肝炎死的时候,袁老板还在读小学。当时农业学大寨,刚有起色,村集体开始浇预制板、造新楼房,不晓得什么原因,一下子被叫停了。集体造新房的事体停了下来,上过北京开会的老书记眉头打个皱,苦脑子兮兮地过了蛮多年。直到现在老年痴呆了还日日念到集体化好,集体也能创造财富,不至于良心都被狗叼去。袁老板想了想自己,还是有点道理,教书,当工人没有高低贵贱,无非就是居民农民两个证。现在居民农民的矛盾没有了。居民下岗还不如有山种点白茶、黄金叶的农民,扫大马路的都是落伍的镇上老人了。

    这日吃早饭的时候,袁老板又在想事体。吴老板过来拍拍伊的肩膀,说:“吃早饭就好好吃,一日到夜眉头打个皱,你说你能好好睏觉么?”

    袁老板吃了两口生煎小笼包,慢吞吞又喝了口汤,摇了摇头,说:“头痛的事体太多了。”

    “啥事体,讲出来听听。”

    袁老板帮吴老板也要了一碗冷粥,一碟腌黄瓜,十六只生煎(包子、饺子对半开)。吴老板笑笑,递上一根阳光利群,说:“知识分子记事体就是清清楚楚,我吃啥东西都被你摸清了,怪不得你头要痛。”

    袁老板也跟着笑笑,说:“这种小事体还麻烦不到用脑子。”

    “这你又不肯讲。”吴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捏起筷子就开吃。

    “我老婆要跟我复婚了。”

    “啊!走了又要回来做啥,这算啥事体。”吴老板嘴巴张得老大。

    袁老板呼呼地吞了两口粥,歇了歇,又说:“还有我这个儿子,二模又没有考好。高复一年了,还是一副老样子,今年看样子又危险了。”

    “还有哇?”吴老板问。

    “当然还有!”袁老板叹了口冷气,说。


    旧年入秋的时候,袁老板的一间厂房被征用造办公大楼的广场了,本来是件好事体。

    政府夏季的时候就在提倡环保,年底要考察。于是袁青山借着这个机会,先停了三个车间,打算把机器换了以后再大开工。关了一半的车间,单子接得少,小客户的后款经常拖,资金流通不转了。袁老板为了买新机器,装修老厂房的事体急了小半年。还好政府来了个征地通知,一下子倒解决了袁青山的心头大事。

    改造厂房吃紧的时候,袁老板和老婆为了分家在打官司,老婆把厂里的烂摊子全部扔给了袁老板,只要房子和现金。老婆说,厂是你办起来的,归你,蛮正常。我管不来,也不想去管你底下这批人。不过屋里的家产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存下来的,儿子归你,你自然要给我大头。

    袁青山毕竟吃过墨水,啥事体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一边安顿职工,赶紧修厂房拉新设备,另一边又在想办法拖一拖老婆要的钞票。转头官司刚打完,老婆拖了箱子,拿起存折就走,头也不回。

    袁老板开不出工资,焦头烂额,新造的厂房只能吃灰。袁老板想起了富士康在美国造的厂房比伊还要日子难过,伊调侃自己,再苦倒用不着被美国逼着做生意,大不了关门不做了。

    事体总是一件跟一件,当袁老板年前好不容易解决完了所有事体,趁天气惬意,心里没有烦心的事体,去钓了两回鱼,老婆又寻上门了。老婆讲赔偿的钞票也有伊一份。袁老板哭笑不得,老婆就把厨房间的碗筷敲得乒铃乓啷,留下一地的白花花的碎片。袁老板望了眼,想这地上的是银子就好了,这样子的话厂子里的生意就不怕不好做了,老婆那边也好解决。

    袁老板心里清楚生意不好做倒也跟老婆的关系不大,离婚只是隔在当中的一件不相关的事体。

    政策讲把环保放在第一位,国内外对竹制品的要求又越来越高,这个厂办起来确实有困难。再加上隔壁的残疾人企业家梁老板跟伊做一模一样的生意,吃了袁青山不少的量,拢共市场就那么大,两家厂挤在了同一个地方,用工要缴足保险缴足税,做的东西很多年都没有变过了,又没有啥含金量。就同人吃饭只吃一只菜碗,再好吃,也要吃厌的,市场也是一个道理。更何况这碗菜还要分给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来吃。

    再者,梁老板小儿麻痹废了一只脚,零几年的时候,政府鼓励残疾人办企业,给伊办了不少免税政策。梁老板也不是笨人,虽然上书读得不多,空子还是摸得清清楚楚。他招了一批残疾人,残了一根指头,瞎了一只眼的占了大部分。这样一来光是吃补贴,免税,一年少讲点,也比袁老板多出了一套湖城的房子。对于这种事体,袁老板心里晓得,却从来不讲出来,即使伊梁老板天天在外头吹牛皮,袁青山只是笑笑,不响。

    实际上,袁青山对老员工蛮有感情。做不动体力活的老头就让他们在厂里看看大门,搞搞卫生。阿婆阿嬢想来做点事体的,也大都让她们来浇浇花草,食堂里拣拣菜,厂子里面贴贴商标之类,基本工资照开不误。

    从梁老板厂里过来的一位职工跟袁老板说,梁老板让他们搞卫生,一分钱钞票不愿意摸出来。免费搞卫生,还要让他们跪倒地上去抹楼梯。特别是梁老板办公室的一套黄花梨沙发办公桌,抹的时候要用潮抹布抹底,干抹布抹内里,干净的棉毛巾抹面,必须钻到桌子下面跪着抹。梁老板对这个学了一辈子本地话的温岭老头讲,你还不如这一套沙发家具值铜钿,抹坏了,白做几个月都不够。

    袁青山对老头说,这种事体不用担心,我办公室的桌子是三合板的,你跳上去踏两脚都没事。老头子摆摆手说,这不敢去的。袁老板说,有啥不敢的,踏坏了我刚好买一套新的,用了几十年都没换了。老头子笑笑,说,这叫啥事体,就算你请我去,我也不去,我还怕踏坏了脚呢。两个人哈哈大笑。

    梁老板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结了婚定居国外,儿子打算接班做这门生意,但是梁老板肯定不会退下来的,至少活着就不会。不然伊的残疾人代表的位置肯定是坐不牢了。

    像在电视上讲话做采访的事体,梁老板顶喜欢去了,而袁青山就不喜欢。而梁老板碰到袁青山就伊的玩笑,说,阿弟啊,你做生意做得早是早,还是没有赶上好时候。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应该不止这点成就的,不讲做到马云的地步,也要做到我们这里第一把交椅,当个人大代表完全没有问题的么。要讲真正原因啊,还是你面皮太薄,做生意当做善事,这样不行。

    “只缘妖雾又重来。”袁老板突然间想起这句诗来,伊记不清是哪个人写的,只觉得还是应景。

    梅铜镇的农贸市场还没有改造完,蛮多吃早点的餐馆还开在老地方,在菜场门口连成了片。市场过去不远就是袁老板的厂,隔了条西苕溪,只要往武西大桥上往东走走就是老居民区和老农贸市场。

    袁青山年轻的时候顶喜欢和阿弟袁绿水一起在河里洗冷水浴,游上几转,再摸些菱角才肯罢休。现在西苕溪虽然经过整治了,但是被掏得太深了,绿油油看不见底,大太阳都晒不出来鱼腥气。袁青山现在不想去也不敢去了。

    不过伊还是喜欢凭栏独吊,看看风景也是不错。伊办公室的两扇落地玻璃窗日日都被伊自己楷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袁老板觉得这样看看,心里惬意。

    袁绿水上次来还是过新年了。袁绿水在隔壁的县里升副处了,刚刚四十,年纪正轻,袁老板晓得和这个小时候天天带着的阿弟不能来往太密切,清明、过年可以,其他节日还是顶好少来去。袁绿水上次来的时候也立在玻璃前头看了好一歇,到最后,吃了杯冷掉的白茶,说,阿哥的这面玻璃一直还是这么透亮,天上落雨都比我提前晓得。

    袁青山坐到骨牌凳上,上半身斜靠着墙,说,有啥用。天气预报准确得多。再讲了,现在只会落雪,不落雨。袁绿水说,阿哥年纪轻轻,不要这么悲观,冬天一过夏天自然要来。

    袁青山站起身,同弟弟立在一起,看看了玻璃中的自己,说,都有白头发了,老了。弟弟说,阿哥头发还是油亮精光,根本不老。袁青山笑笑,不响。

    袁青山梳头发的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多年了。当年伊读大学的时候就流行这种头发,大背头,摩丝楷上去,用木梳梳得根根透亮。伊读师范的时候还买不起摩丝,只能用点山上野菌泡出的油水梳头发。伊姆妈就是这样做的,到了七十岁还是满头乌丝。

    袁老板想起了自己读师范的时候也是万人迷,长得清透又带点秀气,面孔还有点像上海滩的周润发,特别是弄了相近的发型。就是可惜那个时候穿不起大风衣。

    当时,几乎每周都有小姑娘约伊一起看电影,伊欢喜看电影,又买不起票,所以每次都是小姑娘约了好几遍,把票塞进伊手里才肯去。可就算这个样子,袁老板都看了无数遍的《庐山恋》、《生死恋》,每每小姑娘都看得眼泪鼻涕稀里哗啦,伊都不晓得下一步应该做啥。伊去了老多次电影院,跟不同的小姑娘去的,学堂里的,社会上的都有,直到伊认识伊的老婆为止才断了这种事体。想到这里袁老板就想笑,低头摇摇,讲自己真是小年青,伤了不少小姑娘的心,干看电影,不懂事体。回头一想,要是真做了啥事体,这摆在当年肯定被判一个流氓罪了。

    年底袁老板想自己下厨烧几只菜碗,特意去了趟地上都是烂污泥的老农贸市场。袁青山刚好碰上了当年追求过伊的月萍。

    月萍大冷天推着外甥女的婴儿车出来买水果,袁老板冲伊打了个招呼,月萍愣了记,赶紧问袁老板的名字。袁老板摸了摸伊外甥囡儿的面孔,说,我是袁青山啊。月萍这才想起来,摇了摇头,说,老了,记性不好了。袁老板说,讲到底还是我变了样子了,不怪你。倒是你看起来和当年没什么区别么,一样好看得不得了。月萍说,你当年要是长了这张嘴巴就好了。袁老板摆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我要去买菜了。

    袁老板过年的时候特意去染了个黑头发,理发店的老板说,根本没有看到过跟伊一样头发没有白几根就来染头的人。袁老板想起了姆妈用过的天然摩丝,心里想,要是自己也坚持用估计也不用染头发了。


    与袁青山住了一条街路上,袁老板的邻居宏华,顶喜欢讲各种八卦,小道消息。今朝哪里谁做了啥事体,明朝又要发生啥事体,特别是吃早点心的时候。一碗面,一盅杨梅酒就要吃起一个多钟头。差不多要把一个正常人一日的话讲完,才肯挑挑牙齿,吐一口痰走路。

    宏华年轻的时候是个二流子,小偷小摸的事体不断,当地人捉牢了下不了狠手。再说,伊大伯当所长,偷的东西金额不大,每次也只只能教育加拘留。这样的一个人,儿子倒是争了一口硬气,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读计算机。

    袁老板读书的时候与宏华是同班同学。宏华在村里的初中读了一年,因为买不起雨伞,梅雨天日日披一条老蓑衣,觉得面孔挂不牢,索性寻生活去了。伊结婚也早,自然伊儿子比袁青山的儿子大上好几岁。伊儿子叫小方,11年毕业寻了份工作,刚好吃着互联网风口头上的红利,分了创业公司的创始股。宏华现在领着儿子发的“退休金”,早上吃面,中午下馆店,夜里打包两只熟菜又是一顿。

    宏华日子过得潇洒,从早到夜基本都在梅铜镇上下旋来旋去。不是在餐馆、街边门面里讲闲话,就是去棋牌室搓搓小麻将。用伊对麻友的话来讲,你们不要羡慕,这都是我的本事,你们哪个有本事也去养个好儿子去。麻友弯起指头敲敲桌子,说,搓麻将就好好搓麻将,不要讲些不三不四的话。要讲回去跟你老婆讲。宏华说,我老婆没有这个好福气喽,老早就走掉了,现在还在江北吃苦头呢。麻友摇摇头,抿抿嘴唇皮,不响。

    小方和袁老板的儿子小学,初中都读镇上的一个学校,到了高中,也都进了县里顶好的一个学校。只不过袁老板的儿子是赞助进去的,宏华的儿子是真刀真枪考进去的。宏华嘴皮不牢,啥事体都要讲,碰着袁青山会喊伊,“大老板,知识分子“,转眼又要讲伊的人生大道理,从教育儿子到办厂,让不晓得情况的人感觉真是头头是道。

    每每吃早饭碰上宏华,袁青山就头大。要不是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身体不好,轻度脂肪肝加上血糖也有点偏高,伊也想早上起来就吃点杨梅酒,消消夜里翻来覆去睏不着的烦。

    从二月份开始,袁青山自己去买菜做饭,烧好了给高复的儿子送去。

    上个月的二模给袁青山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睡觉就不讲了,伊还被气得胃痛,吃了一盒的奥美拉唑才好转点。老师讲,这个时候不能打,不能骂,要鼓励。

    于是袁老板那天一个人到饭店要了一大盘的糖醋带鱼,一只羊肉火锅,开了一瓶白酒,吃得稀醉。

    袁青山在阿富酒家的沙发上睏到夜里9点钟,马老板才喊伊起来。马老板端了杯水给伊,等伊吃完了,拍了拍伊的肩膀叫伊回去早点休息。路上袁青山脑子清醒了一点,又开始想儿子温汤水一样的成绩---勉勉强强能保两本,冲一本。袁老板不是没有想过给儿子送到国外去。出国读预科,然后念个本科文凭回来,像梁老板那样做,儿子、女儿讲起来都是出过国的高材生。袁青山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年轻走路轻飘飘,一步落空,步步插蜡烛。”这句话还是袁青山阿爸死之前几日对伊讲的,伊一直记在心里。

    袁青山进了门,看着儿子房间里的灯还亮起,露出一道缝,伊以为是儿子特意为伊留的。伊想跟儿子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当然以前也这样想过,只是一直不晓得讲啥东西好。袁青山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发现儿子已经趴在床上已经睏了。伊慢慢推开门,进去把台灯拉灭,搬了把椅子走到厨房间,吃了根香烟,想还是下次吧。


    镇上办毛料厂、纸浆厂的杨建明是袁青山的合伙人之一,现在还有袁老板厂子一点点的股份,但伊顶主要的产业是袁青山旁边的厂。两家厂贴在一起,地皮也是一起买来的。袁老板做毛竹加工,杨老板就做边角料的生意,毛料做笤帚,做原生纸浆之类。

    杨老板一直想不通为啥袁青山上段时间要把地皮赔了的一半钞票给了老婆,还有四股之一分给了以前卖出地皮的农民。杨老板觉得青山对伊老婆太放纵了,啥事体都让,让都最后,人家离了婚就去寻了个小鬼头一起住。这还算好理解的,顶不让他理解的就是伊把钞票还分给上门闹事体的几个农民。按他的意思,他们明明是签过合同的,现在上门讨铜钿就是不讲法律,抓去坐牢都不过分。

    杨建明又讲,这笔拆迁款是天上落下来的钞票,不用起个清早去捡,都落到床上来了,还不要,非要捐出去,想不通伊袁老板脑子里装啥东西。平时靠一分一厘省,到了真省的时候却不会了。他们想闹,合同就拍到他们面孔上去,这叫有讲法律;这些人也没有一点点脑子,本来就要在厂里打工吃饭,凭啥来闹。都帮他们缴保险,逢年过节还发东西,工资也开得比外地人高了,这要是摆到旧社会,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体去寻。

    杨建明实在想不通,问袁青山为啥这么做。袁老板当时没有说原因,只讲了句,以后有机会才讲吧。

    钓鱼的时候,吴老板也问过袁青山同样的问题,袁老板不响,指了指浮子,意思是别把鱼吓逃了。

    袁青山离婚前基本上日日在自家厂里食堂吃饭,卖菜的阿婆们蛮少能看到伊,只晓得镇上有个大厂,青山竹制品厂,有个大老板,叫袁青山。最近菜场来来去去的次数多了,袁老板每每也同她们打招呼,讲两句闲话。

    阿婆们卖菜的间隙又顶喜欢讲讲有劲头的故事,所以,阿婆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这个对人客客气气的袁老板身上,阿婆们开头只是东边讲一句西边拉一段,说的都是屋里的事体。什么赌铜钿输了多少钞票,现在兴网络赌博,讲老板们都喜欢糟钞票。

    卖菜的阿嬢们后来又不晓得从哪里听讲,哪里哪里的大老板包了个江西小姑娘,给他生了个大儿子。原配堂客发现了,跟要吃了这个老板一样么,今朝要打江西姑娘养的儿子,明朝要敲家什,后日又要吃农药上吊。她们后头就把袁老板离婚的原因也归结为袁老板在外地也有个女儿,所以要离婚,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要做善事,叫破财消灾。

    镇上开面馆的阿六,是个温州人,跑来做小吃生意蛮多年了,顶以前帮粮管所拉货,各个地方销麦粉,后来粮管所倒闭了,就在菜场旁边开了一家面店。伊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老阿婆、老阿嬢们讲故事,然后把故事再添油加醋讲个食客们听。在伊的嘴里,袁老板投资了旁边的阿秀饭店,抢了伊的生意,老板娘就是袁老板的姘头。还有就是袁老板做这个好人是为了阿弟铺路,几十万算啥,后头有的是赚铜钿的时候。


    袁老板同吴师傅的早饭吃到一半,派出所的陈所长带了个年轻的民警来了。这个年青小伙子直直走了过来,从衬衣胸口袋里掏出警察证,对正在闷头吃香烟的袁青山说:“我是这儿的警察,袁青山,我们怀疑你参与一起案件,现在要将你带回所里进行审讯,麻烦你配合公务,和我们一起走一趟。”

    吴师傅正在吃粥,一听,筷子、碗一道往桌子上一掼,“啪”得拍了记桌子,说:“你个小鬼头,有没有礼貌啊。”

    年轻的警察头颈一别,把手铐往桌子上一拍,硬腔地说:“我是警察,这是公务。”

    吴老板一看风头不对,赶紧立起来,跑出门口,一把卡牢刚落车的老陈的臂膀。将伊拉到一旁,问:“啥事体啊,袁老板犯啥错了,这就要抓人了?”

    老吴拍拍吴老板的肩膀,说:“放心,没有大事体,就是叫袁老板去趟派出所问问情况。”

    “阵势这么大,吓人哇。”吴老板低头,松开了老陈的臂膀,又说:“老吴,你和我都晓得袁老板是啥人了,千万不要弄错了。”

    “这自然晓得。”陈所长转过头,伸直了头颈,冲里面喊:“小沈,不要这么讲话,好好跟袁老板说。”

    “可他......”这个姓沈的小伙子刚说了半句,被老陈捅了回去,说:“不要可是,可是了。请袁老板先上车子,其他的事体你先不要管。”

    “好。”这声好传到吴老板的耳朵中的时候,轻的像蚊子叫。

    吴师傅又转头跑进了桌子旁边,对袁青山说:“没有大事体,就是去叫你问问事。这个排场到弄得大,汗毛凛凛的。”

    袁青山抬起头,说:“吴师傅,这就是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事体。看吧,现在连你都觉得头痛了吧。”

    吴老板惊得眼珠子瞪出,一时里不晓得再说什么。袁青山苦笑,说:“你用不着担心我,就当我去派出所散散心了。”转头跟姓沈的年轻民警说了声,“走吧,小伙子。”

    派出所坐落在梅铜镇靠着红绿灯的位置,十字交叉路口的左手面。袁青山还小的时候,这边是西苕溪改道后留下的田,一般都拿来种桑树。到了夏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先是几棵零星的杨梅树上挂满大杨梅,那时杨梅还不用打梢头,枝杈基本上要挂到田埂上头来。袁老板沿着田埂边摘边吃。之后是桑树张灯结彩,嘴唇皮吃得发紫,再之后就是吃这棵大银杏树上的白果。袁老板刚进派出所门,一眼就认出来这棵立在院子里面的这棵银杏树,订了牌子,稍微修了枝杈,照样笔直,高耸入云。

    袁青山记得有次吃白果吃中毒了,既没有吐也没有发热。就感觉自己飘起来了,人一直飞到了顶外面的天上,在那里看着了列宁,列宁竟然还会讲本地话。伊对姆妈讲起这个事体,姆妈正在灶台上炒菜,姆妈笑起来跟汤罐里的滚水一样响,讲伊脑子是饿坏了。

    袁青山同三个民警一道坐在银杏树底下的石桌旁边。陈所长说:“五月十几号天气就这么热了,这个天气真是越来越怪了。”

    袁青山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上,问:“为啥不进里面,开空调多惬意。”

    “规定不让开啊,还没有到季节。”老陈说。

    坐到小石桌旁边的四个人,一个是老陈先前带在身边的小沈,还有一个是个小姑娘,来了两年,平时主要负责做记录。伊扎了个雅静的辫子,头发上还别了几只时髦的小夹针。袁老板抬头看了伊一眼,伊马上翻了个白眼,捏起笔在本子上“笃笃”敲了好几记。

    老陈看了眼,说:“你们两个先到里面整理整理上个礼拜的偷电瓶车的案子去,等些时候再叫你。”

    “我也要去么?”小沈问。

    “当然要去,跟着小周阿姐好好学学。”老陈摆摆手,示意两个人赶紧坐办公室去。

    挂了个马尾的小姑娘立起来就走,看到袁老板眉头打个皱,小沈跟着伊的屁股后头也走了。

    老陈递了根长嘴利群,又跑进办公室拿了两瓶农夫山泉出来,坐在了袁老板的旁边。这时才问:“袁老板,这个事体我想你应该晓得了哇,虽然视频上看不清楚,不过听讲话的声音和大概样子是蛮像你的。你有啥看法哇?”

    袁青山点着了香烟,嘬了一口,叹口气,说:“我看过了,是我。”伊抬头朝周边看看,调低了声音,又说,“发生这种实体确实影响不好,我也是没有想着一个小姑娘会拍这种东西。”

    “视频不止一部,还有一部也被我们拿在手里了。”

    “还有?”袁青山问。

    “对。”陈所长说完,拿出了手机,把声音摁掉后,放在桌子面上让袁青山自己看。

    “也怪我。”袁青山看了一半把手机还给了陈所长,讲,“这种东西传出来影响恶劣啊,顶主要还是怕影响我儿子,还有就是我的阿弟,做生意倒是还好。老陈你也晓得,顶好把这个事体快点解决掉,有啥问题我能帮上忙的,我会的尽力的。”

    “老袁,这种事体不是你传的就没有大事体,就是怕影响不好。我们已经定位到传视频的人了,到时候联网一删没有大问题,顶主要这种案子在我们这里还是头一次,所以要寻出传这个视频的人出来,还有就是案卷也好写写清楚。”老陈说。

    “是那个小姑娘哇,我猜应该是伊。”袁青山抖了抖挂了半截的烟灰,靠到老陈的旁边说,“小姑娘人是蛮好的,我不想追究伊责任。本来我以为伊做出这种事体是为了要挟我,问我讨点钞票。其实并不是,到现在为止,伊都没有问我讨过一分一厘,伊拍这种视频的目我摸不清。年轻人做事体,稀奇古怪,伊大概是想留个纪念哇,只是没有想到伊做啥会把这种视频传出来。“

    “你们感情好么?”陈所长问。

    “有啥好不好么,我不晓得。”

    “我一是当朋友问问,两也是为了这个案子分析分析,你不要瞒瞒囥囥,讲一讲吧。”

    袁青山把手架在了石桌上,想了会,才说:“既然你都这么讲了,我就不怕丢脸地讲吧。小姑娘年纪轻,做起事体来没有克制。特别对那种事体瘾头大,日日都要一次,你也晓得,我这俩年身体不是蛮好,有点吃不牢。”   

    陈所长点点头,示意袁老板继续讲。

    “后头不晓得啥事体,伊就跟我哭,讲了蛮多。再以后就闹毛了,怪我不欢喜伊了。实际上,我同伊在一起拢共只有两个多月,还是今年开春以后的事体。”

    老陈又问:“伊讲了啥?”

    袁青山捧着下巴,吃了口水,说:“讲了些乱七八糟的事体,从高考讲到工作,工作讲得顶多,伊讲伊一眼看得到头。无非就是捆在房子上,工作,抚养小孩。”

    “这不是蛮正常的话么?我们年轻的时候也老讲,年轻嘛,脑子想得多,又理不清楚头尾,做梦一样。是不是伊受了啥委屈了?”

    “伊没有讲。”

    “那就是压力大了,我算晓得一点伊寻你这个老头子的原因了。”陈所长笑笑讲。

    “覅开玩笑了。“袁青山说。

    “嗯,晓得。”老陈说。

    “老陈,我不晓得我猜的对不对,我感觉伊像是落在一个潭里了,爬不起来,委屈也有,苦恼更多。路是人造的,路也是人埋断的。”袁青山说。

    “听不懂你的意思,你书读得多,讲起道理都跟老先生样。”

    “我也不懂,乱讲的,这一两年脑子乱得很,荤泥水一样。你晓得我为啥寻了这个小姑娘哇?”袁青山突然间问。

    老陈拿着根香烟一直在桌子上笃,烟丝落进纸圈一截,香烟屁股都潮黏黏了,说:“讲来听听,不过事先讲好了,以后不能拿这种事体讲我严讯逼供啊。”

    袁老板摸了摸银杏树的树皮,嘴角翘翘,说:“老陈,我把你当朋友才同你讲。你有看过这个小姑娘照片哇?”

    “看过。”

    “伊像不像林婷?“袁青山问。

    “你不讲我还没有感觉着,你这一讲,确实眉眼看起来蛮像。”陈所长说。

    “伊当时坐在河港边上,跟我当年认识林婷一模一样。”袁青山说。

    “哦,怪不得。”陈所长说,“这个才是你寻了伊的原因啊,老树二头春了,不过也好理解,毕竟你这个岁数打光棍也不现实。”

    “有啥用,人家还不是讲我一树梨花压海棠。”袁青山说。

    “文绉绉的做啥。”老陈说。

    “让我讲自己是老牛,我讲不出口。”袁青山说。

    “你离了婚,有啥问题,就让人家去讲吧。”老陈说。

    “讲得轻巧。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体,是我想想就可以的么?”袁青山说。

    “这也倒是,人嘛,哪有这么好,在派出所这么多年,狗屁倒灶的事体不讲眼睛看见,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老陈说。

    袁青山用指头楷了记桌子,摸了一指头的灰,又说:“你不晓得,我睏在伊旁边,床软得跟垫了十层棉花一样。”

    “我看得出。”陈所长呛了一声,说,“当年确实可惜了,我一直觉得你跟林婷老配了。鸳鸯双戏蝶双飞,我听了这句歌就感觉为你们两个唱的。”

    “又开玩笑了。”袁老板勉强挤出点笑。

    “没有开玩笑。”陈所长说。

    袁青山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当时我屋里日子真不好过,上八府的人家当年也穷,我姆妈肯定是不让我讨这个老婆的。我姆妈一手把我们兄弟两个带大,我又做大哥,不可能不给阿弟当个榜样吧。现在讲讲是轻松,伊那里基础设施好得不得了,港口,码头,高速公路直通过去,摆在当时,谁能想得到呢。”

    “确实也是这回事体。”老陈说。

    “先头我姆妈没有老掉的时候,姆妈每每对外讲起来,都是夸自己眼光看得远,事体分得清,一是一,两是两。讲为我寻了好老婆,相夫教子,事业才创起来。”袁青山说,“可真实情况是我老婆都跟我离了两次婚了,现在又要寻我来复婚。”

    老陈听得津津有味,嘴巴微开,像在想啥事体一样,停了歇,才说:“这个我是不晓得。”

    “一次大前年,一次旧年开头上。”袁青山说。

    “为啥?”陈所长问。

    “讲到底还不是钞票的事体。”袁青山讲地凉,老陈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袁青山愣了楞,又问了句,“我们姆妈阿爸的时候没有这种事体,不晓得将来我们子女还有没有这种事体。老陈,你事体碰得多,怎么看?”

    “这个啊,不好讲。”老陈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

    袁青山立起身绕了树转了一圈,隔了好些功夫,又回到位置,坐下,对陈所长说:“别为难小姑娘了,东西删掉就好了。后续事体就走走流程就好了,我不追究伊的责任。”

    “这个可能真不关伊的事,我们已经调查过了,ip定位,微信号都不是伊的,应该跟伊没有一点关系。”陈所长也立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说,“袁老板中饭就在我们这里将就点了哇。”

    这回轮到袁青山嘴巴张得老大了。

    小姑娘到了夜里黑透了才来。伊的身份证上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梁秋允。

    伊一进门就撞上了还坐在石凳上的袁青山,本来急急忙忙冲进门的时候,还是眼泪婆娑的。一望着袁老板,伊面孔一下子绯红,路也走不动了。一个坐到像块石头,一个立到像个木头。直到陈所长探出半个身子喊他们,两个人才一前一后进了值班室。

    夜里值班的只有两个人,老陈和小沈,本来是胖子和小沈的,不过等来了梁姑娘,老陈就留了下来。

    “都坐啊,立到做啥。”陈所长说。袁青山看了眼,搬了把皮转椅到小姑娘的屁股底下,说,“你先坐下来哇。”秋允一坐下来,两只眼睛里就装不牢眼泪水了,骨碌碌地往下头淌,双手一摆,趴在了桌子面上嘶嘶地抖了起来。这一来,弄得剩下的三个男人家面面相觑,不晓得讲啥东西。

    还是袁青山先开口,走上前拍拍伊的背,讲:“这个事情不关你的事,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视频也删了。你来一趟就是为了帮忙把事情弄清楚。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就可以。”

    “对,事体就是这个事体,你不用东想西想。”老陈屁股半架在桌子上,说,“都查清楚了,晚上你就能回去。”

    “是真的么?”秋允哭哭啼啼地抬起了半边面孔,说。

    “真的。”袁青山和老陈几乎同时讲道。

十一

    梁秋允被小沈送到了镇上的一家宾馆入住,眼睛跟得了红眼病一样血丝满布。

    袁青山跟着陈所长值了一夜的班。期间,袁青山顶主要的事体就是陪老陈吃香烟,看伊写材料,顺便再看看窗门外头没有星星的天。

    到了东边天开始白起来的时候,老陈把水笔一掼,大大地吁了口气,说:“材料总算弄完了。”

    袁青山伸头过来看了看,问:“是我这个案子哇?”

    “当然是喽。”老陈满是开心地讲。

    “到底哪回事体?”袁青山问。

    “先签了字再跟你讲。”

    “等了一个夜里,就要我签个字?”袁青山问。

    “还有不是陪陪老朋友么,不高兴了?快点签哇。”陈所长催着袁青山。

    袁青山苦笑,应了声,“好。”

    陈所长吃了口茶,神秘兮兮笑笑,问:“真要听?”

    袁青山说:“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听坐到做啥。”

    “那好,我就跟你讲讲,我也是头一次碰着这种事体。”

    “快讲。”袁老板催促道。

    具体的事体是从袁青山认得梁秋允之前开始的。秋允在上大学的时候谈了个男朋友叫汪亮,两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汪亮去了一趟小姑娘的屋里,小姑娘是宁波市区的人,小伙子则是安徽宁国一个乡底下的人。伊小姑娘的姆妈自然不肯,把汪亮上门买的东西全部掼出门口,讲,想讨我的女儿当老婆,等我死了才讲。

    旧年毕业,汪亮寻了份工作,实习去了。汪亮读得也是计算机,大学的时候国内ACM得过奖,letcode上头也刷了不少的题目(注:一个编程算法刷题的网站)。这个时间点虽然计算机还是热得很,像零几年的时候的金融一样,但是学校没有个好牌子就等于没有一块好的敲门砖,二本出来的伊只能寻着勉强还看得过去的工作。

    “好好工作不是蛮好,那这个小伙子后头做啥要跟小姑娘分呢?”袁老板问。

    老陈朝袁青山努努嘴,说:“待遇讲起来是还可以,但是在上海,你也去过,你也晓得,叫伊工作几年就准备结婚还是困难吧,还不是跟你那个时候一样。”

    袁青山叹了口气,说,“这样想想确实难。”

    “小姑娘的脾气也不是蛮好啊,我想你也清楚。“老陈说。

    “是的。”袁青山说。

    “伊这么大的小伙子了,昨日边打电话边认错,还边跟我哭起讲事体。”老陈说。

    “讲了啥?”袁青山问。

    “自然是之后的事了。汪亮讲伊在上海当条狗可能还要惬意点,饿了有人喂,痛了有人摸,这是伊的原话。你可能不晓得伊跟小姑娘分了之后,后头又寻了一个女朋友,你晓得是谁哇。”

    “你问我我怎么晓得。”袁青山说。

    “我想我还是顶好不讲了,你就晓得是伊传出这个视频就够了。”老陈说。

    “你讲到一半不讲了不是在吊我的胃口?”袁老板埋怨。

    “你想听顶好要做好思想准备。”陈所长说。

    “做好了,快讲。”袁青山催。

    “是......夏萍。”陈所长慢吞吞地吐出这个名字。

    “啊!”袁老板捏在手里的塑料瓶一下子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转。“是我老婆?”

    “是啊,所以我叫你做好心理准备啊。”老陈说。

    “这.....”袁青山一下子哑了声。

    “你是想问这个小伙子为啥回头又做出这种事体是哇。”老陈问。

    袁青山点点头,不响。

    “可能是夏萍想要跟你复婚了。”老陈讲,“顶可能的原因,我猜的啊,汪亮的想法跟夏萍要跟你复婚的想法一样。”

    讲完,陈所长端起茶杯,吃了口冷茶,茶过了三遍已经跟淡开水一样了。

十二

    回去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很亮了。袁青山先去了趟宾馆,在前台给梁秋允留了张条子,又转去门口给老陈买了两份粢米饭团加豆浆,让在宾馆大厅椅子上睏着的小沈带了回去。

    袁老板想起昨日没有来得及给儿子送饭,昏昏沉沉地去了趟菜市场,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让小餐馆的师傅烧了两份,一份到点送到学校,一份打包带走。

    今朝的天气很好,小镇到了白天活了起来,走回家的上坡路上,几棵紫玉兰开得正艳,香气跟着鼻子走。

    袁青山感觉太阳有点晃眼睛,眯起眼睛看路,伊看到在老远的地方,杨老板立在了一辆卸了货的皮卡车斗里,双手扶着车厢顶,带了一顶黑色礼帽,两撇胡子挂着,样子派头威风。梁老板好像也在,不过袁青山已经走到屋门口了,伊揉了揉眼睛,感觉有点吃力想睏觉,不想再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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