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此篇为(艺术)小说连载,以江北一个小镇的现代化为背景,用一桩姐弟恋为纽带,展现了小镇优美的自然风光、人文环境和当地的风土人情,闲暇之余临窗品味,能带人进入特别的感觉, 到达别样的乡土境地。在这非常的时刻,献出我对往日岁月的回忆,让我们共度难熬的隔离或观察期,疫情终将战胜,武汉平安!中国平安!
一
许多年以前,淮镇的旧机床厂还在。
雨后的长巷,人踏着黝黑的砖路,巷的房顶栅与墙面、地面构成的四方体,慢慢在眼前收缩。角落的蜘蛛与一些细小的飞虫,只有落在皮肤上才能让人感觉,这个巷道还有其它的物种存在。随后,面前十来米处,那如同银幕的光,却给人前行以希望。一只很长的船篙,看不见撑船的人,但却静静从巷口正对穿镇而过。
机床厂年轻职工何宁从巷口出来,站在街道上,他的眼睛被秋雨后的天光刺着,感觉有些睁不开了。所有街边的房屋,傍水的青石阶,河对岸落在窗上的人影,都是模模糊糊。
何宁深深呼吸着这潮湿,但却清新的空气,人仿佛就像在森林里一样,心情好了很多。他脚踩着淮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出来,原先被压抑的心情放松了。他回头看看身后叔叔的小屋,想像着屋内灰暗的光从天窗映照下来,却不像晴朗的时候,人能看见无数反射阳光悬浮的灰尘,慢慢向上升腾。何宁虽看不见叔父与叔母的人影,但始终能听到一个声音:你父母不希望你是这样的。
何宁想着从小就失去的父母,双亲的面容和影子都也是模糊。他迷茫,曾努力想着,在一场意外车祸同时丧生的父母,他们所希望儿子应有的样子,但何宁却无法想像出来了。街道上,行人踩着漂亮的卵石路,行色匆匆,都想着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没有人关注何宁。但何宁似乎能肯定:叔父与叔母希望的样子,与自己父母所要求的,也许并不是一会事。
天空的浓云,向四周更广阔的山野散去,像被一个披绸缎的天女擀着的饼,越来越薄了。刹那间,整个云层忽然地裂开,闪电状纹理的阳光,就从这裂纹间穿透出来,原野又披着永恒的光亮。
镇西面巨大榕树,落雨过后的天空下,它深绿色的叶子,慢慢的变得透明起来,好像蝉的薄翅,能显现叶片里的茎丝。雨滴挂在叶梢,努力浓缩着房屋与田野的景像。
但何宁清楚:叔婶家的房间还是很暗的,只有五斗橱上摆着三五牌的小座钟,依旧发出秒摆强劲的嘀哒声。在何宁少时的记忆间里,他经常受不了半夜,床上叔母的哼叫、叔父喘息,那生命十几年的碰撞,却一直没有结果。何宁时常感到一阵长时的心酸与苦楚,他想,如果叔父与叔母有孩子,一定不会把自己看管的这样死。
街面,那被雨水洗过的鹅卵石,就像流光溢彩万花筒的世界。人仿佛能听到雨后山泉的呼唤,那鹅卵石本身就是一枚枚精致的雨花石,风花雪夜、海浪滔天,或是夕阳西下的自然美景,一切尽在脚下与眼底,它们既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想象。
二
淮镇西头还有一个杂货店,人站在小店的檐下,就能望见如银缎弯曲河流上,镶着翡翠绿的荷塘。镇人已得知,老杂货店将改造为嘉年华超市,旧式的硬木方架的位置将被铝合金的货架占据,一些土特产也将换成大陆货或洋品牌。
何宁记得,自己没进淮镇机床上厂上班前,天天从这儿路过,一切的街景、乡人熟悉的面孔都平平淡淡。那明清建筑的小瓦屋檐,秋天一束束小草在雨后的微风中摇曳,这样已经很多年了。杂货小店已经脱皮的清漆木纹板,被店主张老爷吃力地搬动,拼装。在晚云中,木门板墙上的斑纹,如沧桑的古圈轴画,最后一次向乡民展示。
那天清晨,忽然淮镇的家庭主妇蜂拥而至,挤在杂货小店门口,这队形扭扭曲曲就像长长的蚁群一样,一直排到小镇中央何宁叔叔所住的街巷口。一次日本东京大地震,竟引起淮镇居民对食盐恐慌,开始疯狂抢购。
何宁那时好像心理年龄还小,他排在购盐队伍的最后,脚底无趣地用旧布鞋底,打磨着有精致花纹的雨花彩石。一个长发束起、肤色洁白如玉的姐姐走了过来,她眨着美丽的眼睛,随着眼帘上下起合,那修长睫毛像也会说话:“小弟,今天连就业补习课也不上了,帮着父母排队买盐了。”
何宁从来没有发现,小店的张姐是这样美,她那隆起的胸,何宁仿佛今天才注意到似的。随着她的发音,她胸乳也一颤一颤的。何宁感觉,脸部一阵发热。这就像前几个月,他与张爷下一盘中国象棋,双方在收拾残局,何宁脸部潮热的感觉一样。
那几天,小店的生意已经不太好,因为传言,嘉年华大型超市要入住淮镇。据说,从女孩子的短裙,到婴儿的奶嘴都十分便宜,人们便持币待购,等待即将入驻的超市开张。这一下,整个淮镇几十户的百年老店,生意陷入空前萧条,张爷也无心看守店面,竟约路过店面的何宁下中国象棋。
那场象棋的残局,竟因张爷失误,也因张爷品行高尚,落子无悔,叫晚辈何宁意外赢了一局。何宁赢棋,张爷便请何宁品尝淮镇白酒,还用筷夹上几只红通通的大龙虾。此时,何宁脸上一阵潮热,而张姐在何宁的身后,笑而不语。
东京的大地震,一夜之间竟让萧条多时的小店生意似乎有了转机。
张姐望着傻愣愣站在购物队最后何宁,依然笑而不语。但何宁觉得张姐能看出他的心思,也不等她说什么,就主动开口解释:“不是叔叔、婶婶要我排队多买些盐,我们屋还有盐。”
张姐拉着何宁脱离了购物队,但她并没立刻带何宁跑到杂货店内,拿盐给他。在小河岸的青石阶上,碧绿的河水倒映着杨柳。金龟子小幼虫不时从长条柳叶,坠入水面,圆形的涟漪散开,被惊吓的小水黾先稳住神,顿了一下,然后猛然划动针状的细腿,向岸边的草叶弹跳。
张姐从后面轻轻抱住何宁,然后,整个身子慢慢在他背上扭动着,等何宁受不了,屏着气并回过头,张姐的脸也涨得通红。
终于,何宁被张姐带着,从小店的后门扛着用米袋封装的,内塞着足有几十个小包装的精盐,很晚才回到了叔婶家。
三
但终于,张爷的小店还是没有逃过被收购的命运。
天地响的红爆竹在一阵青烟之中,带着啸叫冲向空中,然后,碎如花瓣一样的纸屑,随着轰耳欲聋的响声,在空中渐渐散开。张家店铺与前后左右的七八家铺子被嘉年华超市并购了。一个月前,张爷还在想,卖了铺子,得到了补偿款,自己一生看病养老都有了保障,但他没想到,刚过一个月,美国人玩货币宽松,引得淮镇物价都上涨,而其实愈扛到后期才答应转卖铺子的人,获得的补偿款更多。
何宁和淮镇的许多人,站在雨花石的小道,看着杂货店精细雕花的木门扇被人拆除。一些工匠脸上滴着汗珠,吃力地抬着这些明清古董,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上小型农用车,然后转到集装箱物流汽运大卡,送上万吨海轮,越过重洋运到法国的凡尔塞宫了。
当新上全玻璃旋转门装好之后,张爷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旋转的玻璃扇飘飘然,自己的腿都软了。幸好有女儿张姐的搀扶。
这时,整个天空没有了蓝色,一片黄橙橙的,就像土星的天空一样。在橙黄的天空背景之下,不远处的机床厂,还有麦田,远处深黄色的山峦,一切就像挂在高级宾馆大厅现代的油画,然后,深深埋在人的记忆中。也许读过私塾的乡民,能忘记从小背诵的子曰诗云,却无法忘记这秋天的画卷。
沿街的流水泛着深绿,慢慢流向不远处的荷塘。古老的小船码头,青石板潮湿,能倒映见街景与行人。何宁看着雨后的张姐,她穿着淡黄色的紧衣衫,紧锁着修过的眉,眼睛与脸颊被河面反射的日光斑照着。她要出嫁了,但脸上却没有呈现幸福的神情,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或对将来一种忧虑。
长长的卵石街道,仿佛就是过往烟尘的影院,何宁还能记得小时候,母亲牵着他走过长街的情形,他也忽然想起自己每日走过张爷家的客店,张姐看见他过来,就很远地望着他笑。她头靠着古色古香的红木门或窗扇,西边的斜阳照在张姐的脸上,愈发显得白净。淡淡的红挂在她嘴角。经常的,猛然有一种情绪抓住何宁的心,他不清楚,为什么男女之间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在嘉年华超市热闹开张的锣鼓与爆竹声中,张姐忽然拉住何宁小弟弟的手,他们跑入河边一个清静的明瓦廊过道。在脱落红漆的木房檐上,一只小花猫惊吓地跑到房墙的深洞里。他俩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窗下墙壁雪白。张姐拉着何宁,从后面又轻轻搂住何宁。小男人还是还不敢正视张姐的眼睛。她依然用前胸碰擦着何宁的背部,在这种现实与幻想间,度过了她出嫁前在淮镇的最后时光。那时的张姐,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小镇了。
四
何宁满脸潮红,他感受到张姐整个身体猛然一阵颤动,和她轻轻的呻吟。他用一种小男人的力量,反着两手抓住张姐的双肩,然后扭正张姐面对着自己。他想着努力去亲这个就要成为真正意义上女人的红润的唇,却忽然紧张地颤动双腿,退却了。
“我要嫁人了!”张姐说。她心里很清楚,新郎的省城富商的儿子,家里有房、有车。张姐不用工作,别人也能养她一辈子。无论对方从外貌,还是其它各方面,都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一切四平八稳,让张爷也非常满意。张爷还专程带淮镇的糯米糖糕、猪火腿等土特产,去省城的红娘家致谢。父女俩以为的后面的生活有了保障。而对张爷来说,自己年近五十得到的闺女,终于有了托付之所。
“姐姐,真要走了!”何宁忽然发现自己很伤感,这种感伤,如同从小失去母爱时一样。
“很多事情,你不懂,也不要懂的。不懂也许就是幸福。”张姐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也作着奇奇怪怪的事情。
张姐离开淮镇的时候的确也很风光,同嘉年华开业一样的大爆竹,在水乡小镇上空炸开。粉红色的花絮从蓝天纷纷落下。新郎的腿脚有些不好,他胸带着红花,进新娘家门时穿着马褂,出新娘家门又换上西装。张姐脸上溢着细汗珠,把胭脂都融化了。她也不知道是穿旗袍,还是白色的婚纱裙,听着花钱雇来的婚礼主持人摆布。
婚礼事先计划好了,新人先坐着花轿,然后乘小轿车去教堂,一切中西合璧。虽然,女方曾建议取消婚宴方案,但都被长辈们拒绝了。婚礼就是利用排场向世人的宣告:他或她属于你的了。
何宁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张爷的店面,已经被嘉年华超市收购了,张姐在淮镇也没有真正义上的住所了。她借着超市的楼道,从超市旋转的玻璃门走下来。那是她家祖辈走了三百年的石砌台阶。虽然,台阶表面新贴了凡高牌的高级地砖,但骨子里还留有先祖的脚印。
张姐做了新娘,脸上好像洋溢着笑,但是这种笑,就如同蒙娜丽莎的微笑,淡淡的似乎面对每一个人,却又不特定地对着那一个。新娘的头上洒着金色粉,眼睛四周上了青色的彩,显得很大,却不如平时来得有神与光彩。何宁看见如同母亲一样曾寄托过情感梦的女人,如今就已经属于别人了。他想对她身边的人说:好好照顾我姐。
猛然,何宁想起自己毕业后,刚进淮镇小机床厂工作,那时厂里效益并不太好,很多收购的机床加工修理好了,也卖不出去,他只在厂里打杂。何宁又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叮嘱别人什么,他望着张姐的脸。张姐正透过许多人的肩膀无意地朝他这边张望,何宁还是想喊她一下。而这时,俩个人的目光如同闪电碰撞了一下,但张姐,收了笑容,把脸转向东侧的水谢台,好像根本不认识何宁了。
此时,何宁的心里凉了半截。传统上,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狭隘的,并总以婚姻为目的才密切交往。他不能去多想什么了。
淮南小镇的卵石路,路边秋天的小香樟,摆动着金黄色的叶子。何宁看着张姐在镇口的荷塘边,她下了花轿,脱了旗袍,换了洁白的纱裙,坐上挂着红花的黑凯迪拉克轿车,完成了从包办婚姻向自由婚姻的完全过渡。她走了。何宁的心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他望着秋天清洌流经淮镇的小河,长长的石路,还有秋叶一片片飘落,一切美丽而苍凉。
他继续前行,一个人沿着镇西荷塘岸弯弯的小路,但他恍然觉得,自己始终走在通向遥远方向那笔直的路上,不曾有过停留。
五
何宁叔叔家前是长巷的出口,东边是青石板的台阶,天气闷热潮湿的时候,石板长满滑溜的青苔;西边是个水谢亭,当夕阳西下,亭间的美人靠椅时常坐有相亲的人。何宁是被叔叔精心安排,急着又与一个女孩见了面。何宁实在不想知道女孩是山外镇里那家的姑娘,她有什么好的家境,他感觉自己的背还被张姐磨擦着,脸上仍然一阵潮热。对其它的女孩,何宁怎么也建立不了感觉。
然而,他听人说,也许能找到张姐第二;也许,人对异性的感觉就是少时,对隐约的她(或他)暗恋对象,是成人后另一种情景或影子的再现。每次相亲时,若没有感觉,大家都默默而散,何宁给他的叔婶带来一次次的压力。
何姓在小镇就这一家,叔叔还记得,他在收养小何宁时,奶奶让何叔善待自己的媳妇,不要因为没后而弄得平日夫妻间鸡飞狗跳,不是晚上弄得床板咯咯直响,就是白天各个中药铺满天飞。奶奶对何叔说:好好善养长孙,让他早点成家立业,能结婚生子,就是对何家列祖列宗最大的孝敬。何叔抬着眼,满脸皱纹的额头一跳一跳地,好像也要说什么,但叔叔一缩头又不吭气了。波光粼粼的河流,把沉落在碧绿水间的太阳折射成无数耀眼的星斑。
白天,人头攒动的嘉年华超市,慢慢地人影稀疏。已经两年了,何宁忽然远看到镇街道上,有一个非常熟悉的穿淡黄色紧身衣的女子,她多么像两年前,就在这个地方远嫁省城的张姐,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吗?何宁身染斜阳灿烂的光辉,踏着绚丽如画的卵石路,向着古老的店铺跑去。
何宁看到的那身材丰满,脖颈缀着一小粒淡红胎记的女性背影,就是张姐。他在女人的身后慢下脚步,却轻轻地稍微比她的脚步快些。这时,河面以及原野上空巨大的光影映照着女人淡黄色的头发,她深褐色的眼睛望着远方青色的山影,带着一丝丝迷茫,但依然步履沉稳地向前行。是张姐!何宁的心都快跳出来。也许张姐感到了靠近的何宁,好像四下什么没有发生过,张姐依然往西边的小荷塘方向走。
夏季的傍晚,小镇的每家并不都有现代化的空调。一些老人们仍然坐在河畔,纳着凉。彩色电视机的屏幕,在房屋深紫色的轮廓下,像方而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但它只会吸引年轻宅男宅女的眼球。
夏夜深蓝的星空下,芭蕉扇摇摆着。年长的老人还是坚持临水而坐,用传统拉家常的方式,对着镇上各家的媳妇说长道短。他们更多关注眼前小镇的事件,并在陈述中倾入自己的善恶观,努力避免现代电子传媒只单纯地传递大量的信息,却不断地让人丧失对自身周围环境的反思,并与家人邻里日渐淡漠,产生巨大的心理距离。
偶然,经现代化装饰过的嘉年华超市,那旋转的店门,被一个打扮时尚的时髦女郎推转开,透出一股经空调滤过的凉气,在夏季闷热的空间弥散。
“张家的女儿,在省城做全职太太了!”
“是吗?听说,她虽嫁个二婚!可有房有车,好哇!张爷有眼光。”
夜暮中,能看到在河畔由水榭亭延伸到镇中大榕树下的长廊,檐口下说张家长李家短的老太太们的影子在晃。她们饱经风霜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楚,但声音并没有被远方的虫鸣淹没,而且很清晰。
六
何宁从机床厂下班,慢慢走过河道,听到人们议论张姐,呼吸也停顿了,他想努力听清,人们谈论的每一句话。有时,他浑身会陡然紧张起来,好像人们在议论张姐时,把自己也带进去似的,只是他听来的话,总是模模糊糊。但愿,这只是一种神经的紧张而已。
“幸福什么呀,人好丑就是一个命啊,张姐遇到了暴力男了,婚后一年她经常遭男人打,110的民警都来劝架了。这会她离婚了,带着个一岁女孩又回小镇了,如今,在机床厂的荷塘边,租了房。”
“张爷错了,他指望有女儿好的婚姻,能让享有福份晚年,却被女儿的这段婚姻气死了。张姐在小镇已经没亲没故,回淮镇干什么?”
“也许,她在小镇有相好?”
“没听说过呀!”
何宁下班后原本停停当当,能快点回到叔婶家,但他听到这些议论,看到已经完全消失在西方夜幕间的张姐。有一条长长灰色的卵石路,就像月夜中的海面,刚刚驶过一条船舶,水的浪迹还没有消退,似乎预示着何宁离自己停靠的港湾,愈行愈模糊。但远处东南方却有闪电的影子。
何宁在夜幕下的河岸奔跑,在深绿色的荷塘水面慢慢找寻,找着他心与光存在的地方。
镇西部的荷塘岸,自淮镇机床厂投产后,搭建了一些外乡职工住的棚屋。小平房,歪歪扭扭沿着河边的小路错落排开延伸,好像城市边缘地带的棚户区。何宁真没有想到,张姐在经历两年婚姻生活之后,回乡没有了房屋。她离婚后两个月就独自带着孩子,要回乡自主创业,但就在这两个月,张爷竟被一个从网络走到现实的男子,坑骗了他所有卖房得到的补偿款。大都市的生意,不如在古镇守着老字号,便衣食无忧。这件事也与张爷突发脑於血并终疾有很大关系。但这些更细的人生经历,淮镇的人并不知道。生活的苦果,有时就是一个人品尝。
远看安静的荷塘,走近了却并不宁静。青蛙与蟋蟀在不倦地歌唱,树影与房子就像一幅剪纸画一样,贴在西方深蓝色的夜幕上。月牙细细地、弯弯地挂在风中摇曳的树梢,星星在头顶的夜空最后一次眨着眼睛。荧火虫贴着草叶,惊恐地飞舞,小虫的尾灯也一闪一闪。
何宁刚才隐约看到女人的影子,在西部深邃的印有树影、草木天幕间时隐时现,但到了房屋窗扇那一排忽明忽暗小屋灯火之处,却反而看不见了。何宁在一间间简陋住家户的平房前徘徊,他心里想着她的名字,却不敢呼出声。
这时,整个夜幕已经完全没有了星月,天地一下变得漆黑。风从四面的原野兴起,带起沙石,迷住人的眼睛,而远处的闪电近了,并传来轰鸣的雷声。何宁连气都不敢大喘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现在近乎有些大胆妄为追寻可能的结果。这个小男人同前些日子好像变为两人。也许他真的长大了,但也许那时他觉得自己怎么也配不上这位同镇小富商家的大小姐,把自身的渴望压抑住了。
在夜幕下,何宁忽然感到脚下被什么长绳拉住,猛地踉跄一下,背部就被一个重物击打,何宁头脑一阵晕眩。
“这小子,入夜竟在民房周围鬼祟,像是偷什么东西!”
“带走吧!”
是两个联防队员的对话。当何宁眼前飞浅的金星慢慢消散。他觉得,自己是正常地寻找,并没有像这些所说,是鬼祟的、和不检点的。世间种种事物鱼目混杂,人与人彼此都有些相互不信任。闷热的夏季,闪电与暴雨来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荷塘岸边,离淮镇联防队员抓捕何宁的地点,隔有两个房间的一扇钢门被打开,一个女人急促的朝这边叫:“这人是找我的,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七
何宁随着张姐闪进屋。两个联防队员互相望望,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在疑惑中继续到别处巡视了。何宁开始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在躲避了。租住平房的顶,是没有油漆木愣支起的瓦条。屋内灯光暗淡,那柔淡的白炽光,从绿皮白衬里的灯罩投射到青石板地上,还有一部分投射到奶黄色墙上。靠着窗放着一张床,靠着门放着一张方桌。简陋的棚子,完全没有被嘉年华超市收购时那个明清老店的感觉。
窗门外的风,透过钢门窗框边的小缝贯进屋内。何宁看见一个婴儿盖着小方被。小婴儿正好奇地看着自己,这竟让他想起,母亲在世时曾留他的一张照,那照片上的婴儿何宁,对着小餐桌,伸着小手乱舞。这张照片,何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取出来看过,好像有七、八年了,但今天,他忽然记起了它。那照片的神情,还有小酒窝,笑起来多像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婴儿呢。
忽然,一种情绪像抓住何宁的胸口,他望着比自己小半个头,但岁数比他年长四岁曾结过婚的女人。而在张姐在出嫁前,何宁就喜欢跑到镇西口老字号杂货铺的门口,站在与他自己肩几乎平齐的店堂内紫色的榉木柜台,红着脸,发傻的看着还做姑娘的张姐。她站在柜台内,踮起脚,站在比地面高十公分的木地板上,看着店门口的何宁。
整个屋子很安静。何宁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说。而张姐面对何宁,也有些紧张甚至不知所措起来。一会儿,脸带微笑的女婴竟忽然哭了起来。孩子都这样喜闹无常,他们总用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自己的情感。
“也许孩子饿了,也许冷了,也许恐慌窗外的风声!”张姐努力揣摸小生命的动机。最后,她看看何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背对着身子,面向窗外。这时,一阵闪电划过天空,她抱起了孩子,并把孩子花生米粒大的小厥嘴,放在自己的胸乳前。
何宁知道张姐在奶孩子。这一下子给他的精神刺激很大。他望着张姐完了事,孩子暂时安静地睡着了。这暴风雨就要来临的子夜,他没能忍住自己。屋内光线昏暗,他慢慢的走近,站在床前。面对着窗外的闪电之夜,那似乎在久久等待什么的张姐没动身,何宁猛地从背后搂住她丰满的前胸。然后,他用唇靠着张姐袒露在半敞园领下白皙的肩。张姐也唤了一下,但这声音很轻,只在她喉咙口转了一下,便消失了。何宁这时屏住呼吸,停住,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却觉得整个身心有着异常甜美的感觉。
张姐此刻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在两年多的婚姻所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开始怀疑,那场草草了结的婚姻,是否是因为自己的问题。曾经有过的肉体结合,竟没有眼下这一前一后相抱来的安然而幸福。张姐仿佛一下回到了自己还没有出嫁前,在被现代化嘉年华超市已经收购的小杂货铺前,她深情地望着进小镇机床工作不久的何宁,小男人潮红着脸,走过自己的店铺。而张爷先微笑着,注意着下棋有些小聪明的何宁,但老人一会又叹起气来。也许,他忽然想到,闺女应该嫁到一个岁数比女儿大,条件殷实的家庭,才能幸福一生。
淮镇淡淡的雾霭,紫色的榉木柜台、老父亲,还有邻居家嘴唇上长着短而柔软胡髭的小男孩。张姐好像完全沉入过去那逝去的时光里。
八
黑夜,暴雨在天空孕育了很久。风在漆黑无光的原野慢下脚步,人们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流经淮镇的河水,在暴雨来临之前就开始涨起。豆粒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然后愈来愈密集。闪电在天空劈开厚重的云层,直接把它的触角伸向原野平地的电杆或树梢上。
张姐租赁的小屋,忽然断了电。透过闪电青光色的影子,何宁好像感觉自己,还有张姐是在旧日的时光中一样。张姐有些圈曲而飘逸的长发,没有被发夹或发带锁定。长发自然地从她的双肩垂到丰盈母性的前胸。张姐看见今天的暴雨,仿佛像看见许多年前同样的情景一样。在大暴雨中,远处的山洪还在暴发,脆弱失去森林的山体,随着水流在崩塌。张姐此时觉得,那被嘉年华超市收购的老房子,还是自己与她父亲的。那山墙和依水而砌石阶,与童年的记忆一样,它还是自己的家。想到这里,张姐竟然丢下孩子,还有站在她身边何宁,推开钢门,冲到屋外,沿着荷塘边弯曲的小道,向镇西自己的老宅飞奔而去。
就在旷野之中,张姐听到自己婴儿离开母亲悲怜地啼哭。何宁站在张姐与小屋之间的泥路上,闪电的影子再次划过夜空,他看见张姐浑身倾刻已经被暴雨淋透。湿露的衫衣,紧贴着张姐,显出女性半透明裸露的身体。
张姐来到旧日老杂货的门口。闪电青色的微光不断地泛起,她看到镇上卵石路旁许多小店的门半开,各家主人在惊恐地望着快速涨起的河水,迅速朝河畔的石阶漫来。少数人只在自家的木门槛前,垒起沙包,想挡住快就流淌到屋堂的水流。但张姐清楚,这情景就像九八年长江大堤要决口一样,在自家的门口筑堤拦水,只是杯水薪车的举动。
张姐想起父亲张爷的微笑,还有他生前的一些举止。忽然,她感到自己下部一阵酸疼,也许是刚做过月子的反应,但她也没能顾及到那许多,她走向这曾属于自己家的旧杂货店西侧的围墙,有小土坡的地方。她吃力地拖起一只沙包,把它拉到何宁家门口的水榭亭的石阶上,她想沿街垒起一条土坝挡住泛滥的洪流。张姐知道,只有这样,洪水才不会倒灌入淮镇这条古老街道的每一家。开始,她是一个人的行为,但很快,在暴雨中,全街大部分男女都出动了。大伙和她一样,把镇上现存的沙包都抬到了石阶沿岸,艰苦地垒起了临时但却密实的防洪坝体。
一个长相如同相声演员牛群的人走了上来,他白色的衬衣带着泥土灰,他紧紧握住张姐的手。张姐手先紧张地一颤,她低头看看自己湿露紧贴身体的衣裙,自己好像裸体站在大众广庭之下,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淮镇的镇长双手握住张姐手,他对张姐说:“谢谢你,带领大家保住了我们镇招商引资的第一个项目:嘉年华超市。”
但张姐的心猛地又一颤抖,紧张而伤感地打了个冷颤,她想:“我还在梦里,我就只想保住我过去的家!”
那个暴雨雷电交加的夜晚,何宁并没有随着张姐去淮镇的老街,他返身回到婴儿又啼哭的房间,何宁看见孤独躺在床上的婴儿,觉着小人儿就像着过去自己孤单的命运一样。这孩子也许被暴雨和闪电惊吓住了,两小腮帮一鼓一鼓。何宁本能地抱起张姐的孩子,那孩子滚烫的屁股,碰到何宁的手,何宁吓了一身冷汗。小孩子竟发烧了,脸上有些青紫。
何宁没有多加思索,深一脚浅一脚,沿着荷塘边弯曲的泥路,朝小镇的医疗站走去。
医疗站一个并不了解何宁近况的医生问:“你是这孩子的父亲?”
何宁摇摇头,沉默了。
九
当暴雨过去的时候,流经淮镇的洪峰收敛一些万马奔腾的气势,河床水位还是很高,草叶漂浮在流砂浑着的黄水面,像无数绿舟挤往下游的原野。刚刚拨开浓云,半个月也没有露过脸的日盘,从千层叠云中射出万道金光,然后,便用力一跳,跃出形如丛山峻岭般高远的青云。整个天空一下变得明朗而欢快,白色的水鸟轻巧地落在稻田里勤勉耕耘的水牛背上。
张姐面容憔悴,她深一脚浅一脚,在还浸泡水的泥路上缓行。这荷塘岸边她租借的房屋,是用红砖临时砌筑,塘边弯曲的泥道,没有排水管,沿水岸也没有像淮镇老街道一样的护街石岸。张姐能领引小镇人们奋力保卫老街,却无力呵护自己荷塘边的小屋。因为她有些壮举,加上原先她有过的工作经历,她被镇长委托管理淮镇机床厂。但这也引来一少部分乡民的疑问:一个在暴雨中能抛开自己重病的孩子,这舍小家为镇子的动机真实吗?
这天,何宁刚从机床厂下班回来,他看着有天窗玻璃的老房子,灰色的粉尘悠然地朝天窗有阳光的地方浮去。叔叔满脸皱纹,他很坦诚的对何宁说:张姐岁数大,离过婚,还被孩子拖累,而且,就是再婚一年半载也不会要孩子了,总之,张姐并不适合何宁。镇上已有风言风语了。为了侄儿的事,叔叔私下还专程拜访过张姐,谈一次过话呢,但张姐因为管理了淮镇机床厂,嘴上有些傲气,心里该不会无所触动吧。
何宁看见病痊的婴儿独自在床上玩耍,张姐正在屋内的小台灯前伏案写着机床厂的营销计划。何宁曾有几次犹豫过,他站在简陋的房前,看着张姐的背影。他觉得还是过去普通的张姐好,现在毕竟,姐姐是自己的领导了。何宁听说,张姐很快要搬到淮镇政府旁的高级招待所里办公了。这让何宁觉得,自己与张姐已经差了很大一节。
一天,张姐叫住眼圈通红的何宁,两人在带有格栅窗的隔墙之间凝视,钢门扇轻轻半开,张姐又露出了真实。张姐拉着何宁,依然从后面,让自己的前胸,贴着何宁的背,她轻轻地呻吟,即痛苦也快乐。然后,张姐对何宁说:“以后不要来了,不要来了!”
何宁问:“为什么?为什么?”
张姐深深叹了口气说:“宁弟,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天空晴朗,河水雪白流向东边湛蓝的天际,荷塘岸边半圆形的泥路,它们呈现胶状,粘着人的脚。何宁蹒跚远去。张姐觉得像又要失去小弟,如同两年前自己要出嫁时一样。她有点牵肠挂肚舍不得,心里放不下何宁。
十
淮镇旧日的机床厂内,杂草丛生,现在已经生产不出来一台车床了。从其它地方购来的旧钻床、洗床、冲床、刨床锈迹斑斑,一些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钳工围着车床来来回回折腾,计划是把这些近似报废的钢铁修复好,才加价转手卖出去。
何宁也在这些蓝领的工作人员中。一会儿,整个露天场子非常安静,张姐带着一位买家来了,据说,他是镇相关领导介绍来的。那人鼻梁很高,有些北欧人的样子,也是个小白脸。
他看了看旧机床,朝表情严肃的张姐说了一会话。张姐有些生气地撅起嘴,胸部一起一伏,大概是什么事情没有谈妥。张姐离开了那个三十出头的小白脸。
自张姐接了濒临倒闭、没人想管的机床厂后,她的工作压力很大,十来个员工要吃饭,镇上还有十来个退休老职工的工资等等一些支出。张姐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县上的劳动力市场,眼下也招不到熟练的技工。就算有,机床厂技术能力不高的职工,原先都靠关系还留下来用,辞也辞不掉。张姐抗洪救灾让人钦佩的义举,逐渐淡出民意,而对一个没有建树的管理者不利传言,却开始家喻户晓。这年头,好的声望不能只望像五、六十年代那样,让人扛一辈子了。
临下班的时间,晚霞火一样的在远方青色的山林间燃烧。何宁没有同其它工友一样离开机床厂。他看到沪上来的小白脸在旧机床前的草坪前,来回踱着方步,好像开始焦虑起来,他的眼睛不时地望着旧机床的钢灯罩,又不时地朝红砖黑瓦的厂部办公室那边张望。
张姐终于从办公室的平房出来了。她好像打扮了一下,眉毛轻轻画了一下,有些楚楚动人。她这会情绪平静,变得很淡定,她走到依然焦虑来回踱步的小白脸面前,扬了眉,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这场子的十几台旧机床你们都收购吗?”
小白脸看着张姐的表情,激动地说:“我都买了!”
张姐知道,自己的声誉还有整个机床厂都有救了,说不定,这是老天有眼,古镇小厂就此翻身,说不定还能挤入未来的沪深股市的创业板块呢。张姐心里一阵踏实和轻松。她信心十足地对沪上机床总公司派来的小白脸说:“明天,我就叫工人加班加点,修理好机床,不行我到省城请人,把机床修好!”
小白脸说:“机床修好还是不修好,无所谓,我都会按合同定的完好价收购。”此时,张姐有些诧异。
忽然,小白脸见厂区四下无人,猛地上前,正面抱紧张姐,然后,把头埋在她的胸口,此时,张姐身体一阵痉挛,轻轻地叫:“不要呀!”
张姐并没有采取实际抵抗的动作,眼角却露出一滴泪珠。她很无奈地叹口气。
何宁站在场地东面一个高大的冲洗床前,暗中看到张姐,心如刀绞一样难过。他想冲过去喊,但他想起前两天张姐要自己离开她的请求,何宁傻在原地了。他不清楚是张姐心甘情愿地承受,还是小白脸强意地向张姐示爱。
十一
从镇东头的资产管理办公室出来,张姐踉跄着脚步,她感到小镇平日光滑卵石路,在今天却十分绊脚。
一个带着小瓦片的院墙门,朱红色的门扇半掩着,院外一公一母的一对青色石狮静静地晒着太阳,已经几百年了。现在,它们仍睁着眼睛,注意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这里,有生意人、有置业者、也有旅游者,大家匆匆忙忙,没有时间注意一个已经不起眼的女人了。
院内花架上的吊兰,绿色的叶片有些圈曲,垂挂出紫色的花盆外,像女孩子的头发。太阳在叶繁枝茂的樟树冠上燃烧。院外,先前的洪峰已经退去,小河变得清澈透明起来。阳光透过水面,印在河岸浸在水中嶙峋的石料上。透明身体的鱼儿,在石缝中轻快的穿梭。
张姐竟不知道自己朝那里走了,几分钟以前,她就在这个朱红大门的院里,但那一刻机关大院都没有人了。小白脸站在她面前,张开手臂想拥抱她。但张姐想着,这大院竟有同自家老宅一样的天窗,厅房内阳光从天窗慢慢投射下来。她拿了小镇资产管理办公室与沪上来的小白脸所在公司签署的那份收购机床厂的协议,她感觉如同失去身体一样。张姐失去了她所在的厂子。
总厂收购濒临倒闭的淮镇机床小厂,只是希望以它立脚点,换取小镇大片土地的开发权。这与并购当初,镇领导扩大制造业的想法也不同。淮镇机床厂,这个在洋务运动时就有些瓜葛老厂,就在张姐的手上消失了,但所有事情并非她能左右。她觉得,整个机床厂的人,还有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在背后擢她脊梁骨。
小白脸说:“一切都定下来了。”他要拉张姐的手臂。
张姐站在那儿,想着小白脸:他并不是自己的救星,而是一条吃小鱼的大鱼,但你到时候又会被谁吃掉呢?然后,张姐本能的把手伸到自己的小挎包里,拚命揉搓着那份自己在镇西荷塘出租房里,躇踌满志时写的一份机床厂营销计划书。
张姐甩开小白脸的手臂,那是她在心底已经忍了的话题,张姐问:“你有老婆和孩子?”
小白脸颓废地点点头,也许他心里清楚,再瞒也瞒不住了,他说:“我和你同病相怜,我正办理离婚手续,而你已办好了!我与你就这点不同。”
张姐一下觉得小白脸很虚伪,她想: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而等消息传到我耳里,我问你才说。张姐一下联想起,她自己一个好友,就是因为同样的情况就被人变成二奶的情形,张姐整个心都要碎了,她的胸口一阵恶心起来。
“我怕失去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们已经成功收购,我俩在一起干事业好不好?”
沪上来的小白领好像真的动情了。他的深邃的大眼睛闪着泪光。
张姐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并没有感到自己成功的存在,却反而觉得背上了出卖百年老厂的罪名,她也感到四处的危机已经开始潜伏。张姐踉跄着脚步,在小镇临河的街道奔跑。
远远的,她看到自已过去的家,长长的街道,卵石路在斜阳下如同浸了水一样,发着奇丽的光辉。
而何宁正穿着嘉年华超市职工特有的制服,从旋转的玻璃门厅出来,张姐忽然停住脚步,远看着他,何宁显得无忧无虑的。嘉年华的一个老总正巧从超市旋转玻璃门出来,张姐认识他。他们曾在小镇新一场经济发展年度峰会上,打过保龄球呢。但张姐觉得,那微微发福老总的脸神,总是在嘲笑着望着自己。
十二
张姐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
落日在远方的山谷间燃烧,一道道犹如流星尾部烟云,显现出灿烂的橙黄,向太空和海面发着耀眼的光柱,让人联想起海面有无数快艇掀起一股股浪花。
张姐一下子羡慕起何宁的生活,没有忧伤,努力诚实的劳作。而张姐觉得自己曾风光过,被人看作抗洪救灾的英雄,然后,便是莫名其妙的荣誉,随后,她费尽心思管理一个涉临倒闭的厂子。可那一时刻,她的腿脚都是轻飘飘的,她也一度看不起像何宁一样的普通人。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当今人们仅凭收入、财产衡量个体与社群的进步与幸福,其实是多么狭隘,而做一个普通人也有许多幸福。
张姐慢慢走近自家祖上的百年杂货店,现在它是嘉年华超市门厅入口。她在前一段时间,也就是在被沪上小白领追求时,曾怠慢过何宁,甚至假装看不见人家。如今却一下反过来了,张姐觉得,自己真的配不上何宁。他还是一个没有成家的小伙子。但当张姐看清小白脸真正面目以后,她忽然开始强烈地想着何宁,而这并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印在漂亮卵石路上的人影,愈来淡了。河岸一些曾传言准备拆迁的老街店面,亮起了黄色的白炽灯,那是通过网络从美洲大陆传过来的消息。偶尔,还有一些老人为了幻想过去久远的时光,依然点着蜡烛和煤油灯,缝着绣花枕。
何宁望着张姐,并没有挪动脚步。他好像知道张姐的心境。他发现张姐正注意他,而这种注意他的眼神,是何宁自己过去从未看见过的。他也望着张姐:那并不算高的身材;丰盈的胸部;诚恳,已经没有强势平视人的眼睛。当张姐走到何宁身边,俩人好像心有灵犀一样。就像张姐没有出嫁前一样,他俩闪身躲到临水的石阶。白色的马头墙正挡住老街,来来回回走动着的人影。何宁一把抱过张姐,第一次正面抱紧了她。张姐软绵绵的身子,像电一样击麻、也击昏了这个已经不能再说是小男人的人。
张姐嘴上发出轻轻的呼唤,说:“你真愿娶我吗?”
何宁说:“姐,爱我吧,你就像我小时候的母亲一样啊!”
“唉,你叔婶会骂死我的!”张姐叹口气说。
“没什么的!一切凡事、尘事看淡不就行呗。姐,我一直想着你啊!”何宁说。
“尘事?”张姐想。
“镇长说,我们整个小镇要还老街的样子了,镇东面腾出一块打谷场地,嘉年华就要搬到老街外经营了。”
张姐忽然想到另一话题。她说:“宁弟,帮姐回忆一下,那老杂货店旧时的木门板上的图案、曲尺的柜台、我家的堂屋、还有院内的天井和阳光。姐姐和你一起重新恢复并承包旧日的杂货小店吧!”
“对,还有挂在天井中间明代瓷花盆里的吊兰。小店里的茶社也能多摆几张四人桌!”何宁显得很兴奋。
夕阳已经收尽了它的余辉,当俩人从河边的石阶走出来,天空的蓝格外透明,从西向东,那蓝在逐渐加深。星光就在这绝美的蓝玻璃体中闪烁。俩人在迷茫却已渐醒的人群中缓步而行。
(全本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