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的水手和妓女

读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时,不由自主被他的笔触引到辰水上。他写:“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山头常戴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他写那山,那水,都写的极简单,只是浅浅几笔勾勒出山水的轮廓。而精神的地方则是江上骂野话的水手,和吊脚楼上光着身子的大奶妇人。水手和妇人,点在了山水的图画里,那山水瞬间生动起来。摇橹的声音、唱歌的声音还有船上炒菜的声音,伴着江上薄薄的白雾,让我们在小船的摇摇荡荡里迷醉起来,仿佛渔人进入了桃花源。沈从文用文字为自己和读者编织出美好的梦境,在他的梦境里,江上的水手和妓女都是自然和美的。这其实多么让人稀奇啊,江水里讨生活吃酸臭牛肉的脏水手,吊脚楼里迎来送往的卖淫妇人,竟然会是美的?那黛绿色的带雪的山头、那清亮如玉飘着清香芷草的江水,我们毫无疑问地承认他们是美的。然而水手和妓女的美又是怎样一种美呢。沈从文看似毫不用力,其实用了很大力气去描绘这些水手和妓女的纯洁且温柔的内心。他爱着他们,又怜悯他们,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怜悯他们的资格,只能远远欣赏他们发出生命的光和热。

其实水手和妓女的身上,多多少少有着沈从文的影子。他是那么羞怯内向的一个纯朴乡下人,却要去繁华恶俗的都市里打出一片天地,讨得自己的生活。对城市里的女人,他是陌生且卑微的,看他追求张兆和时是是多么不自信就知道了。这么一个乡下人,他的温柔和美好处,城市人全不懂得!就像他们没见过他家乡那么绿的山,没有看过那么清的水,没有坐一叶小舟江上漂流过一样,他们怎能领略那水手和妓女的美好处。沈从文用他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这一切。他绝不是在美化水手或者妓女的生活。反而描写水手和妓女生活的丑恶和艰辛。他写妓女 :“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又写水手“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的人。”水手和妓女生活是悲哀的,然而在这种悲哀生活里流落出的坚强生命力和人情的自然美好处,是很让人震惊的。这些城里人是不懂的。所以沈从文的文字更像从很深的地下发出的一声呐喊,又像一股不安份流淌的灼热岩浆,有种惊人美丽的力量。

沈从文这支美丽的笔,1949年后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时代不同了。如果说民国还只是他眼中的乡村美好之处慢慢被现代的恶俗所侵蚀而趋向腐败。那解放则如同一把砍刀,把他心中的美好之树砍个稀烂。让他再写,他也写不出什么了,因为美好的东西已经被光明正大地摧毁了。解放后新的政治模式代替了旧的,水手和妓女都难以保持他们的职业和生活方式了。乡村的纯朴美好处被政治生活所取代,变得日益虚伪、堕落。乡下人也被政治生活的虚妄和享乐主义的恶俗所俘虏。属于沈从文的旧时代已经没有了,沈从文确实也无必要捡起他的笔了。虽然当权者还是希望他能写些文字来歌颂时代,他却不愿意配合了。由思考生活出发而写作,要扭转为信仰出发而写作,很多作家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比如老舍。然而沈从文这个骨子里的乡下人,这个内心纯朴而美好的乡下人,却难以轻松的调转自己的船头,去驶向一个轻松的所在。他倔强地继续在自己熟悉的江水里流连,虽然两岸早已没了当年的风景。80年代改革开放后,沈从文回到凤凰,汪曾祺为他写“犹得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其实哪里还有楚声,他本人却实实在在是那个楚声残留时代的遗物,让人望着不禁喟然叹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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