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癌症楼》:人们靠什么活着

在医院里,人已经在吸氧气袋,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而嘴巴还一再说:我不会死!我得的不是癌!

——索尔仁尼琴《癌症楼》

索尔仁尼琴的名字一直与政治相连。

他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因批评斯大林而被流放,凭借《癌症楼》等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因出版《古拉格群岛》描写劳动营而被驱逐出境前往西方国家避难,苏联解体之后又回归俄罗斯定居。

前苏联禁止索尔仁尼琴领取诺贝尔文学奖,而旅居美国时期他也没有给美国人面子,痛批美国庸俗的物质消费主义,回到俄罗斯之后又大骂戈尔巴乔夫把苏联搞垮,拒绝俄罗斯前领导人叶利钦授予的国家最高荣誉。

叶利钦在回忆录里感慨:索尔仁尼琴的笔只受上帝指挥。

因为一生不畏强权,索尔仁尼琴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然而把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单纯和政治挂钩,把他的荣誉看成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对这位作家有失偏颇。

就像索尔仁尼琴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说的,“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纳入贫乏的政治范畴的”,《癌症楼》就是“不能纳入政治范畴”的一部作品,背景是苏联治下的医院,内核却是人性与死亡。

01

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已经形成了壁垒,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很难知道圈内的操作。

人人都看得见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生活,那只不过对不明底细的人来说是如此罢了。生活的真正趋向,不是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所能决定的,而是由两三个彼此了解的同志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交谈或通一次语调亲切的电话决定的。

要让不同圈子的人有交集,需要有一个平台才行。

《癌症楼》就提供了一个这样的平台,让本来属于不同生活层面的人们,因为共同的原因——癌症,由此产生了交集,有了不同价值观的碰撞。

这个平台就是医院,而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共同的境遇:面对死亡。

死亡,可能是世间最公平的事情了。

不管出于何种背景,从事哪种职业,具有怎样的家庭出身,拥有多少财富权力。

死亡都在前方等待着。

鲁萨诺夫在进入癌症楼之前是政府官员,是集体的上层人物。

他热爱人民,热衷为人民服务,甚至愿意为了人民献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越来越无法忍受那些“居民”,他们夫妇对和人们一起挤公交特别反感,尽量乘坐公车出行。

掌管人事档案的特权让他习惯了通过模糊的话语掌控别人的乐趣。

“请您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我那去一趟来”,是一句有魔力的话语——既不告诉你是什么事,也不告诉你程度如何,只留给别人一天忐忑的等待折磨。

脖子上越来越大的肿瘤就如同死亡一样,越来越切近,迫使他不能再沉浸于自己的特权之中,而正视自己要死了这件事。

在医院,他无法禁止别人谈论死亡,甚至不能阻止别人的“反动观点”。

和他对立的奥列格尖刻地说:

我们一辈子都对人强调‘你是集体的一员!你是集体的一员!’但这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就把他放出集体,成员倒是成员,可死也不得不自己去死。

肿瘤只长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不是在集体身上。

病重的鲁萨诺夫无法反驳这种观点,等到病情好转,死亡的阴影远去,鲁萨诺夫又回归生活中的角色,乘坐来接他的高级小轿车出院,还不忘让司机按喇叭吓唬奥列格,以示报复。

02

如果说鲁萨诺夫是从死到生,医生东佐娃则是从生到死。

医生本来是死亡的旁观者,每天见惯了死亡;也是病人的审判者,一句话决定死亡距离病人多远。

当医生的东佐娃是威严的,是冷静果敢的。

然而当医生自己得了病,变成了患者,审判者变成了等待宣判者,一切都变了。

东佐娃拒绝看自己的X光片,昨天还熟悉的同事,在面对自己的检查结果的时候感觉就异样起来。

死亡笼罩之下,东佐娃开始回看自己的人生,尽管“似乎不曾有任何欢乐和喜庆日子,有的只是工作和焦虑”;

然而,回顾起来,这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如今简直难以同它分离,甚至想痛哭一场!

再普通的日子,与死亡笼罩的生活相比,也充满了美好,变得值得记忆起来。

患了乳腺癌的少女需要切除乳房,在没有影像记录的情况下,她让一个年轻男子亲吻自己即将切除的胸,以此纪念。

亲吻胸部,这个本来充满了欲望的动作,却在死亡的阴影里显得那么真诚与动人。

而经历了死亡的人,重新回到现实生活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出院了的奥列格,面对大千世界的光怪陆离,不知所措。

无论是羊肉串的味道,还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商场里的商品,都让他感到新鲜而又惶恐。

奥列格享受的生活不到一天,便在商场里崩溃。

经历过劳动营以及癌症楼,所见的是人们在战壕里熬着,死亡,被押解的囚车中冻僵,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拼命劳作,在癌症楼里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而商场里一个有洁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的男子,居然在询问衬衫的领口尺寸。

奥列格一直过着与死亡相伴的生活,有得体的衣服穿都是奢侈,而居然有人还能记得领口的尺码。

他不知道回到这样的生活意义是什么,死亡带给他的印记就像脸上的疤痕,永远无法抹去。

03

很多人将《癌症楼》与奥威尔的《1984》同视为反乌托邦小说。实则不然,《癌症楼》的背景的确是苏联时期,其中也有批判的内容,但这只是小说人物生活的社会背景。

索尔仁尼琴的重点并不在于批判当时的社会,而是探讨死亡来临之际人的境遇。

癌症楼里患者的反应,是人们面临死亡通常的反应。

有人不相信,拒绝接受自己“要死了”的事实;有人出院“等死”;有人反思人生;有人寻找宗教的慰藉;也有人用尽一切抓住梦想,将学术的成果视为生命的意义与延续。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区分了本真的存在和非本真的存在。前者能正视死亡,“向死而生”,后者则一直在遮蔽死亡。

遮蔽死亡并不是否认死亡,而是把死亡放置于一个遥远的未来,当成一个偶然性事件,与现在无关。

只要现在没有死亡的威胁,死亡就是未来的一个偶然,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自己就“总还有时间”。

然而这种状态被海德格尔称为“沉沦”。

死亡与现在之间的距离,就是人们遮蔽死亡,沉沦于各种角色与身份的时间。

而人却不能永远逃避死亡,出了院的鲁萨诺夫,不久之后依旧要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在这人人都需要独自面对的境遇面前,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方式接受死亡。理解了死亡,也就理解了生活,才能“向死而生”,找到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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