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抽两口,民国艺术还怎么搞?

倘若穆时英活到今日,生于“新时代”开端的他一定不会相信,今天的中国,能有如此多的文艺作品让卷烟和情爱贯穿始终。

2008 年《李米的猜想》,一辆车,几支卷烟,四年时间。周迅饰演的出租车司机李米不顾一切寻找男友方文。对李米来说,消磨卷烟、在车内复读方文的来信仿佛是一个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谎言的绳索呃住她的咽喉,命运的镰刀高悬头顶。

“430天。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李米,也许我已经成为你父母想要的那种人,谁知道,我昨天从电视上看到了昆明,我突然一下哭了。你还在等我吗,李米?”——《李米的猜想》

2010 年,《志明与春娇》;2012 年,《春娇与志明》;2017年,《春娇救志明》。一纸禁烟令,几支卷烟,七年时间。相爱的人们如骤雨后玻璃上的水滴,不断分离、汇合又分离,唯有世情在围墙下跳舞,那个让他们相遇、给予过他们庇护的街角依然如旧。

“不如我们抽完这根就戒烟吧。”——《志明与春娇》

电影里,杨千嬅饰演的余春娇为接近喜欢的男孩初学吸烟,对某个品牌的烟草心怀眷恋。卷烟不再代表李米般的内耗,而是一个意向,是春娇寄托的爱情,是她的分寸,是她在青春期里透支的快乐和被滋养的坏习惯。

“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我要戒烟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她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他抽烟。他的烟戒掉了,可是我没有。”——《志明与春娇》

抛开文艺作品赋予的定义,卷烟在中国文化的深层印象中仍倾向被认定是“舶来品”,被那些受到特定西化生活方式的人消费。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特别是海派(或曰上海风格)的相关著作中,卷烟首先被视为现代城市景观。以上海人文为素材、尤其是那些为文学期刊或大众杂志撰写短篇白话文的作家,经常选择“卷烟”作为主题进行创作。

林语堂先生酷爱吸烟,在先生眼中,烟草具有灵性,吸烟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不仅展示了肢体动作,更是一种满足内心需要和使灵魂具有意义的工作。因此烟斗在实用功能外,更具有文化象征意义。他在《论语》期刊时期创作了大量幽默小品文,其中最有影响性的当属 1937 年世界出版社出版的《生活的艺术》一书,收录《烟和香》、《我的戒烟》等与“烟”相关的篇章,对吸烟与戒烟贡献了不少诙谐见解。

例如,先生曾在《八十自叙》中戏言,自己对妻子极其忠诚,是因为妻子允许他在床上抽烟。甚至称之为“完美婚姻的特点”。

而在《我的戒烟》中,林语堂分享了一次失败的戒烟体验:

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

还有一件轶事,林语堂先生获得诺贝尔提名的代表作《京华烟云》,原为英文写作,书名为《Moment in Peking》,《京华烟云》是他转译为中文后的书名,也有译本将这本书译为《瞬息京华》。念及先生写作时口衔烟草,室内烟雾腾绕,常被人打趣说果真要译成“烟云”二字更好。

“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是林语堂的发明。被烟草公司拿去当广告语后,成了全国瘾君子们最有利的明证。

在现代派和新感觉派的几位上海作家的作品中,香烟的意向也至关重要。

新感觉派小说是 20 世纪我国第一个被引进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是在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下,在 20 世纪 30 年代步其后尘发展起来的。他们中的一些作家,喜欢用“新、奇、怪”的手法描写,以卷烟来凸显都市文化的物质性。

其中最重要的当属穆时英,他的作品大多描写纵情上海的声色都市生活。在他的小说中,他对进口烟的嗜好一览无余,各种卷烟品牌,包括骆驼、吉士、白锡包、金鼠、美丽和哈德门,以及他最爱的黑猫牌香烟……

哈德门

美丽

图中女子为蒋梅英,被誉为旧上海十大美女之一

香烟作为一种极具符号象征意义的消费品,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具体到穆时英的小说中,呈现着几种不同意义:交际的工具、孤独的隐喻、颓废的象征、精神的焦虑。巧合的是,这竟依然与今人吸烟的情状不谋而合。

穆时英最著名的小说之一是以英国卡雷拉斯公司生产的著名烟卷品牌 Craven“A”为标题的。 Craven“A”指的即是黑猫牌卷烟,又是舞女余慧娴,她是男主角袁野邨的欲望对象。

三十年代,女人身穿旗袍,爱好纸烟,以舞场为社交中心自由恋爱,周旋于男人之间。袁野邨对舞女余慧娴的秘密观察,正是从她吸烟开始:“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 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

在《中国烟草史》一书中,也有段落对此篇小说进行讨论:

史书美分析,余慧娴的身份与一种外国商品合二为一,这种写法使她成为一种没有生命的物品,其存在仅在诱发欲望时才有意义。袁野邨只用余慧娴消费的卷烟品牌称呼她,如果说这种做法抹杀了余慧娴的人性,那么出于同样的原因,外国卷烟也被作为迷恋的对象赋予了人性。

袁野邨第一次注意到余慧娴是由于 Craven“A”纯正的郁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票过来”。他幻想着一个尚不知名的女人神秘而迷人的“身体地图”。在这段漫长的色情幻想中,他注意到她的嘴,像内核喷涌火焰的“火山”,喷出 Craven“A”的炙热芬芳。

今年六月,导演王家卫的著名作品《阿飞正传》于国内院线重映,刘嘉玲饰演的舞女咪咪跨越时光,以一只燃卷烟、提烟盒挡眼,窥探哥哥张国荣饰演的旭仔阿飞的经典镜头,惊艳荧幕。

一如卷烟代表新式文化,人们对吸卷烟的女子也多有新潮的印象。《中国烟草史》一书的作者班凯乐,根据西方世界 20 世纪初期社会对女性公开吸烟的宽容化,对比同时期的中国都市女性的生活境况变化与吸烟自由,对此观点进行说明。

美国女性抽烟在 20 世纪上半叶蔚然成风,1921 年《申报》载文《美国烟业槪况》道,“二十年前吸纸烟者为一般人所轻视,但至今日凡遇燕会,几无不备有纸烟,即妇女吸烟者,亦复年增一年,各制烟厂为鼓励女子吸烟起见,制有特种纸烟,以应社会之需要,每年出数亦属不少云。”

而民国时期女性抽烟,有一个以鸦片烟为主向纸烟为主的过渡趋势。斑凯乐描述:“中国的都市女性试图抓住新的机遇,她们进入新式女校、加入萌芽时期的产业工人、在茶馆和剧院有限娱乐,甚至到国外旅行。对于一些大胆的“新女性”而言,公开吸卷烟成为年轻叛逆和个人解放的标志。

“不过,儒家的社会规范还是要求好女孩呆在视线之外,因此 1911 年至 1912 年的辛亥革命之前,大部分吸卷烟的正派女性还是隐藏在视线之外。”

这一切直到清王朝的覆灭和儒教权威的崩塌为止,“中国女性在城市街道上和中国都市蓬勃发展的印刷文化中引人注目。”人们开始期待女性为了建设国家走出去,因此来自体面家庭的女孩享受更多的自由,开始接触西式服装和生活方式,包括当中吸卷烟的习惯。最终,一些名妓让这种风俗风靡上海。

不过,据班凯乐的研究,在中国,产生吸烟是不守女性道德的污名化思想并非只因儒家思想的残余。

在 20 世纪 30 年代以前,人们通常认为只有“某种”女性才会吸烟。更具体而言,已经与上海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卷烟,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被普遍认为与一类污名化的“新女性”——“摩登女郎”相关。她们与卷烟一同,被当作是缺乏美德和爱国心的象征,因此追求名誉的女性,在 1949 年之后,大部分不会选择吸烟。

除前文所述,海派作家中还有极重要的一份子——新月社的作家的存在,他们将“卷烟”作为某种西方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象征加以崇尚。

接受英式教育的浪漫诗人徐志摩在 1926 年写了一篇题为《吸烟与文化》的文章,发表在新月派杂志《晨报副刊》上。避重就轻地从牛津、剑桥(文中作“康桥”)的“抽烟主义”讲到了英国传统的“贵族教育”,讲到了中国传统的书院制度,把抽烟、散步、闲谈、看闲书等都看成了“文化教育”的一部分,同时对那种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制度加以抨击。

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彀中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徐志摩表示,中国的大学也可以利用一些所谓的“抽烟主义”,一边进行立场鲜明的争辩和讨论一边连续不断的吸烟,来开阔学生的眼界并唤醒他们的自我意识。这一篇是了解徐志摩留学期间的生活和思想转变的重要文章。

徐志摩将吸烟形容为“吻火”

与海派文学借“卷烟”积极展现全球化、商品化的图景针锋相对,京派文学大多以消极地态度,暗喻“卷烟”等同于西方化和堕落以及历史悠久的中国道德的沦丧。正因如此,“烟袋”在京派作家的作品中显得尤为重要,它被怀旧地渲染成一种过去年代的正宗中国物产,被赋予了旧秩序的内涵。

而民国作家老舍的经典作品《骆驼祥子》中,“卷烟”作为一种城市娱乐,同“女人”一道,诱惑并最终摧毁了主人公祥子。

年轻的祥子“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决心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为此他放弃像其他黄包车夫一样吸烟、赌博,咬牙苦干了 3 年,终于凑钱买了一辆新车。然而官兵征车,让祥子自食其力的理想第一次破灭了。

这时,人和车厂的老板刘四爷的女儿虎妞勾引了祥子,她假装怀孕,骗他结婚,而后真的怀孕,却死于难产。接二连三的不幸自此击垮了祥子,使他堕落,染上了烟瘾。

虎妞吸烟《骆驼祥子》

一开始,祥子吸烟并不真正的享受:

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地吸那只烟,越不爱吸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

可是,当祥子得知自己喜爱的妓女自杀了,他的心再次绝望到底,无可挽救: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这样,老舍描绘出一个勤劳的市民,骄傲的正直与禁欲最终沦为堕落与绝望。烟酒在祥子的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他的自我意识和生命随之枯萎。最终堕落至“留神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的境地。

可文本中但凡出现“烟袋”的描写,永远被营造出平和安逸的氛围,仿佛废都中的避难所。老舍京派的怀旧之情,可见一斑。

老舍的作品《茶馆》中,吸烟枪的情景

今天,越来越多的女性吸烟的镜头于荧幕出现,固有的偏见早被打破,她们以各自的优雅输出着文化魅力。同时,对过去北平的怀念、新旧文化在北平的对峙,在导演姜文、徐皓峰的作品中仍能窥见。

探寻烟草与中国的关系,追溯中国烟草消费的变迁阶段,或许正如《中国烟草史》前言所言,它揭示了中国文化经久不衰的中国价值观与消费习惯,也凸显了中国与其他社会之间的共性与联系。

或许我们在探寻卷烟与城市、烟袋与乡村相关联之余,应该更多的思考在全球化力量飞速推进时,中国人如何在几百年之间不断创造并在创造自己的本土消费文化。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将如何走向未来。

参考资料:

1.《中国烟草史》,[美]班凯乐,北京大学出版社

2.《我的戒烟》,林语堂

3.《吸烟与文化》,徐志摩

4.《骆驼祥子》,老舍

5.《吸烟》,梁实秋

6.《穆时英小说中“香烟”的符号意义》,郭彤,河北师范大学

7. 新感觉派小说,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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