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娘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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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第一片黄叶落下的时候,我姥娘在院子里看着树怅然若失。年年如此。

我姥娘眼底有似海深的哀愁,是那片落下的秋叶惹恼了她,还是那只叽喳的鸟儿打扰了她?反正我觉得,秋天是她最不喜欢的季节。

可是,秋天有石榴、柿子、苹果、葡萄,还有新炒的栗子、瓜子和花生,秋天明明是最好吃的季节,为什么她不喜欢呢?

在秋风里伫立片刻,她便回屋去了,斜躺在南墙边的竹椅上,点燃一支“大鸡”烟,烟雾袅袅而升。看着古旧的竹椅,我想,天凉了,该让我爸把竹椅收起来了。

此时她一点都不凶,可也没有半点的笑意。在她抽烟的时候,屋内阴暗,烟雾缭绕,氛围很不好,我不想在屋里陪她,跑出去逗猫玩儿。

与夏天的繁茂不同,深红、橘黄、粉白的月季花谢得多,开得少了。一场雨过去,枯萎的花瓣就散落一地。我姥娘一边拿扫帚扫,一边叹气。

我姥娘酷爱月季,我姥爷别管去哪个“相好的”(方言:老朋友)家里去,只要看到有特别的品种,必定要向主人家讨要,剪上一枝带回来,插在酒瓶里养根,等白白细细的根须长到一定程度,就将它植到院子里的小花圃里,久而久之,我家就有了一片小小的色彩缤纷的月季花田,砖砌的花田矮墙上一圈花盆里种的是“死不了”,平房顶再置一排“吊莲”。小小的院子,有锦簇的花团,有碧透的垂叶,透着一种俗气的美。俗归俗,却是我记忆中最向往的家。

月季谢了,菊花却蓬勃地冒出了骨朵儿。我姥娘担心秋风秋雨折煞它们,于是不厌其烦地搬进搬出,瘦小的老太太,搬着硕大的花盆,一趟又一趟。晴天时去晒太阳,冷风雨时搬进屋里。不用说,这也是我姥爷的遗物。

姥爷已经因病去世几年,姥娘将这些花草养得很好。也许在她眼里,每年春天都能复活的花草中,还留有姥爷的气息。到秋天,她也总想让这些花草的繁茂能多留几日,好像姥爷还在身边。

姥娘恼秋的时候,就会打发我去帮她买烟,永远都是两块五一盒的“大鸡”烟。另外她再多给我三毛五毛买零食,叮嘱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让我买烟的事,如果有人问起,只说是帮我爸买的。我一向是个铁骨铮铮的人,所以,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个秘密从来没有泄露。

多年以后,我跟小姨说起这事,她很惊讶,作为我姥娘的老闺女,她以为对我姥娘足够了解,却没想到,在这个那么热爱生活的、笑容满面的慈祥老太太生命的最后几年,忧愁和孤单一直伴随着她,只能靠抽烟来暂时麻痹自己。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舅舅。早逝的舅舅和先一步离去的姥爷,是我姥娘生命最后十几年所有忧愁和孤单的来源。

1977年秋,四十多岁的我姥娘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将竹席铺在院子里,趁着温暖干燥的天气,给儿子做一床粗布为面、细布为里的厚被子。在她的心中,五个孩子里,身居老三的儿子最重,这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安度晚年的全部希望。我想,当年她也许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儿孙绕膝的热闹场景,却未料到,将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丫头片子。

我舅舅也确实很招人喜欢,时年23岁的他,长得浓眉大眼,身体健壮,在邻县一家国营拖拉机厂做技术员,有文化、有知识,脾气秉性无一不好,我姥爷在小镇上又极有名望,不少有适龄闺女的人家打听过他。

我姥娘总是担心我舅舅在邻县过得不够好,于是将对儿子的挂念全部细细的缝进这床被子里,待八月十五他探家时,将被子和娘的心一块儿给他带去,防秋寒。

就在这个下午,我姥娘缝完被子的最后一针,心满意足地挂在院子里的铁丝晾条上晾晒时,单位传达室的刘大爷闯进家里来,平时稳重的他,此刻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姥娘觉出异样,心先突突地乱跳了,边喊我姥爷边迎出来。刘大爷带来一个令人崩溃的噩耗,我舅舅——我姥娘唯一的儿子,服毒自杀了。

我姥娘如同五雷轰顶、天崩地裂一般晕倒在地。被急救醒来后,目光呆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这是一个感情悲剧。我舅舅是正式职工,因为懂专业技术,还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将来的前途很远大,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厂里的临时工,而且是农业户口,家里负担极重。我舅舅将谈恋爱的消息告诉家里时,遭到了一致反对,他一直试图说服父母,我姥娘拗不过他,已经松口了,可是他强势的、嫁了高干子弟的二姐却咬定了不同意。

事情太过久远了,二姨的动机我实在弄不清楚,就连我妈姊妹几个意见也不统一。有人说我二姨是不想让舅舅娶一个负担重的女孩影响他的前途和生活,也有人说她是想让自己的弟弟娶一个门第相当的姑娘,不能给自己脸上抹黑,还有其他说法,具体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舅舅死后,家里在整理他遗物时,在日记本中得知他服毒的原因。那个姑娘称自己已经怀孕,如果结不成婚,就要服毒自杀。我舅舅感觉压力非常大,决心与她一起殉情赴死,以表真心。

最终的结果,两个人一起去了郊外,我舅喝下了农药,姑娘吓坏了,不仅自己没敢喝,连替我舅呼救都没有,悄无声息地跑了,留下我舅自己痛苦地挣扎、绝望地死去。这个为情所困的傻男孩,最终死在了“情”上。我家人都极重感情,从我舅到我们表兄弟姐妹,好几个都在感情上栽过跟头,一旦陷入“情”里,便无法自拔。

将我舅的遗体运回来的那天,大雨滂沱。我姥娘的天塌了!

因为日记本中说姑娘已经怀孕,我姥娘痛苦万分地决定求姑娘将孩子生下来,给我舅舅留下血脉。可是我家人找到她时,她在惶恐之下,才坦白地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那些都是骗我舅的谎话。她是为了逼迫我舅娶她,靠着结婚将她的户口带出来,编出了怀孕、要自杀的谎话,而我那单纯的傻舅舅,却真的以为拉拉手、亲亲嘴就能怀孕。性教育的缺失真的能害死人!后来,这个姑娘担心我家人找她算账,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我姥娘是怎样走出痛苦的,或者说,从1977到1995,整整18年的时间里,刀割一般的疼痛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心。她曾跟我说起过一个梦,梦到一盆红得像火一样的珊瑚豆,那么好看,那么美,只是没有根。她曾以此梦向过路的算卦人问询,算卦人说,你的闺女每个过得都很好,就是没有儿子。又一次戳到我姥娘的痛处。

我舅舅离世几年后的秋天,我的哥哥出生了。这个原本健康的男婴,出生第二天,便因姥娘、奶奶二人喂水不慎导致吸入性肺炎不幸夭折。我姥娘又一次遭受灭顶的打击,时过多年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又一个秋天,终于轮到我来到这个世上,据说我出生时,又黑又丑又胖。虽然姥娘这辈子极不喜姑娘,但她还是因为家里添了新生命而开心不已。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她是我最深的感情寄托,我曾想,如果她能再多活十年,我的今天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女儿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能照顾上我姥娘的生活,却照顾不了她的情绪。只有我这个“磨人精”陪着她,天天磨她,整日气她。邻居常常看见她颠着小脚举着扫帚撵着我出来,不用说,肯定是我追了她的鸡,或掐了她的狗,要不然就是把鸡刚下的蛋拿去喂了狗。只是,我再磨人,她也会把扫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了我屁股后,再搂到怀里,亲亲我的脸蛋儿。

多重来自秋天的打击,让我姥娘分外的恼恨秋天。从我记事时起,每逢秋天,她必然心事重重,愁容满面。她只会在我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在四个女儿眼里她永远都是乐观、干净、时髦、臭美的老太太。

孤独不是无人陪伴,而是自己最挂念的人已不在身边。我姥爷去世后,又度过了五年的孤独时光,1995年阴历九月,姥娘也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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