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中)

                        (六)

“陛下,皇后娘娘已然启程了。”兴安城门上,庆阳帝负手而立,五里外,队伍浩浩荡荡,宫车驶出皇城已然快见不到踪迹,内侍瞧着陛下倒比平日更加冰冷些。

“承翰,十四年前,她说定有归期,暑往冬至,朕候她归来。如今,满树合欢花落,北地,朕,都难以再开口相问。”赫瑀目光悲伤,往事一矣,承翰自少时入宫服侍赫瑀,陛下,皇后,大闵的那位帝王,都难已放下。

“起风了,陛下还需保重龙体。”赫瑀默了会方才慢慢走下了城楼。

北地历庆阳三十六年秋末,皇后徐氏自请回大闵归宁。同年冬,大闵帝病危,徐氏心忧,上奏庆阳帝暂缓归期,帝允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子垣,你又能困我到几时?”大闵皇宫归宁殿内,外有侍卫把守,内有宫女看护,真真是水泄不通。

大闵帝一身玄色衣衫,着了最普通不过的常服,可眉眼间的贵气难以遮掩。他们如今相对而坐,各执一子,棋盘博弈,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安静的出奇。

“阿姊,你从未信过朕,正如同这盘棋,明明我已经胜券在握,还差一子便可了却残局,可是你却始终不相信。”他手执黑子慢慢摩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抹无奈的无奈的微笑。

云瑾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以她为饵,诱北地大军开拔,“既是要肃清朝堂,又何必牵连于他。重现贞荣盛世,非一朝一夕之事。”

子垣听完,眼神骤然生出冰意,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下落下最后一子,“他如何能撇的干净,当年寒露之变,南下避乱,一桩桩北地都是尽了一份“心力”的。阿姊莫不是忘了我们是怎样一步步走上那个位置的。四年逢场做戏,阿姊也应该醒醒了。”他离开的果决,留下云瑾一人看着这棋局,明明看着已经满盘皆输,她还是慢慢落下了白子。

若不是子垣再次提起,她才想起,如今的大闵朝在世人眼中是姓徐的。

将入夜的时候,归宁殿的宫女传了膳食,“长公主殿下,陛下特意交待膳房做了您最喜食的玫瑰花糕,可见心中是记挂着您的。”玉園笑盈盈地将手中的吃食奉上,当年唯独她恭贺大喜,如今也出落得愈发好了。

云瑾只是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下去吧。”未等玉園退出去,大闵帝身旁的宫侍就慌张的闯了进来,云瑾眉心一蹙,正想打发人把他赶出去,而那宫侍连忙跪了下来,略带慌张和惊吓,“长公主殿下,奴恳请您移步到恩华殿,陛下把自个儿关在里面独饮,奴才们不敢近身侍候,这样下去怕是伤了龙体。陛下与您姊弟情深,必是能规劝一二的。”

云瑾悠悠地饮了口茶,始终未曾言语,而这宫侍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若是肯听本宫的劝,本宫又如何会在这里。罢了,为难你们这些小的又算什么,本宫随你去一趟就是了。”

恩华殿内,一片漆黑,云瑾进来时,慢慢的也只依稀辨出个人影,子垣半倚在台阶上,酒瓶扔的满地。

“瑾儿,你终于回来了。”话音里蕴满了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云瑾轻抚的手突然一顿,“陛下,应该唤本宫阿姊才是。”子垣却似发了疯般扯着她的衣袖,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身上,“阿姊,呵……这么多年,每唤一次,朕都只会感到恶心。我的阿姊在十四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子垣还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了下来,子垣见她怒目而对,紧接着便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朕一直知道,从未有片刻恍惚。只可笑,这么多年,竟从未有勇气说出来。”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所有都看清了一般。

“本宫应了一声阿姊,便永远也只能是陛下的阿姊。十四年前,就是这般,十四年后,更不会有丝毫改变。”

子垣嘲讽地笑了起来,“这世事不会像阿姊所想的那般一板一眼,当年百姓称颂贞荣盛世何等辉煌,又有谁会想到最后国力渐微,奸臣当道,外敌来犯。寒露之变,天子横然陈尸于城门前,皇子南下避乱,九死一生。即使你与阿姊再如何相像,可在我看到第一眼的时候,朕就知道,你不是她。”

所有的往事都在这一刻打开了闸口,即使云瑾再不愿记起,她还是记起了那年。皇子出宫避难那日,正是先帝驾崩的当夜,真正的长宁长公主当年也不过十岁左右,却带着年幼的弟弟与她这个孤女,在先帝最后的一支亲卫的护送下离开了那个硝烟弥漫的宫廷。先皇后母家欧阳氏在南方颇有些势力,当时南下算是个稳妥的去处。三年避乱,又怎会真的安宁。世态炎凉,在那几年里,这两个孩子方才明白。

她真正变成云瑾的那天,那个小姑娘明明早已痛不欲生,却微笑着对她说:“我大你一天,心中早已将你当妹妹看待。成为我,是我对不住你,来世是定要报答的。子垣,求你小心看顾。”

                          (七)

北地历庆阳三十六年腊月十三,帝诏骁勇大将军裴武、太傅何云、丞相齐远入内,共商要事。次年春,大闵宫变,国相欧阳殷拘大闵帝、庆阳后于宫中。庆阳帝深以为耻,三月二十七,骁勇大将军领兵十万压于大闵边境。

“本宫还记得南下时舅父曾说的话,您说您在,就是我们最大的倚仗。”深夜举兵围宫,欧阳殷着一身铠甲,刀剑赫然的架在她的脖子上,云瑾却似恍然未觉。

欧阳殷许是回忆起了往昔,凌厉的眼神中现了一丝温和,不过一刹,“你们叫我一声舅舅,我自认为早已尽了情分与本分。徐家已经让我胞妹命殒,而如今徐子垣又断送了我儿的性命,欧阳家到底又何对不起你们徐家的地方,何至于此。既然这天下你们徐家坐得,欧阳家又如何坐不得?”

门外传来一阵的兵马声,“砰”的一声,一队兵士破门而入。“徐家盛,天下昌。这天下,你们欧阳家还不配。”大闵帝身旁的兵士快速制住了殿内的叛兵,欧阳殷试图抵抗也被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按在了地上。

“欧阳琛死不足惜,朕恨不得一刀一刀的剐了他,就让他那般死在边境,不足以解朕心头之恨。忘了告诉你,朕已经派人掘了你们欧阳家的墓地,欧阳一族无一遗漏,日日都会受鞭笞之刑,再难往生。”子垣狠狠的掰着欧阳殷的下颌,看着他怒火中烧,看着他无可奈何,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

“昏君,我欧阳一族绝不会放不过你,就算做鬼,也要诅咒你一生不得安宁,暴毙而亡……”被拖出大殿时,恶毒的诅咒声回响着,经久不绝。

“陛下置先皇后于何地,欧阳琛一人之错,欧阳一族上百人,又何必尝这苦果。”她似是累极了,又或许是一下松下了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那股劲。

子垣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她,想要上前抱一下她,抬起的双手又小心翼翼的放了回去。

“那天夜里,阿姊问朕,如果回宫无望,是否会后悔?朕当时默了一会,最后还是点了头。朕想,如果朕坐了父皇那个位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烛火在这时噼里啪啦的作响,本是个极好的兆头,可在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在轰然倒塌,心中涌出了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悲凉。她不敢想象,那个小女孩——长宁,是如何一点点的熬过来的。

很多个夜里,梦中那夜撕心裂肺的呐喊与哭泣,那个男人的霏霏淫语,很多很多都不断的交织在一起。即便忍受了那样的不堪,心中承受了如何的悲凉,长宁仍旧对她微笑着,遮掩了她身上所有的伤痕,轻柔的说:“会有盼头的,一定会有。”


                      (八)

北地历庆阳三十七年夏至,皇后徐氏自大闵归国,帝情深,率众大臣,于兴安城门亲迎。民间传为美谈。

长宁殿内,一应摆设,整洁干净,宫中上下都忙活了起来,原本就死气沉沉的皇宫渐渐富有生机了起来。

“陛下此番,齐相怕是又揪住臣妾的小辫子了。”云瑾笑着饮了口茶,赫瑀被她这话逗得也颇有些欢喜,“朕自会护着,皇后之需安心即可。”殿内的气氛活跃了起来,一向谨言慎行的承翰都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回宫,便宜了奴少备些烛火,陛下自您离开,日夜处理政事,做奴才的,这段日子也很是担心陛下。”云瑾皱了皱眉,略带责怪的劝道:“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陛下还需小心照顾。”赫瑀笑着点头,示意宫人们退了出去。

他慢慢牵过了云瑾的手,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眼都不愿意移开。“十四年前,我没有来得及问你,一年前我也没有来得及问,如今我想问你:‘瑾儿,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掌心的温度不断传来,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云瑾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十四年前的种种变故并不是陛下的错,当年子垣伤陛下双腿,又恶言相向,是臣妾未能教好弟弟,陛下无需因此内疚。”

赫瑀眼里的光彩骤然黯淡,轻声说:“在大闵当质子的那几年,夜夜都不能安寝。朕常听宫人们议论说长宁公主最是善良,宫中豢养的小猫死了,都哭了好久。朕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坐在归宁殿的屋顶上,望着夜空,恬静美好。”云瑾藏在广袖里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一点,面色却一如往常。

“后来朕被大闵的皇子们欺负时,你恰逢经过,小小的身体竟然推开了他们,而后又安慰朕说:哥哥一定很疼吧,是皇兄们无礼了,以后我保护哥哥。”他说着眼里泛起了一束不易察觉的温柔。

“是呀,这些事情总会有人记得。”她低声喃喃,赫瑀没有听得十分清楚,正准备继续说下去,耳边传来了一阵咳声。“朕这就去唤太医来。”他着急的作势要走,“陛下不必唤太医了,臣妾休息一会便可见好了。”赫瑀点点头,又嘱咐她一些事宜,将要踏出大殿时,“子垣之困,多谢相助。”赫瑀顿了顿,推开了宫门。

                        (九)

乞巧节至,与民同乐。北地民风淳朴,乞巧出游也是自古便传下来的规矩。历代帝后携臣子同游,民间视为盛事,灯火不灭,皇城繁盛。

“陛下,臣素闻皇后娘娘秀外慧中,落纸云烟,堪为天下女子典范。臣子愚昧,愿求取娘娘金玉良言,以镶盛世。”隔着幕帷,虽看不清模样,云瑾听这声音正是那日小亭里的男子,近日进的户部侍郎何渊。

众臣听后面色各异,不过片刻又一如往常。传言这位皇后疯魔方愈,此番当场落笔,怕是惹人笑话,一干臣子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而那位陛下却是一直含笑,正有人准备上前打破这僵局时,只听陛下牵着皇后的手轻声说:“太平盛世,国母亲笔,皇后毋要自谦,锦上添花亦是佳话。”笔墨纸砚一一具备,皇后虽看不清面容,可落笔的姿态甚为端庄典雅,待内侍接过题字时,高喊:“皇后娘娘题字,“至治之世”,盛世安康,皇恩浩荡。”一干臣子瞻仰时,心中讶异,其书颇有书圣之风。

“本宫久居深宫,亦闻何太傅清流风骨,家风蔚然。而今初见何侍郎,方知所言非虚。”一旁的何太傅仍然不动声色,只行了礼,淡淡的说:“皇后娘娘谬赞。”云瑾却也不慌,笑着应:“既是应景,本宫听闻何侍郎已是定过亲的,不知太傅府中可有未定过亲的女眷?本宫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听罢,众人不禁暗吸一口气,但凡入朝为官,定知何太傅家的那位千金,早些年走失了,已寻了数十年有余,至今尚未寻到。至此,是为伤心之事,旁人讳莫如深,而皇后竟丝毫不知。何太傅愣了一下,随后答道:“老臣家中,不曾有待字闺中的女眷,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赫瑀始终都是微笑着,骤然听说云瑾要赐婚时,也是十分惊讶的。

待到繁华街道重归寂静,众臣退去。兴安城门上,晚间风凉,一如先帝驾崩那夜,赫瑀却是愈发成熟稳重。

“瑾儿,你还是不愿吗?”声音带着些许悲伤,夜色掩住了他大半面容。

“时移事易,物事人非。陛下问的是数年前的长宁,还是而今的长宁?臣妾也一直在等陛下的答案。”云瑾心中微微刺痛,万般思绪在这时几欲要有个清楚的脉络。

“长宁,从来便是长宁。一直以来,朕问的始终都是你。无论世事如何更替,朕明白当初的那个小公主,仍然会义无反顾推开众人,牵起我的手。”他的眸子里满是坚毅与爱慕,始终只为一个人独有。

她也曾羡慕过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姑娘,也曾想自私的将一切尽数占有,也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当年战场搏杀,父亲不曾撇下她,她是否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赫瑀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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