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溪往事

      人物简述:笔者姑婆名叫素云,1954年生,21岁嫁到野鸭塘;太公(曾祖父)名叫正安,生于1917年,卒于1983年;爷爷名叫和生,生于1941年,卒于2019年;太奶奶洪小囡生于1921年,卒于1995年。

老照片:姑婆和姑丈


      看过《平凡的世界》的人会惊讶于路遥宏大的叙事能力,在路遥的笔下,一幅陕北高原上的生活图景徐徐展开,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张力。路遥用生命写就的宏伟史诗令人钦佩不已。

    其实,我们江南一带的民间,又何尝缺乏这种生命的张力呢?烟雨江南,有多少婚丧嫁娶,有多少悲欢离合,就有多少往事值得追忆。我在听了姑婆讲述这几十年,甚至近百年来的人事变迁时,感到无比震撼。我觉得,有必要用拙笔记录下来,作为口述资料,或文或史,以慰乡人。

                                                                  五八年的饥荒

      姑婆属马,生于1954年,比爷爷小十三岁。姑婆躺在椅子上向我讲述着过去的岁月。她一生勤劳节俭,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原因就在于孩提时代对于饥饿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太深。以至于她对于很多细节依旧印象深刻,娓娓道来之时丝毫感觉不到那竟然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姑婆讲到大饥荒可能在1957年就发生了,1958年那是饥荒的顶峰,汤溪一带很多人饿死了。我补充道,听外公说当时传闻上镜半个村的人饿死了。姑婆说,可不是吗,其实五都钱也饿死不少人。

      当时,太奶奶、太公(曾祖父)、爷爷、大爷、姑婆一家五口人的口粮没有着落。姑婆始终记得,太奶奶到田畈里找到一些野菜叶子,把叶子清洗后放到一锅水里,没有一丁点的油,只是搓了几颗粗盐进去,熬了一锅野菜清水汤。

    那时候姑婆才四岁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姑婆扯着太奶奶的衣服,哭着喊着,“妈妈,我要喝粥,我不喝菜汤,妈妈,我要喝粥……”在生活困苦的日子里,连喝粥也成了奢望,这是现在的年轻人从未经历,甚至无法想象的。姑婆虽然小,但是已经会表达自己合理的诉求了。太奶奶含着泪,轻轻抚摸着小素云(姑婆)瘦削的脸庞,只一会儿,小素云许是太饿了,已经没有力气哭喊了,很快就晕倒在地。这可急坏了太奶奶。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爷爷和平也即将晕倒了。当时太公立马搀扶住姑婆小素云,太奶奶则搀扶住尚且年幼的大爷爷,两个大人泣不成声,“怎么办啊,这两个小孩要没命了,饿成这样的,可是家里实在没米了啊……呜呜呜”。

      这就是汤溪人口中“五七、五八年”大饥荒的真实写照。好在世上总是好心人多。村里的樟有(音译)刚好走过来,一看这个情况,马上跟太公说,“正安,我家橱柜里还有一碗白米粥,就这一碗了,你先拿去应急。”太公看到了希望,忙不迭地跑到樟有家拿到了救命用的白米粥,马上将之放到野菜清水汤里,熬成了野菜粥。一碗粥加水稀释后变成了五碗。

      姑婆接着说到,其实她那个时候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忆中,她连粥也喝不下了。饿到极点的情况下,确实很难进食。太公就用筷子蘸着点粥水,放到姑婆嘴边,润润嘴唇,一点点喂食,终于救活了四岁的姑婆。

                                                                  太奶奶的身世

      姑婆的母亲就是我太奶奶,人家叫她洪小囡,是洋埠镇前仓里人。太奶奶十二三岁的时候,她那三岁的弟弟有天突然发病,抽筋休克,人一下就没气了。那时候医疗水平低,找不到大夫医治,眼睁睁看着三岁的小孩在怀抱里渐渐冰冷直至身体僵硬,太奶奶的母亲顿时感觉天昏地暗,一下想不开,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于是一病不起,卧倒病榻,三年之后郁郁而终。

      太奶奶的父亲本来家境还算殷实,在洋埠菜市场有猪肉铺的。可是看到妻子这个样子,他也常常恍惚不已。一年冬天,在下徐桥这里,由于当时的桥是木头做的,天一下雪桥面就非常光滑,太奶奶父亲推着载满猪肉的独轮车走在桥上,一不小心从桥上摔了下去,那时候冬天水很凉,还没等到人们来救他就冻没了。

      失去双亲的太奶奶洪小囡只好寄养在了她大伯家。好在她大伯愿意收留她,所以活了下来。太奶奶大伯的女儿名叫洪彩花,后来嫁到了我家隔壁钱仕模老爷爷(还健在的,今年刚好100岁了)家里。太奶奶洪小囡则嫁给了我太公钱正安(人家叫他嘞抛,生前是做豆腐的)。太公为人质朴,街坊邻居乃至整个洋埠很多人愿意到他这里买豆腐和豆腐渣(主要是喂猪,很有营养的)。我出生那年,太奶奶很高兴地说,蛮好蛮好。姑婆和母亲常说,太奶奶说话很聪明,人也和善,脾气很好,只是我出生八个月,太奶奶就走了。

隔壁百岁老人:钱仕模

                                                                    厚大囡的故事

      我的太公(曾祖父)名叫正安,他的母亲叫范氏,也就是姑婆的奶奶。听姑婆说,她奶奶是汤溪厚大村的,她连她奶奶名字也不知道,只是记得人家都叫她“厚大囡”。厚大囡家里很富裕,她爹是当时汤溪一带有名气的大地主。

    我好奇地问道,“姑婆,咱们家当时并不富裕,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大地主能看上咱们家?”姑婆笑了,“这个厚大囡家虽然很富,但是她爹一连生了十个女儿,非要生个儿子出来。厚大囡就是第十个女儿,按照老汤溪的说法,第十个女儿是很不吉利的,放在自己家会败风俗。”我心想,这大地主也是够迷信的。姑婆接着说道,“后来,你的太太爷爷,哦,就是我的太公,心地很善良的,把厚大囡收养了过来,厚大囡也就当了童养媳。”

      听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厚大囡没有在厚大生活过,反倒是在五都钱长大成人又生儿育女了。那当时厚大囡家到底有多富裕以至于如此迷信呢?姑婆解释到,厚大囡家的房屋连起来有两百间,田地有几千亩。过去,看一户人家富不富,就看这户人家置办了多少田产,汤溪话称“置田”。钱多了就买地,这也符合小农经济的生产特征。姑婆还说,当时厚大囡的前面几个姐姐出嫁的时候,姑婆的太公正好是年轻后生,过去帮忙打理婚事,那迎宾的队伍,敲锣打鼓,从厚大一直排队排到了田畈里。当然,姑婆的这番话也是她小时候听她爷爷讲的。

      不过,姑婆最后说道,地主是没好下场的,临近解放的那会儿,厚大囡的爹听说地主解放后最起码要坐牢,不服从管理的还要枪毙。他心理压力太大,最后选择了上吊自尽。这汤溪地主的故事也就戛然而止,消逝于历史前进的车辙中了。而厚大囡虽然没有沾到半点地主家的荣华富贵,可也平平安安度过了一生。你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汤溪的往事还有很多很多,姑婆的口述,着实让我大开眼界,回荡在历史风尘岁月中的,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模样,前辈的声影并未走远,也许,只要我们愿意去发现、去询问、去聆听和记录,还有很多故事、很多人生值得细细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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