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开篇)

孟冬,滇南。

一条蜿蜒如蟒蛇的山路,外皮生了锈的七座面包车,车牌边角的金属边缘沾着污烂的泥,深红的,是西南高原特有赤红壤,却也隐隐可见“云L……”的字样,路一侧是万丈深崖,绿得发黑的树冠像巨人的头顶,掩盖深深的峡谷。

车窗映着忽明忽暗的日光,夹着峡谷边的雨气,透出副座上一个女人的侧脸,与他重叠的是司机衔着半根烟的男人侧脸,山路急转,男人膀臂灵活挥转,不缓不急,不言不语。女人在急转弯处,也不着扶手,只独自拿眼看着外面。

一路上,他们俩没说什么话,好像都有心事,但肯定不是“吃午饭时掌柜的忘了找钱,家门口轮胎又被隔壁家狗尿了”这样的闲事,他们好像欠了 对方什么,还了就得倾家荡产,不还却也不行。

天际有云悄然翻滚,这里没有墙边花、城池烟。又走了好一会儿,道旁的湛蓝色路标赫然入目,“甸南镇40公里”,女人依旧不说话侧头望着窗外,眯眼直直的望向将要西去的日头,她头上扎着松散的马尾,几缕乱发像是被人刻意揪出,皮肤有种不合时宜的白晳,一身乳黄色旧T恤衣领有残损的卷边,眉宇间凝着深重的郁气,像一个经年解不开谜团。日头西垂而去,很快,山边最后一点光亮没了,山路依旧百转千回,山石暗沉,林木晦冥。

條然,男人用沉闷的鼻音骂了一句:“我日~。”急刹车一踩,响彻山谷。女人猝不及防整个身体向前冲了一尺。她探头望向车前,此时的远光灯好似一张白色的虫罩子,罩住了一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日你奶的。”

汉子气急败坏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哐啷打开车门冒着火冲了出去,女人在车里看着男人指着车前的人大骂。

这拦路的也是个男人,这会儿正用沾满了泥污的手臂挡着脸,这人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户外冲锋上装,衣服一侧被划出几道巴掌大的口子,腿上一条狼狈的冲锋裤已经面目全非,像是从泥里拔出的树根,他身旁扶着一辆驼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公路自行车,应该是一位骑行者。

男人推搡了几下这骑车人,这人踉跄几下,险些摔倒,女人前倾一望,他裤腿处隐隐现现一块红色的血迹,像是受了伤,男人骂骂咧咧,怒冲冲大步走回拉开车门:“XX,找死的,不得死远点……。”“让他上车吧,他受伤了。”女人说话了,竟然一副北方口音,“闭嘴吧,你个龟婆娘,这趟就是因为你,碰到个拦路的死狗……”女人没等他说完,右手胳膊一横,身体也跟着扑上来,把住了方向盘:“要么让他上车,要么咱都别走。”原来她的嗓门也不小,男人怔住了。

南方夜里的山风是冰做的,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无论什么季节,刮在哪里,除了土生土长的滇南人,没人愿意吹第二回,车外的骑行者立在山风里,像被风干的石像 ,女人固执而奇怪的与男人僵持着,此时,由远至近,一束强光驶近,与三人擦肩而过。在来车远光灯的的照射下,只几秒功夫,女人手上一圈明灿灿的东西,变得显眼起来。

那不是一支银镯,是一条长长的铁链。

三年前,秋。伦敦飞往北京的飞机上。

机尾绘满祥云的白色空客330从伦敦T2航站楼缓缓升起,飞机在阴冷的细雨中强力冲向天空,当机身高度超过乌云的那一刻,接近正午的阳光霎时间射进窗户,让人有种溺水后重获新生的感觉。

但,刘久木的心情却还沉在阴云里。

头顶舱里人并不多,刘久木的位子机舱靠前的位置,一位打扮得体的空姐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出神的望着窗外的蓝天。

云雾在机舱外把飞机团团包围,让人有一种飞机停滞在空中的错觉。刘久木眼望一团团刺眼的白色云雾,几个小时前,一件让他揪心的事仿佛这云雾一样把他困得喘不过气。

伦敦的天气可以用阴郁的老人来形容,人的办事效率也酷似老人,上周三,天气却一改往常的阳光明媚,刘久木上午就早早驱车到距市区13英里外的某合作公司等候,签署一份谈判已久的合同。

电话是这时打进来的,刘久木迅速瞄了一眼手机,是86-871。。。云南 昆明,刘久木皱了皱眉,没有理会。

走廊尽头身着正装、浅粽色头发的秘书走向刘久木,“嗒嗒嗒嗒”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走廊的侧面是一排经典中世纪风的拱窗,阳光透过窗子撒在走廊红木地板上,秘书的身影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像在穿越一束束明亮的瀑布。这场景让刘久木想起20年前的曼彻思特,他与秋林的初次见面,也是在这样一条挂满光束的走廊上。

秘书几分严肃的来到刘久木面前,并示意他请进,刘久木和助手礼貌地微笑示意,起身回应。

此时手机又一次响起,低头,挂断。再次响起,再挂断。响起第三遍时,刘久木忍无可忍:“谁啊,一会再打,我现在……。”电话那头,不由分说:“姐夫,我姐出事了!”

刘久木定在了红木铺陈的复古走廊中间,“出事?怎么了……”“姐夫,怎么办,我姐她流了很多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那头芳子急切地抽泣着,“什么血?你别急,快说怎么了?”

电话里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传来,话筒好像浸在了水里:“我们……昆明……瑞丽,我姐她,…快回来…”嘟嘟嘟嘟,电话在一阵槽槽杂杂的电流音和噪音里断掉了,很显然,并不是对方愿意挂断。刘久木慌了,“喂喂喂!你说清楚!”他朝空空的手机徒劳地叫了几声,再打回去,发现那号码已无法接通。

这莫名奇妙的电话打乱了他的思绪,他们怎么跑去云南了?自己来伦敦的前一天,秋林还在准备着周末的姐妹大趴,今天就?

很多血、很多血、很多血,芳子这刺耳的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车祸!一定是车祸,一定是。

秋林的表妹芳子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回国后,在国内一家有些名气的广告公司顺风顺水的混到AM,平日里这丫头,没有别的爱好,唯一就是希望拥有一辆牧马人,去挑战318公路,芳子的父亲经营一家装修设计公司,承接了国内多家银行和大型国企单位的室内硬装和软装,生意风生水起,所以,女儿的这点要求,并不在话下。芳子的性格,刘久木是了解的,爱冒险且年青气盛,保守的刘久木不喜欢她和妻子太多的接触。

车祸,这是他的一反应,秋林插满管子躺在医院的样子跳出他的脑袋,他混身僵住了,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啪”的一声巨响,刘久木打了个冷战,脑袋像过电一样被刺醒。手机摔在地板上,在紧张的气氛里,任何声响都格外刺耳。

“刘总,刘总,刘总,出什么事了吗?”助手几分急切的唤醒他,“坏了,出事了,坏了……”刘久木丢了魂的重复,“刘总,那今天的合同……?”

刘久木攥紧拳头,眉头紧锁,死命克制住乱窜的思绪,脑子像跑过千军万马,“听着,Peter,今天合同全权委托给你,如实告诉MR.Cooper我的情况。他的人我了解……”人紧张的时候,语速会出奇的快,刘久木像针式打字机一样快速交待事宜,与同此时,以最快速度通知同行的副总,坐阵局面。

多年以来,刘久木的创业路并不坦途,开过广告公司和设计公司,在广告业最风生水起的时候,激流勇退进入创投领域,近几年欧美包括澳洲的投资之风也刮到国内,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他,最让自己无法淡定的,就是家人。所以此时此刻,刘久木的心像一万只蚂蚁在肆虐,一种可怕的预感袭上心头,他顾不了那么多,飞奔向机场……

“先生,您的红酒,先生……先生……”飞机客舱里,刘久木恍然惊醒,接过红酒杯,他僵硬的回了个礼貌的点头。刘久木以最快速度买到飞回北京的机票,尽管电话里芳子透露他在昆明出了事情,但事出蹊跷,他还是要回北京把事情搞清楚。

10小时的飞行让他精疲力尽,没有及时通知司机来接,他只能独立拖着行李箱,走出匣口。

“是刘先生吗?”刘久木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北京的公司负责人,一位身穿靛青色夹克的男人走到刘久木面前。

“是的,你是?”

男人戴着一顶不合时宜的青灰色毛线帽,眼睛被墨镜罩住。

“请跟我走,是张先生要我来接你的。”

“张先生,哪位张先生?”

男人用手拉住刘久木的臂弯,行李箱也被他一个跨步拉了过来。

“你这是干嘛?”

男人的个子很小,手却出奇的有力,刘久木觉得不太对劲,

“问你话呢……哪位张先生,你别碰我……”

话还没讲完,一辆炭黑色的GL8商务车开到他们面前,侧门“刷”的一声被打开。就这样,刘久木,一个身高一米七八,曾经在大学橄榄球队拿过系亚军的三十八岁男人,竟然被强行拉上了车,与此同时,几双粗糙的手从后座控制住了他。

喉咙不知不觉间叫哑了,眼睛也被黑布蒙住,因为呼吸急促,口水合着汗水,还有几滴似乎是眼泪的东西,浸湿了他眼前的黑暗。

“秋林,你在哪儿?”

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人来人往的机场,以耐人寻味的冷漠目送这一幕的发生,几分钟以后,这里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又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很快它变成了一颗不再显眼的亮点,没人知道它飞向哪里?

就像蓝天下消失的,任何一个曾经鲜活的人,和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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