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的丫头(一)

“小燕,你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但你成绩这样好,不上学了虽然短时间可以缓解家庭的困难,但你有想过以后吗。我明白你是不想父母这样辛苦挣钱供你读书,但是等你以后学出来了,找到了一份好的工作就可以很好的报答他们了啊。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期,要是放弃了以后保不准后悔就晚了。你也不能只想着弟弟的未来,也要为自己着想啊,你现在的困难我们已经申报教务处了,学费方面就不用太担心了,实在没有批下来,我们老师也会给你垫上的”

“谢谢侯老师,我真的不能再上学了,我爸上个礼拜出车祸了,腿受伤了,已经不能站起来了,手术借来了不少钱,后期还需要有人照顾。我奶奶也一直生病,我妈··我妈身体也不太好,现在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家了,我也感觉自己学不进了,所以我想··我想先回去”坐在凳子上的陈小燕一度哽咽的回应道。“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考虑休学一年,这是我的建议,希望你明年还可以继续上,我跟教务处申请下,到时候还是从下学期开始直接读高三”侯老师轻拍着小燕的肩膀说到。

初春的三月,纤草初渥,距离高考还剩一百天的时候。班主任侯老师将她的学生陈小燕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的劝说着。透过窗户的阳光照耀在办公桌旁那肥嫩的绿萝上,办公桌上码放着一摞摞厚厚的试卷,试卷的旁边整齐的摆放着候老师的备课本和学生的作业本,笔盒中的钢笔在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反射出耀目的光芒。

操场上的男生欢快的打着篮球,他们脱下了外套露出了坚实的臂膀,尽管空气微凉,但剧烈的运动使得各自大汗淋漓。宿舍楼旁高一年级的男生在互相调侃着音乐老师的身材,也在八卦着教务主任的私生活。将化学书抱在怀里的高三女生从宿舍匆匆走向教室,开始演算着几何题。教学楼西侧泡桐树下花圃中的陈小燕不停的用衣袖拭干眼角的泪水,在即将告别这个生活了两年半的校园,她心底总有千丝万缕的情结在激荡起伏着,她明白这一离开注定不会再回来了,也意味着从此告别了校园的生活。前路漫漫,虽然有无尽的挑战和困难在等待着她,但她倔强的目光释放着可以面对一切挫折的勇气和力量。

爸爸的突然车祸让本就贫困的家庭变得雪上加霜,让小燕本来读完高中再辍学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加上下学期基本每天都是各种模拟考试让她觉得心烦意乱,她烦的当然不是考试,她苦恼的是每个月都要交纳一百多块的试卷费。而这一百块钱,每次向母亲要的时候总是被质疑一番。“哟,咋每个月都交这样多呢,不是刚交完吗,这学上的,之前报名费也才两百多,这学校咋回事啊”好多次小燕跟母亲要补习资料费的时候母亲总是各种生疑的回应。母亲认为高三跟弟弟高一相同,只要交完报名费,每个月拿点生活费就够了,高三交完学费后又交纳各种烂七八糟的补课费使得母亲并不开心。小燕也始料未及,上个学期都没有那么多的试卷考试,这一学期就突然增多了,就得需要交不少资料费了。

看到母亲每次生气的样子,小燕心里惶愧交煎。爸爸车祸后,小燕跟爸妈说不上学了,他们欣然同意。这使得陈小燕心底十分的开心,想着马上就能出门挣钱帮助家里了,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但短暂的开心之后又陷入悲苦之中,她臆想着爸妈这样爽快的同意会不会早就希望自己不要在念书了,全家人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栽培弟弟身上,而自己却一直还这样闷头闷脑的上学,显得不够体谅爸妈的苦衷。她本以为爸妈会反对自己的辍学想法,斥责自己太年轻不应该冲动,没想到他们会赞成。而让陈小燕意料之外的是本以为老师对学生的辍学也不会关心,但没想到最先是班主任侯老师的劝说,之后又是语文高老师挽留,老师们的话让小燕心底变得心情沉重,感动是必然的,那谆谆教导总是在小燕的脑海里难以忘怀。

星期五放学后,小燕将多半书当废品卖掉了,一小半留给了弟弟,可以复习用。在回山上的家之前,姐弟俩去医院看了父亲。县医院和高中校园相隔两公里,父亲在住院期间,母亲一直照应着。小燕用卖书换来的十块钱给父亲买了几根香蕉,看到病床上失去一条腿的父亲这样病恹恹的样子,小燕明白以后家庭的重担就得落在母亲身上了。而父亲受伤后,母亲仿佛也瞬间憔悴了很多,母亲肿胀的眼袋是连续熬夜的结果,眼睛里布满了因疲惫而产生的血丝。住院部的护士们依旧准时的换药,廊道里因病痛而陷入悲伤的家属们忧心忡忡的样子走来走去,大楼门前庭院里的泡桐花落满一地,仿佛婚礼现场般唯美。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尚且年轻的弟弟陈小鹏更是异常沉郁,他明白接下来的半年父亲不能再卖菜了,家中也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也不能老想着吃雪糕吃炒饭了,也不能再接受同学们的零食了,因为自己可能买不起零食互赠了。他也不能再想着去网吧玩CF了,但是上个月刚晋级啊,原本平静的生活好像瞬间被打乱了。他明白姐姐这样的辍学一定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读书,而实际上自己的成绩一直并不理想,可能考不上大学,但姐姐却把机会留给了自己。小鹏忽然感觉有点心烦意乱。

周末两天,姐姐和母亲回到了山上的家中,小鹏待在医院照顾父亲。仅仅在病房里呆了半天,小鹏就烦了,同屋的病患哼哼唧唧的叫个不停,就像是耳边的苍蝇一样腻烦。打着点滴的父亲一直安静的躺着,一脸沉思的状态。中午的时候,小鹏终于可以趁着给父亲买饭的时间走出医院透透气,他就像是出笼的鸟一样高兴的走着。实际上买饭半小时就好了,但小鹏会墨迹一个多小时,主要是觉得病房里太枯燥了,想多在外面停留一会儿看看街头来往的汽车和行人。父亲吃完饭洗碗都无所谓,最让他不想做的就是清洗父亲的便盆,看到那黄拉拉的秽物他心里总是很苦闷,作为儿子应该孝顺父亲才是,但他竟会是这样的嫌弃自己的父亲,他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隐隐愧疚。

家里卖掉了鸡蛋、腊肉、菜籽油等一切能换钱的东西来支撑父亲住院费用,小燕和母亲过上了节衣素食的生活。六十多岁的奶奶走路明显迟缓,但依旧会做饭喂猪,家里没人在的时候,独自收拾着家务。母女俩回来后,母亲天未亮就挑着两筐蔬菜去城里卖了,小燕和奶奶去菜园锄草,又采了一篮子构叶切碎跟麦麸拌在一起喂猪,之后又从木桶中舀出一瓢苞谷粒喂鸡。早饭过后,拎着爸妈之前的脏衣服带上棒槌和脏衣服去两公里外的山沟中搓洗。小燕先是将衣服泡湿后打上肥皂,搁在一边浸泡,撒上洗衣粉来回搓动,不时用刷子刷一遍。之后用棒槌敲打,再放进水潭里来回透干净。小沟中,分布着不少小水潭,每逢艳阳天,妇女们都会来此洗衣服,唯独小燕是小女生。之后小燕又开始做午饭了,先往灶里塞进点燃的麦草,烧了几把后搁进干槐木条,火势旺起来,倒入少许的菜籽油,加入少量蒜瓣提香入味,搁进切好的土豆丝爆炒,醋、水、盐、调料陆续入锅,酸辣土豆丝就出锅了,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

下午的时候,母亲回到家中,吃完了小燕留的饭后,她们一起给大棚内的蔬菜浇水。傍晚的时候,趁着夜幕降临之前,母女俩采摘了早春的豇豆,又拔出了一些莴笋,放进菜筐里后在上面洒了一些水保持着新鲜度。计划着第二天挑到县城去卖。

翌日,天还未亮,在鸡鸣狗吠中母亲挑着豇豆和莴笋沿着水沟旁的蜿蜒碎石土路下行,小燕拎着装有鸡蛋和绿豆的竹篮走在前面。母亲一只手搭在扁担上,一只手握着手电照着山路,避免前面的菜筐会碰到路边的树枝。途径几处偏高的石坎路,由于后面的菜筐会拖地,母亲会放下扁担一筐一筐的拎到平缓的位置再挑着继续赶路。尽管这条崎岖的山路已经走过无数趟,但小燕基本都是白天走的,此刻黎明之前的暗夜有着别样的体会。路旁的野艾草上附着夜里沾上的湿气,起初有些凉,也很困倦,但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凉意褪去,身体热起来,也变得精神了。

与小路并肩小沟里的流水声由弱变强,涛涛声不绝。山村上的路就像是叶子的经脉一样延展,每经过一处岔路口,都会遇上几位跟母亲一样的菜农,但多半都是中年男人,他们框里的菜堆得更高。当所有菜农们到达河岸时,天刚刚亮,河对岸山城里的包子铺也陆续迎来了食客。河面上升起了一道氤氲的晨雾,菜农们纷纷踏上停放在码头上的渡船中,不少菜农将清凉的水捧到菜筐里,希望一方面增加蔬菜的重量,一方面可以保持着新鲜度。小燕和母亲坐在船尾的位置,她背靠着船舷,双手握着篮子,生怕篮子被人绊倒鸡蛋打碎。

“这是你家姑娘啊”一位经常跟母亲一起卖菜的妇女看了小燕一眼问道,“嗯,我大闺女儿”母亲回应。“长得好像你勒,上高中了吧” “她现在没上了” “哟,那么小你让她出来买菜啊” “她这刚没上,在屋里也没事,出来锻炼锻炼” “你们娃子就是懂事,要是我们娃子啊说咋的都不会出来帮忙卖菜的” “哎哟,现在懂事啥呢,还不是百做百不成”

熹微的晨光将河对岸的山城照的朦胧而诗意,临江大桥上一列火车驶过,生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整个县城渐渐甦醒。

菜农们挑着各自的蔬菜快步的越过河滩,沿着Z字形台阶跑上防堤坝,穿过沿河公路,途径河街客运站,沿着两侧都是林立商铺的公路往上,抵达农贸市场外的公路边。彼时仅有不多的早起 大叔大妈来市场买菜,旁边售卖高档家具和服装店均是十点开门,门前的马路边被率先到达的菜农占据,小燕和母亲将自己的菜篮摆在了还未开门服装店的卷帘门跟前。一路的奔跑使得小燕气喘呼呼,沾湿她刘海的不晓得是汗水还是清晨的湿润空气。随着早晨的到来,路上的车子多了起来,第一趟从镇上发往县城车身布满泥土的公交车驶来,从车里下来的一波乘客一半走进了旁边的综合超市,一半来到了农贸市场。路边菜农们的摊位是到市场的必经之路,只是多数人并未在菜摊边停留,只是淡然扫过一眼便匆匆离开了,走进了售卖着肉禽蛋奶、海鲜和蔬果等品种齐全的正规农贸市场。

“莴笋咋卖的”一位头发末端卷曲的阿姨问询母亲,“两块一根,特别新鲜”母亲说,阿姨犹豫了片刻后却从相邻的菜农哪里买了两根莴笋,小燕看在眼里十分不爽。“鸡蛋咋卖的”一位气质不错的中年孕妇问询,“这是土鸡蛋,自家母鸡下的蛋,一块五两个”小燕急切而又兴奋的回应着。“行,来十个吧”孕妇递来十块钱,小燕又将十块钱递给了旁边的母亲,并找回了两块五。与此同时,母亲也卖掉了两斤豇豆。

“这不是陈小燕吗” “秦老师” “你这孩子咋没上学了呢” “我···我想休学一段时间” “这是你妈” “嗯,我跟我妈一起卖菜。”在菜市场遇到教数学秦老师让小燕一度脸颊潮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上学期自己的数学是那样的好,而且还拿过全班第一,秦老师还给自己颁发过奖状。

“给我来两斤绿豆吧”秦老师说第二遍的时候母亲拿着盘秤匆忙过来。小燕缓过神来很快的扯下一个塑料袋,母亲用小胶瓢往里装。“两斤二两算两斤” “多少钱” “算了算了,小燕的老师嘛”母亲说。“那怎么行,你不收钱我可不敢要” “行,那就给五块吧” “别亏了” “不会的”

“城管来了,城管来了,快收拾快收拾”旁边的菜农喊道,看到街道拐角处的两位城管气定神闲的走来,路边占道一排的十多位菜农闻声而起,一位主妇手中正挑来选去也不买的菜花被菜农拽回了筐里,菜农大叔挑起菜筐开始跑起来。慌乱中,小燕将绿豆递给了秦老师,然而在老师还未接上的时候,小燕的手像是触电一样的忽然缩回,两斤绿豆瞬间落地,一半绿豆从袋口溢了出来,散落在柏油路上,亦有一些溅进了菜帮中。依旧是汽车的鸣笛声,小燕就像是木头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秦老师,你看这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把钱退给您” 母亲说,“不用不用,没事的,我给收起来回去淘一淘就能吃了” “那怎么行,钱退给您” 慌乱之中五块钱掉在了地上。

“你看看你们这,把这弄的像啥样子了”城管走近说,“马上走马上走”母亲回,“这门口弄的到处都是剩菜帮子,人家开门了还咋做生意啊,你们这还属于占道,你看这车堵车这样了,你们这菜卖完屁股一拍走了,地上弄的乱七八糟的也不管,每天都是投诉的”城管好言相劝到,“是是是,马上走”母亲说 “下次再看到你们要没收了。” “行,不会了。”在母女俩离开的时候,秦老师又将五块钱悄悄塞进了小燕的篮子里。

早市两小时便卖掉了一大半的菜。而九点之后直到中午十二点,小燕跟着母亲沿着城里的街头走走卖卖,一直不怎么理想。在电信局旁边的小区楼道口,母亲去旁边上厕所,将菜筐放在地上,小燕独自照看,不料一位大爷问询菜价后感觉比旁边超市里新鲜又便宜便买了一些,随即引发羊群效应,上楼层的几位大妈都买了莴笋豇豆,小燕的鸡蛋也售罄。仅仅二十分钟便又卖掉了一大半,甚至比农贸市场外卖的还要快,这使得母女俩十分开心。但她们明白,这里是城中心明令禁止摆摊的,逮住了是真的要没收菜筐和罚款的。尽管菜筐里还剩下不多,但她们也不敢过多逗留。母女俩沿着售卖各种化妆品、皮箱、糕点店的门口一路往东,来到两边都是一排饭馆的街道旁,果然,早上农贸市场外没卖完的菜农们多半都汇聚到这里,这条路不仅车水马龙,城管车来了可以立即从旁边的甬道下去避免被抄,最主要是可以低价卖给两侧的饭店。

“你好,豇豆莴笋要吗,便宜卖了”母亲走进一家饭馆问道,“早上买过了”老板娘说。母亲接二连三问了四五家,终于低价将筐里的菜便宜卖掉了。实际上,要是等个两小时保不准也能把菜卖掉,母亲之所以这么急切的便宜卖掉,是因为她得抓紧时间去两公里外的县医院看望父亲。她害怕小鹏照顾不周到,晚上小鹏就该回校了,母亲早点顶替小鹏可以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母女俩匆匆分一份酸菜面,吞下两个烧饼,随即母亲又打包了一份排骨饭去往医院。小燕一个人留在小吃馆里等候着母亲回返,两个菜筐摞在一起搁在店门口,装有还剩下两三斤绿豆的篮子搁在两个菜筐上面。饭馆内一位跟小燕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忙着收拾桌子。“嘿你是在这儿当服务员吗”小燕挪了一下板凳后问道, “怎么了”小女孩回应,“你们店里还招人吗,我也想当服务员” “这个我不清楚,你问问我们老板娘,她在里屋” 跟她身高相仿的小女孩回应。随即小燕兴冲冲的走了进去。

“阿姨,你们店里招工吗”小燕对一个小包间里正在剥大蒜的中年妇女问道, “招,是你吗” “对是我阿姨” “家务活做的多吗” “经常做的,扫地擦桌子都经常干的” “会和面吗” “会一点点” “我们和面一次都是五斤多的,不是像家里的那种小盆” “嗯,我可以慢慢来” “行只要机灵就好” “啥时候后可以来呢” “随时”

下午的时候,护士换完吊瓶通常可以顶三小时。母亲将小燕送到了渡江的船上,小燕跟母亲说了去饭店打工的计划,母亲欣然同意,之后母亲没有回家,又一个人回到县医院照看父亲,小燕挑着竹筐独自坐船回去了。同一条船上还坐着另外几位菜农,一位大叔在抽着烟,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泛着粼光,小燕双手投入水中清洗了一番,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在她下码头的时候,看到镇上同一个年级的同学正在登船去学校。星期天傍晚,高中的学生会陆陆续续的前往学校,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她心里百感交集,对于马上就可以拥有工作有收入的她而言一切都是美妙的。

“你是陈XX家的孩子吗”在进入山沟的时候,同行的一位菜农伯伯问道,“叔,您好,我是” “我媳妇就是陈家沟的,算起来我还是你表叔呢” “要不把你的菜筐放在我这上面吧” “不用的谢谢表叔叔” “你爸现在好些了吗” “嗯,慢慢恢复中” “啥时候出院呢” “今天听妈说还得半个月吧” “哎,你咋没上学了,这会儿都是往学校去呢” “实在不想念书了” “你这女娃子还这么小,可不要做后悔事啊” “不会的,我们村也有不少像我这大都出去了” “可是你还是念书的年龄啊”

往山上走一个岔路口,菜农伯伯从左边拐进了竹林深处的小路,小燕继续沿着麦子逐渐变黄的田埂朝老屋的方向往上。回到家里,她找了两套衣服,她发现穿宽松的运动裤显得有点肥胖,穿牛仔裤又显得不像是干活的。尽管仅仅只是在县城上班,但却又紧张又兴奋。临别前的夜晚,奶奶给了小燕一双自己亲手做的布鞋。

又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小燕将自己的衣服和给母亲带的衣服都装进了大包里,走过山村小径,来到汉水河畔,渡船过江,仿佛是一场告别一样。看到县城的街上总有那样多的人闲着,她滋生一种羡慕,但毕竟自己还这样的小,想着等长大以后也会过上闲逸生活的。她先是将东西送到了医院,看到一些病患的亲朋带着芬芳的鲜花来住院部探望,而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小燕就萌生一种自卑和沉郁感。母亲在为病床上的父亲削苹果,窗外的阳光如此的温暖。之后陈小燕便前往了一家虽不大但十分忙碌的饭店。

(二)

每个早晨,天微微亮的时候陈小燕便和另一位比她还小一岁的姑娘来到店里,那姑娘的名字叫萍,才十六岁,家里也是穷徒四壁,姊妹们四个,父亲是开车摩托车拉活的,收入微薄,所以萍很小就出来做事了,萍已经上了两年班,这是她工作的第二家饭店。来到店里的第一时间,小燕首先打开煤炉,换掉了最底下燃尽的无烟煤,将新的煤夹进按照孔眼对齐,火势慢慢旺起来,生出了刺啦刺啦的响声。架上锅,添进水,搁上竹垫放进夜里包好的小笼包开始蒸煮。另外两个炉子分别煮粥和茶鸡蛋,而手巧的萍一直在忙着炸玉米饼,炸出的玉米饼喷香酥脆,让人嘴馋,老板娘则一会儿包包子一会捏饼,两只手跟机器一样的操作者。老板娘也不时的瞟一眼小燕,看看小燕有没有偷懒。很多流程小燕并不知晓,但萍会轻言细语的教导,这使得小燕心底格外的温润。

早晨去公园里锻炼大叔返回家中途径饭馆时都会吃上一屉包子,喝一碗热乎的粥。县医院病患的家属也会从这里打包一些早餐带走,接下来便是一些菜农们来店吃些玉米饼。早餐结束后,小燕洗净了碗筷,将地面简单的扫了一下开始煮米饭,先用大钢筋锅将大米焯水至半熟状态,再捞干水分,搁在铝网上进行蒸。之后开始削土豆、切黄瓜、洗辣椒,当小燕把所有菜品都准备妥当后,萍一般负责炒熟,炒好的菜舀进盆里搁在案板上。

“你这娃子真笨,豆腐能放下面吗,你看压成什么样了,还能用吗”老板娘呵斥着小燕,小燕顿时委屈巴巴,她着急在冰柜里找鸡腿,结果将面上的豆腐翻到下面去了,之后又搁上了鲜食,结果豆腐被压变形了,老板娘本来是想做一道麻婆豆腐的,看到被压成这样了,数落了小燕一番。小燕没有斗嘴。

十二点钟的时候,高中的学生们浩浩荡荡的来到校门前的各家饭馆,多半都是以吃快餐为主。和小燕同龄的学生们打着喷香的米饭,舀着之前盆里炒好的菜,大快朵颐的享用着。两块五一份午餐多半都是家境优渥的学生来吃,小燕之前基本都是从校园后门出去,吃一块五的面条或是焖面。每个星期都是星期三才会买东西吃,前两天基本都是从家里带的馍干之类充饥。她看到还有穿碎花裙子的女生来店里,那女生长得确实好看,但看到她将大量的餐厅纸垫到凳子上才坐下时顿觉一阵讨厌,她并非是因为女生浪费了餐巾纸而不悦,更不是女生这样的假装干净,只是觉得女生离开后自己需要去收拾这些就觉得很委屈。

午餐之后,店里一片狼藉,地上布满了一层纸巾,一次性筷子被丢的到处都是。小燕将一摞摞碗端到洗碗池,趁着老板娘和萍没看见的时候,将一个碗里剩下的几片黄瓜用手抓起塞进了嘴里。早上就喝了一碗粥和一个玉米饼,她实在有些饿,看到学生们那样自在的吃着美味,她就更加饿了,想到两点后才能吃午饭,就感觉好漫长,另一方面她想尝尝菜品的味道。她满怀幸福的嚼着,嚼菜的声音与碗池中的流水声杂糅在一起谁也不会听到。之后将桌子下各个桶篓里的垃圾整装到一个大桶里,拎向垃圾站的路上保持着低头哈腰的姿势,她害怕被同学们或是熟人撞见而不好意思。

踮起脚尖将垃圾倒入池中后溅起一团黑压压的苍蝇,夹杂着一团腐臭味,小燕屏住呼吸将桶底在池边的墙上磕了几下垃圾倒干净后,趁着苍蝇还未向自己扑来时快步的跑开返回店里。午餐之后,老板娘终于休息了,萍和小燕在桌子上安静的剥着大蒜,聊着一些琐碎。

“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呢”小燕问, “也是去年下半年来的”萍回, “你可真厉害,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我是其它也没什么会干的,只能干这个了,你呢,计划干多久呢” “估计两三个月吧,你不想去大城市打工吗,外面挣钱应该会比这里多些” “倒是那么回事,但我爸妈不让出去,你以后想去大城市吗” “我也不确定会去哪儿,但感觉这里应该呆不长”

之后小燕开始和面,由于面团需要长时间的醒才有劲道,故而不能过多添加水,而水越少就意味着面团越干,揉起来就会比较费力。小燕本以为自己的面团已经够干的了,但萍还是搁进了半瓢面粉,她的手甚至还没有小燕大,但却十分的有力气。在萍操作一番后很快的时间将粗糙的面团揉的光滑白嫩。虽然有点硬度,搁上湿毛巾,慢慢的醒着,一般两三小时后便软下来。当有食客来店里吃手擀面的时候,小燕便会从大面团中揪下少量用面杖擀开,她害怕自己速度慢了使得老板娘不高兴,所以两手不停地来回动着,看似很麻利的样子,但水都煮开了,还没弄好,老板娘气冲冲的过来将小燕拽到一边,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小燕两排牙齿咬在一起,不曾回顶一句。

萍将面团擀开加工成了一叠叠薄薄的饺子皮,引得老板娘十分的夸赞,还对小燕说“你要是有小萍一半手巧就好了”,小燕顿然异常沮丧。但她明白,这算什么,她不能这样的对老板娘生气,毕竟人家有能耐经营这一家饭馆,而自己啥本事都没有。她也明白,只有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的人才是真实的,她预感着以后真正走出去了指不定会经历怎样的苦难,现在不管怎样都不能气馁。

傍晚,小燕和萍共同将洗好的酸菜拧干、切碎、热锅翻炒,焯干水汽,加入豆腐粒、豆芽和粉条搁入麻辣鲜姜蒜末等佐料。然后制成美味的包子馅儿,搁入冰柜里第二天早上做包子和玉米饼的馅儿使用。晚上进店就餐的学生通常会选择吃一些面条和水饺,由于时间不像中午那样紧凑,多数学生们都选择回到家里做饭吃,故而店里不会瞬间涌入太多的学生。学生们走后,医院病患的家属会来店里打包一些清淡的食物带给患者,看到母亲来的时候,小燕强忍着欢笑,表现的一副特别轻松的样子,和萍俩协作为医院的父亲做鸡蛋面,尽量显得自在无忧,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劳累疲惫的模样。她心里臆想着萍这样比自己还小都能坚持这么久,自己凭什么有理由放弃。她告诫自己至少要干够三个月,挣到一千块钱再离开。

哪怕是晚上十点,在这条连接着学校、政府、医院、运动场的主街道上依旧会有不同身份的食客来就餐。有幸福的一家三口,有相融以沫的中年夫妇,有举目无亲的单身汉,还有一本正经的生意人。这一天从早到晚小燕都站着,到晚上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膝盖隐隐作痛,洗碗墩地后,将第二天要准备的食材一一归置妥善,换完煤,将炉圈掩上的时候。“还在营业吗”一对情侣走近问道,这使得小燕沮丧之极,想着马上下班就能回家躺下的舒适被无情的拖长,她不知该怎样回复。“在营业,要吃点什么”萍将洗好的萝卜搁在绿网内晾干水分后回应。“有米线吗” “米线这会儿有点慢” “现在只有饺子和面条” “面条都有什么” “酸菜面、鸡蛋面、肉丝面” “要不来一份水饺一份面条吧” 

小燕和萍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各自闷闷不乐的准备着。

午夜,小城的主街褪去了白昼的繁忙,但仍有一些汽车如同流星一样的快速驶过,消失在道路尽头,月亮的光影泼洒在小城幽静的街巷中。途径多半已经关门的街边小店,看到两家烧烤摊依旧有数位青年在喝酒聊天。从一处售卖墓碑、花圈门店旁的楼梯道走上,拐进幽长的巷子,便回到老板娘租住的地方。北边公路里侧的酒吧依旧有人在扯着嗓子歌唱,打开南边的窗户,山城中零星点点的亮光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明净,远处的河跟起伏的山峦连成一体仿佛一张巨型的黑色幕布。

“你这丫头咋也不害羞,快去里屋把我的裤子换上”那天中午在小燕洗碗的时候,老板娘无意中瞅见了小燕噶囧的一幕。她顿然脸颊羞得通红,她本早有预感,但没想到突然就来了,恰巧这一天穿的是灰白色裤子。之前本以为只是轻微的吃坏肚子,长时间的劳累带来的症状,但没想到第一次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了。她羞涩又喜悦,羞涩的是被老板娘瞅见可能也被店里的食客瞅见了,喜悦的是,自己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长大后好像自己就要学会不要依赖能够自给自足了。

之前一直跟母老虎一样大吼小叫的老板娘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关心自己,老板娘还把家里钥匙给了小燕,告诉了小燕家里姨妈贴的地方,那一刹那,小燕瞬间忘却了老板娘的暴戾脾气,这种母性般的关怀让小燕冰释前嫌,备受感恩。

全场29元的服装店里,小燕给弟弟挑选了一件连衣帽,给妈妈买了一条裤子,还给自己买了一双鞋,之后又去蛋糕店买了一些甜点,在水果店买了半爪香蕉,在超市给父亲买了一袋壮骨粉便回家了。在饭店坚持了两个半月,临别时,老板娘再三挽留,说是下个月就会涨工资,夸赞着小燕是动手能力最好的女孩,但小燕去意已决。老板娘只好忍痛割爱,她说一般只能发两个月工资的,但想到小燕一直这样的勤快就给了她一千元。小燕花掉了将近两百买东西后返回了河对岸山村里的老屋。

(二)

深夜里轰隆一声雷响,母亲喊醒了一家人马不停蹄的去屋顶平台上的收麦粒。小鹏和小燕用扫帚快速的将麦粒扫拢,母亲用簸箕将麦粒铲进洗净的化肥袋子中,奶奶在一旁牵着口袋,手电在黢黑的夜里晃来晃去。在大雨来临之前,这一家人手脚利索的将麦粒一袋袋的从平台上扛下来,倒进柜子里。小燕和弟弟率先下了高高的木梯,在奶奶准备下木梯的时候脚没有踩稳,猛然一滑,从三米高的地方仰坠下来。霎时,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暴雨接踵而至,淋淋沥沥的大雨落在奶奶那惨白的脸上,小燕滚滚的眼泪跟雨水掺杂在一起滴落至这被大雨无情敲打的大地。

奶奶的葬礼显得相对冷清,都是几位特别亲近的家人们悼念。一个多月前父亲出院的时候,不少亲友们送来了礼品,家里摆上了好几箱豆奶、优酸乳八宝粥等营养品。村里的长辈们也买了一些食品,尽管有些过期了,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少花钱。而之前的多数时候,村里的红白喜事小燕家也随礼不多,加上芒种时节,以至于奶奶出殡的那天显得十分冷清。角落里的爷爷数度哽咽,十多年前的时候,爷爷奶奶闹矛盾分家了,奶奶由小燕的父母养活,爷爷由大伯家照看,奶奶离开的时候,所有人好像都觉得生老病死乃正常轮回,但爷爷的身体明显在颤动着。

盛夏时节,蝉鸣绕耳,奶奶丧事的后一个星期,小燕跟着堂姐一同踏上了外乡的班车。

堂姐比小燕大五岁,这些年不仅挣到了不少钱,而且还找到了个家境不错的老公,老公待堂姐特好,结婚聘礼就送来十多万,堂姐也打扮的特别时髦,在村里就像美丽的鲜花一样引人注目。这次奶奶丧事带着一岁的儿子回来守孝,再次出门的时候,堂姐的孩子留给了大伯和大妈照看,计划独自出门。在母亲的引荐下,小燕决定跟堂姐一同出去打工,若是能像堂姐那样找个好老公也未尝不可。

“小燕,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堂姐的话,也不要太节省了,有事跟家里打电话”母亲一边将煮熟的鸡蛋和一些炸好的鱼块装进小燕的包里一边说到,“妈,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就不用担心了,你也不要太累了,卖菜的时候少装一点,看你肩膀都压的有深印了,还有希望你和爸爸都好好的。吃不了这些的,带的太多了路上就坏了,给小鹏留一点吧”小燕又拿出一半炸鱼块说到,“小鹏,我不在家要好好的学习,别偷懒,要多给妈妈分担点家务”小燕对弟弟说到。

母亲把装着小燕衣服的行李箱扛到了肩上,走在后面,堂姐则走在前面,拎着装有熟鸡蛋和西红柿袋子的小燕走在中间,老黄狗在在门前的麦草堆旁目送着小主人远去。沟里的水流比之前更湍急了,一些落差较大的石壁上生出泛白的浪花,哗哗的响着,成群的鸟儿时而贴着红桐树飞翔时而跃上倾斜的山脊。石桥的位置一位面容沧桑的拉活大叔在问询着来往的村民去哪里,看到小燕她们走过的时候,大叔明白带这样多的东西大概率是坐船过江,便未多问。大叔们多半都是跑镇上的拉活儿司机。

渡船的老伯尽管戴着帽子,但依旧被晒得皮肤黝黑,游船驶过宁静的河岸,就像是一把剪刀将一张浅绿的壁纸剪开。成群的游隼从河岸的小城里飞出,又飞向长满墨绿松柏的山野,一中校园的教学楼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清晰可见。汽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小燕不确定是否会重返校园。

上了岸,搭上一辆摩的车,顺着河岸的公路行驶着,两侧售卖着款式多样衣服的河街逐渐变得萧条,大片的老房子仿佛是一个历史的缩影。山城因水运而兴,而今在历史的沧桑巨变中逐渐演变成古老的回忆,那是祖辈们成长的一段历程。在各种小商品批发的集市路口拐进了客运站,停车场外面一排都是通往各个城镇之间的短途客运,彼时不少在县城里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柴米油盐的叔叔婶婶们正坐进短途班车回家。小燕她们找到了最里侧前往河北左各庄的卧铺班车。

车厢内前排的铺位均被人搁上了物品占领,小燕和堂姐不得已在最后倒数第二排找到了上下两个铺位,只可惜在中间,两边可以看风景的临窗铺位上均摆着东西,大概主人是下车买东西去了吧。铺位上的被子乱放着,和衣服杂物掺和在一起,一股浓烈汗渍味令人有些犯晕。车厢下面的货厢里塞满了腊肉、挂面和甘蔗酒等物品,嫣然像是一个搬家现场。尽管东西已经多的拿不下,但在发车之前,母亲在站外的水果摊上又买了些橘子和几罐优酸乳递进来。车子驶离的时候,小燕看到母亲僵硬的挥着手臂,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担心。

两位长得标致的青年在聊着工厂的生活,似乎在聊着做哪一类工资会高一些;短头发的妇女将一根香蕉剥开喂给孩子,孩子吃了一半后不吃了妇女便吃下了;一位大叔看似一本正经的躺着但眼神不时的偷瞄着邻铺的女人,一位跟小燕年龄相仿的男生总是忧郁的瞅着车窗外。巴士刚出发的时候,小燕没有回到自己的上铺,而是和堂姐一起在下铺边聊着外面的生活,不时瞅着窗外移动的风景。

卧铺巴士沿着群山环绕的国道一路向东,路外侧是碧波荡漾的滔滔江水,一些采砂船在江中作业着,道路里侧是生长着大片樵木的峰丛崖壁,不时有一列火车在屹立着沟谷中的桥上飞驰而过,钻进黢黑的隧道中。“堂姐,我们为什么不坐火车呢” “火车就麻烦了,没有直达的,得倒好几趟车”

途径一处丘陵环绕的小镇,小燕看到一片生长着青绿玉米苗的田园,一栋两层楼的农家小院分布在阡陌田野中。农妇在门前淘麦子,男人们在修缮着屋顶,孩子们在清澈的溪水旁追逐嬉戏,鬓发苍白的奶奶屋檐下的藤椅上晒着太阳,下完蛋的母鸡在咯咯的叫着,灰白相间的猫咪被体毛金黄的狮子狗追到了柴垛上,从镇上回来的村夫骑着小摩托沿着田埂旁虬曲的公路缓缓驶来,门前菜园旁的苜蓿花开的正艳。

“哎,买的全价票不是每个人一个铺位吗,现在怎么变成两人一个了”一位头发末端染黄的女士质问到,“哎呦,我的姑奶奶,现在油价也涨了,过路费也涨了,又是暑运期间,您就多多担待一下”副驾驶上的备用司机回应着。巴士在途径襄樊境内时,从市区的外围路口又上来一波拖家带口的乘客,彼时靠前位置的多半下铺都变成了座位,一个铺位坐两人,堂姐的下铺由于太靠后没人坐在这里。副司机将同一性别的乘客安排在了一起,嘴里不停地表达着歉意,试图缓解乘客们心中的怨气。上来的乘客多半都是相对贫困的孩子,都是趁着暑假去见一见在左各庄厂里打工的父母。小燕忽然庆幸选择了这如此偏僻的后排座位。

夕阳西下,窗外不再是起伏的丘陵,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亮着灯的村庄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熠耀着,马路上泛黄的路灯映照在临窗铺位妇女那疲倦而又沉思的脸颊上。发动机的嘟嘟声永不止息的响着,不时传来孩子的哭泣声。“大家都把窗帘拉上了,检查站到了,前面的往后坐坐,别让检查的看见了”副司机喊着。乘客们纷纷关上了窗帘,各自也不再有任何的交谈了,仿佛就像是一群偷渡客一样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小心。车厢内飘荡着一种臭袜子和鞋子的味道。

车辆缓缓驶入检查站,司机将一张类似票据单的东西递给了站房里,随即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卧铺巴士前门外用手电筒晃了两下便放行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大概凌晨的时候,卧铺巴士下了高速,又从南阳拉上了七八位乘客,彼时,车厢两边的通道都被摆上了小的折叠凳子。小燕的铺位上也被送来了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小女孩非常的安静,她刚好占了一半的铺位,她的母亲坐在堂姐的床上,不时的站起瞅望一眼。小燕只好双腿微缩起来,双手抱着小腿,下巴搭在膝盖上,臀部和脚呈同一水平线上,保持盘坐的姿势。看到小女孩睡的这样安恬,小燕不由的羡慕。车内鼾声如雷,在想睡却又无法睡的情况下十分难受。索性的是喝了一口母亲在车站买的优酸乳,瞬间感觉精神了好多。睡不着的时候,很多过往的记忆在小燕的脑海中翻腾着,尤其是爸妈吵架的画面,每每响起都一阵的酸楚。尽管是半夜,外面的温度微凉,但车内却笼罩着一股极其沉闷的味道。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由于实在困倦之极,小燕打盹儿的间隙险些栽了下去,她猛然的惊醒,吓了一跳。她大胆地拖着小女孩的腋下,把她往上挪了挪,让小女孩贴在自己的胸前,女孩的小辫子贴在自己的脸上,她将蜷曲的腿平铺伸开后立马感觉了自在,她将手搭在边栏上,确保小女孩不会翻身掉下去,两人活像是一对姐妹。这样的姿势一直持续到天明。卧铺巴士发动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未止息,车窗玻璃与空气摩擦生成的簌簌声不绝于耳。

天明的时候,小燕脑子一片混沌,仿佛跟梦游一样,右手因长时间的挤压而变得僵麻,她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脸上,皮筋也不见了,一副惺忪迷糊的状态。小女孩被母亲抱了下去,在不足一米的空间中来回走动着,精神饱满的样子。大巴车依旧在宽广的高速上驰骋着,从未长途远行的小燕本以为乘坐卧铺巴士可以自在的享受外面的无限风光,花那么高的票价应该是一场美妙的体验,但不曾想状态会是这样的糟糕,感觉浑身没有力气一样。小燕明明看到高速上有特别气派的服务区,却不料司机会专门下高速去国道上偏僻路段的服务区,那里屎尿味浓烈的洗手间没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小燕排队的间隙,看到两位司机师傅没有花一分钱便从商店中领取了功能型饮料、牛肉干面包之类的零食,还免费泡了两桶让小燕垂涎欲滴的方便面。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经过一天一宿的行驶,这趟卧铺巴士终于到达了河北省廊坊市文安县左各庄镇。左各庄是全国最大的木业生产加工基地,大量的白桦木料通过加工后变成木板防盗门、家具座椅等半成品运往全国各地,工厂里的工人多半来自河南南阳湖北郧西等地。道路两边低矮的民房里分布着一些商店。斜对面是一座大型的化肥厂,从巨型筒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化肥厂的旁边是一座木业加工的厂区,装着三合板的半挂车从厂区驶出。

进入厂门,左边是生产多层板的车间,车间门口的叉车将生产好的木板装进半挂车内,右边是两层高的办公楼,从贴着灰黑石砖的外墙可以判断是领导工作的地方,门口停放着几辆外观十分豪气的汽车。旁边是两个大型红砖墙体的生产车间,再往北便是数排员工入住的低矮生活区。生活区与车间之间是一间房顶冒着蒸汽的锅炉房,不时有一些厂工拎着暖瓶从锅炉房接上开水返回生活区。正午时分白班的厂工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晚班的厂工们在宿舍里正酣睡着,彼时的生活区尤为的安静。堂姐夫正在车间里上着班,堂姐去车间里拿钥匙的间隙,小燕在生活区中红砖墙旁的水池边等候着。

堂姐和姐夫是老员工住进了一间屋内,而小燕住进了一个四人间,另外三位厂友都还在上班中。房间里摆着两张架子床,小燕将自己的物品搁在了角落里唯一没有蚊帐罩着的铺位上。考虑舍友们都还未回来,小燕也不好意思的整理,只好又去了堂姐的家里。堂姐煮了一锅清香的酸菜面,吃下后简直舒坦极了。之后,堂姐带着小燕走出了厂门,在一辆去镇上的面包车驶离后,穿过了马路,在百货商店里买了洗漱用品、被子、卷纸、饭盆和一些蔬菜。生活区多数厂工都是去食堂打饭,像堂姐和堂姐夫这样的单独小屋独自备有煤气灶自己做饭。

晚上七点交接班的时候,生活区人来人往。晚班的匆匆去上班,白班的陆续回到家里,另外三位室友都回来了。“你们好”小燕礼貌的问候着,兴许是室友们都有些拘谨吧,小燕的热情问候,三位室友都未曾理会,室友们也只是短暂和小燕对视了一眼后便在床上翻找着换洗衣服,拿着各自的脸盆毛巾去锅炉房旁的澡堂洗浴。“心在跳情在烧 何时给我温柔的怀抱 心在跳情在烧 你就在不远微微的笑”这样的歌曲在生活区中循环播放着,厂工们似乎十分享受着悠闲的下班时光。

小燕清理了自己床上的旧报纸,一个粘有粉尘的娃娃熊看起来十分可爱,小燕料想着多半是铺位的前一位主人留下的,她掸去了上面的粉尘,将其挂在了没有粉刷墙体的钉子上。在清理床上纸屑的时候,一些小的灰尘落在了下铺室友的蚊帐上,趁着室友未回来没有发现,她急忙的将灰尘拍掉。看到门口右侧的墙上挂着装有饭盆的塑料袋子,小燕便将自己的饭盆也挂在了上面,架子床的下面搁着两个行李箱。

“嘿,你是从哪儿来的呢”拥有一双又圆又大的下铺姑娘问道,“我老家湖北的,但在湖北的最西边”小燕回应,她发现换了一身衣服跟自己说话的姑娘看起来格外的娟秀玲珑,“你呢,你老家哪里的呢”小燕回问着,“噢,车间里也有好多湖北老乡,我是河南南阳的”下铺姑娘一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回应,“你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呢” “也是今年刚来的” “哎我这铺位上之前是有人住吗” “你这铺位半年都换了三个了,最开始的那位怀孕了就跟对象住了,第二个是来干了一个星期就受不了回去了,半个月前走的那位是家中有事吧,也只干了一个月,东西都搬走了” “干那么短厂里发工资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就算发也不会有多少”

“你也是来修板的吗” “对,我和堂姐一样修板,我堂姐住在最头上靠近水池旁的那间” “噢,来的基本都是先修板,其他工人好像暂时招的少” “我这刚开始不会修会有影响吗” “头一个月基本别指望挣钱了,就是练习吧,像我也是干了两个多月才勉强快起来” “是,万事开头难嘛,我看你也没多大呀” “17,你呢” “巧了,我们同岁,我还以为厂子不收年龄小的呢” “这厂子不看年龄,只要肯干活,不管十岁八岁的小娃或者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妈都收” “哎,你叫啥名字呢” “汪小玲” “我叫陈小燕” “你一个人吗” “我哥也在这边” “那样挺好,有个照应”

除了汪小玲之外,还有一位叫珍珍,也是南阳人。打扮的特别时髦,身上总能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同时跟好几个男厂友玩的都很好;另一位叫娟娟,住在珍珍的上铺,总是一副冷峻的表情,显得相对斯文腼腆。

早晨六点钟,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前的水池中便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流水声。小燕拿着脸盆和室友们一道开始去水池旁洗漱,之后便匆匆的拿上自己的饭盆去食堂打饭,小燕递进了一元钱的饭票,食堂阿姨往她碗里舀进两勺白粥,递来两个馒头,小燕在旁边的台子上夹了满满一筷子的免费咸菜搁进碗里,吃的时候发现巨咸无比,整个嘴巴里都是浓烈的盐味。看到厂工们都大口的吞咽着,她又不敢将咸菜倒进潲桶中。吃饭的厂工们多半都是二十左右的未婚群体,少有几位超过三十的大龄青年,各自都保持着默然无语的状态吃着早餐,之后又争分夺秒的小步奔向宿舍,陈小燕甚至连厕所都来不及上,便跟着乌央的厂工们涌向车间。彼时,夜班的厂工们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大门口走出,这样一进一出的场景如同学校星期五放学时一样的壮观。

没有粉刷红砖墙体的厂房如同一个巨型的长方形盒子,中间由方钢支撑的立柱两边分布着两条生产线。每条生产线从东到西依次是冷压组的夹心分拣、滚胶、上膜、冷压、修板、二次滚胶、二次上膜、热压、出柜。一个班组将近五十位员工,其中接近一半人负责修板,小燕便是其中的一员。四张窗户大小的夹心滚胶后平整的搁置在如同一张床单大小的白膜上,依次的叠加达到一百多张后便送入冷压柜,经过一小时左右的深度挤压,原本弯翘的夹板变得平整,四张夹心与白膜合为一体。

冷压一出柜,二十多位的修板工人将一堆板每人五张的拉到自己的案台上,修板工需要查检薄膜是否有裂开,四张小夹心之间有没有重叠和缝隙,且还需要填补一些椭圆形的窟窿。小燕看到旁边的堂姐手脚麻利的用壁纸刀划掉重叠的皮子,用细木钎子填堵着缝隙,之后用米黄色的窄胶带将其粘住,又快速的用壁纸刀划掉重叠的部分,又将一个椭圆形的窟窿堵上,一番操作后便拿起送到热压柜前的滚胶处。之后从鼻梁下留着一撮胡子神似日本人的中年男人手里领取了一张票,这位中年男人又高又壮,却干着最轻松的活计,负责记录修板工数量的工作,真让人有些疑惑。这张票便是修完一张板的证明,一张板四毛钱,通常修板工一个班可以修一百多张。发小票中年男人总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姑且就称呼“日本大叔”吧。

第二轮冷压出柜的时候,当厂友们旋风一样的将上百张板扛到各自的案台上时,小燕案台上的第一柜板还未修好,看到堂姐和厂友们都这样利索的修者,她显得十分的着急,她越着急就越容易出错。填缝的木钎子不是拿大了就是拿小了,总是不合适。一个椭圆的洞补她裁剪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堂姐为她做了一个洞补演示发现真是严丝合缝,精准的对上了。厂友们将修好的板拿到滚胶处时总是能将板伸的很直,但她却在送去的路上总是会翻卷,有时候会将自己盖住,有时候会落在旁边厂友的脑袋上,但没有人会怪罪她,兴许理解刚开始的修板工都有些生疏吧,另一方面厂友们都来自农村地区,都希望挣钱,而害怕惹事。

当小燕修完第五张的时候,多数厂友们已经修完二十多张了,她明白开始急不得,一定要像在学校解一道方程一样的保持耐心。

“你手上的票呢”当小燕拿过去第六张的时候“日本大叔”问道,小燕悻悻地从兜里掏出了五张票。“这三张你还给我,你把地上的拿回去修好了再拿过来”日本大叔冷厉的说到。随即小燕手中的五张板票被日本大叔拿回了三张。小燕从滚胶机旁边的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三张修的不合格的板,她将这些板又拿回了案台上,在用铅笔标出记号的位置发现了自己板张上的几处毛病,一处是重叠没有划掉,一处是胶带没粘牢,缝隙处的木钎子掉了,还有一处是边角的皮子没有撕掉。修完的板张搁在滚胶台前,负责滚胶的厂友会在板张进入机器前再检查一遍,不合格的都会扔到旁边地上拿回去重修,结果旁边地上多半都是小燕的。她忽然感觉到十分尴尬。

“你先别修了,先看看人家怎么修的,看明白了再修”第二次修完拿过去又被发现不合格时,日本大叔对陈小燕有些不耐烦的说到,小燕瞬间耳根一阵发烫,她感觉自己明显出了洋相,但索性的是没有人关注她的这样窘状,似乎都已经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没有人嘲讽,也没有人安慰,大家都机械般的忙碌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赚钱。多修一张,就是四毛钱!

“千万别生气,刚开始都是这样慢,那人(日本大叔)对谁都是嗓门大,别往心里去就行,要是生气的话就是自找苦吃”堂姐说。小燕试图向堂姐取经的时候,堂姐一边手脚利索的修着一边安抚着小燕,堂姐的话让小燕顿时心里缓和了很多。堂姐之前就曾讲过修板工的压力最大,毕竟是决定产品质量的关键工种,除了车间主任外,挣得最多的是修板工,挣得最少的也是修板工。堂姐还说过,修板工的流水最大,每个星期都有来的,每个星期都有熬不住离开的。来厂里上班,来去仅需要老员工跟车间主任说一声就可以了,无须办理任何的入职或离职手续。

“是陈小燕吧”巡逻中的车间主任来到小燕的案台旁说到,这是一位目测年龄不到三十眉宇间保持着从容自信的男青年,他不时的在冷压班组看看,又往热压那边转转,多半时间是开着叉车将成品的板张拉到门口,在他忙完这些的时候,会亲自的帮员工一起修板。“主任好”小燕感觉这个青年虽有点老但极其实诚本分。“今天第一天看你挺着急的,想多修一点确实是件好事,不过呢刚开始吗你得慢慢的摸索着干,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我也是从修板工过来的,第一天也是才修了七张,修好了不行又重新修反反复复,像你堂姐啊还有汪小玲啊都是刚开始进度很慢的,想多挣钱这事是急不来的”主任一边帮着小燕将一根木钎子填到缝隙处一边极其温和的说到。主任的一番安抚让小燕心情忽然释然了好多。她心里想着大不了头一个月不挣钱,光学习,三个月后一定会超过一大半厂友。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燕仅修了17张,而厂友们都已经达到了五十多张。她跟着室友们一同去了食堂,室友们都打了肉丸子,而小燕觉得这一个班挣得太少,只打了一份五毛钱的米饭和一块钱的豆芽。她没有跟堂姐和堂姐夫坐在一起,害怕因为自己打的少而被他们同情。堂姐夫是热压的质检员,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算得上是厂里的元老。修板工在滚胶之前经过一道检查,在热压出柜后再经过一次检测。堂姐夫工作的区域灯光最亮,任何的瑕疵都能瞅见,故而整个流水线上的员工都比较敬重他,通常质检员如果再升职就是车间主任了。在从车间去生活区的路上,堂姐夫夸赞着小燕第一天上阵修的蛮好的,因为每个板张上都有铅笔标注的序号,出柜后都能看到,堂姐夫的鼓励使得小燕蛮开心的。

小燕本以为中午会像学校那样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但当她将饭盆洗净准备接一点开水饮用时,发现厂友们就像是一群被丧尸追着一样的涌向车间。她抿一口开水还是有点烫,便在水池旁接了一点凉水参和随即咕咚而下,马不停蹄的跑向车间。开始下午的干活。

临近下班的时候,小燕跟厂友们同样拿了五张板,在交接班的时候,厂友们都利索的修完了。而小燕这里还剩三张,她一时慌不择路。糟糕的是滚胶台前还有一张自己不合格的板张,就在小燕心急如焚之际,堂姐主动来帮自己了,堂姐一来,旁边案台上的汪小玲和长得像保剑锋的十三号厂友都纷纷来帮她了,她一时感动的不知所措,在一旁愣站着,因为大家都修的太快,她害怕自己再插手反而添乱。她将板张拿向案台领完一张票回来的时候厂友们又帮她修完了一张。她开心的不晓得该如何感谢,但他们那朴实的面孔一直留存在小燕的脑海中。

这一天,一共四十张,倒数第二是九十三张,不及最差的一半,最多的将近一百五十张。堂姐大概挣了五十多元,而自己扣除一把木钎的费用,仅仅挣十六元,与在老家的饭店当服务员工资持平。她忽然在质问着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坚持,她确信自己是可以的。小燕明白这是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一定会翻倍的,但这一天的忙碌已经让她精疲力竭,走出厂房的时候感觉都是发晕的状态。晚风微凉,吹得好自在。

好多次晚上,小燕的室友珍珍吃着美味的桶面,但都不是自己买的,多半都是男生送的,小燕忽然有些嫉妒。而汪小玲的哥哥也不时的给她带些好吃的零食。小燕不是嫉妒室友们有男友,而是嫉妒她们可以吃到免费的晚餐,还有饼干香蕉之类的零食。室友们会给她一些,但她却不好意思收,因为害怕还不起。室友们每天晚上都在跟一些男厂友电话聊天,小燕多半会跟爸妈偶尔联系一下。

每十天就会倒一次班,倒班的时候便能够休息一天。休息的时候,堂姐让一起去赶集,但小燕不想当堂姐夫两人的电灯泡。因为总是吃堂姐买的东西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想给她们买些东西却又因手头拮据而烦恼。所以呢,多半休息的时候,小燕会跟汪小玲一同逛集市。

厂门口宽敞的公路往东是一座座厂房,更远处是一户户红砖瓦房的人家,诸多生产夹心板的作坊分布在村子中。许多原木加工成夹心晒干水汽后便拉往厂区,街上各种拉夹心板的拖拉机随处可见。在路对面的加油站旁,小燕和小玲一同坐上了前往镇上的面包车。那天阳光明媚,镇上十分热闹,艳丽风姿的女人走进了服装店,灵巧动人的姑娘来到了理发店,身材肥胖的阿姨迈向了超市,年轻帅气的男生在开着摩托,小燕和小玲在地摊上挑选着发卡、皮筋和头花。回去的时候,每人买了一包干脆面。

白班变成夜班后,小燕开始几天有些明显的不适应。尤其是后半夜的时候,感觉瞌睡的厉害,她只能快步的跑动起来不至于过度的头晕眼花。夜里上班虽然没有夜宵但却可以休息半小时,小燕会喝下凉白开来提神,厂友们会吃下一些挂在墙上的饼干来充饥。夜班的时候,日本大叔对质量的检查略微放松,猢狲脸的厂长也不再巡逻车间,但并不意味着修板的数量会增加。同样的时间,通常白班会比夜爬多修二十张左右,白班小燕勉强能达到八十张,而夜班只能修六十张。晚上的时候,一切变得宁静而有序,厂友们之间也很少开玩笑和聊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燕修板的质量逐渐得到提升,但也学会了偷奸耍滑,她虽距离滚胶台最远,但距离冷压柜最近,板张一出柜的时候,她可以第一时间看到这批货质量的优劣,若是板层表面比较粗糙的话,她一般会一张一张的拿取,若是质量较好相对光滑的话就会搬上一大摞子。这样以来就能事半功倍,遇到不好修的她也通常会釜底抽薪,拿取下面的。她的行为虽然有些不道义,但却能让自己实现修的多的愿望。

滚胶的男生也来自湖北,他是最先向小燕要联系方式的。大家都叫君仔,兴许是同乡之间的互相帮衬吧,一般小毛病君仔不会挑饬,尤其是看到小燕的板张上出现的小毛病时就会随手带着木钎子给恢复了。这也使得小燕心中充满着感激。后半夜的时候,君仔通常会放一些动听的音乐希望可以缓解一下疲劳状态,他通常会播放刘德华的《今天》,伍佰的《再度重相逢》,卓依婷的《心雨》。动听的音乐可以缓解深夜的瞌睡,让人的精神状态变得充盈起来,在小燕将板张送到滚胶台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音乐通常会跟着哼唱一段,顿然感觉不再那样的困倦。

每个案台上都有一个灯泡,厂友们在机械般的忙碌着,彼此间不曾有任何的交流。偶尔日本大叔会吼上一嗓子来提神,他的一声吼也让沉郁的车间变得不再单调。

“困吗”车间主任走近问,“困也得干呀”小燕回应,“看你比之前快多了” “哪有哪有,我一直都是这个班修的最少的” “你这刚干两个月嘛,先学会走再学会飞” “我现在连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嘿,问你个事儿,有对象了吗” “问这干吗,你要给我介绍吗” “你还真猜对了” “不会是我们这个班的吧” “你可真机灵” “好,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就在主任跟小燕交谈的时候,小燕注意到斜对面那位长得像保剑锋的男生不时的朝这边偷瞄一眼,他是十三号,小燕是十八号。她明白那男生多半对自己有点意思。小燕心里还是蛮开心的,但是小燕觉得现在还太年轻,还不适合找对象,挣钱更重要一点。

早上七点下班之后,感觉脑子昏沉沉的,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在朦胧的状态中,还会萌生一种奇特的梦境。十三号男生的模样在小燕的脑海里回荡着,他长得那样帅气,五官端正,据说是因为经济困难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妹妹。小燕多次板张未修完的时候,十三号都会过来帮忙,一声不吭呆头呆脑的样子,他的父亲也在车间里做一些杂活。但由于毕竟是外乡人,小燕心里多少有点犹豫。另一方面她感觉自己还不够成熟,现在一定要理性,要好好上班挣钱才是。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多挣钱,给爸妈买吃的和穿的,希望弟弟可以考出一个好的大学。

从八点睡到正午一点便再也睡不着了,一方面是白班厂工洗碗弄出的流水声,另一方面是阳光照进屋子,尽管罩着帐纱,但外面的苍蝇总是嗡嗡的飞来飞去。那强烈的光束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射进来,照耀在墙上的衣架上,有点像是上吊自杀的绳子。简单的收拾后,她便和汪小玲一同走出了厂区,来到路对面的超市买了娃哈哈、干脆面、辣条和果冻之类的零食。“小玲你谈过对象吗”回来路上小燕问,“怎么说呢,谈过,老家的但没在一起”小玲努力回想着过去,“那他现在呢” “好像在上大学吧” “你们有联系吗” “QQ上偶尔会给对方留言” “过年回去见面吗” “去年见过,今年大概率不会了” 

回到生活区后,小燕便开始清洗着自己的衣服,水池旁也有男厂工洗衣服,她想着内衣还是拿到宿舍洗吧,以至于地上弄了一些水。洗完后,她将自己的内衣外面又披上外衣,搁在晾晒绳的最边缘。之后便去打晚饭了,每次吃晚饭总是要提前,午饭会相应后延,尽量与白班的厂工们错开。闲暇时,会去堂姐的家中,堂姐总会跟堂姐夫说别的丈夫多么好,多么会照顾人,就你总是这样的板着脸,一点也不会哄人开心。

闲暇时,室友们会聊着一些八卦,聊到厂长多么好色,睡了不少女工,且有几个都是成家的女工。妻子与厂长有染丈夫也不管,因为那样的话厂长就会适当的给予情人丈夫在职位上的一些晋升。她们还会聊到厂老板的妻子,打扮的多么雍容华贵,穿金戴银,手提包买的都会进口的,室友们想着自己将来也可以过上那样生活就好了,小燕在思忖着那进口手提包自己贡献了多少汗水。

中秋节的时候,厂里放了一天假,员工每人发了苹果和月饼。小燕去办公室领取的时候,看到厂老板的儿子穿着一身洋气的衣服,手表亮闪闪的,头发也那样干净,脸上没有任何的瑕疵。她想像着若是嫁给厂老板的儿子,自己的爸妈会是多么开心,看到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也有年轻的姑娘在盘点账目,小燕忽然有种失落的感觉,联想到自己每天仆仆风尘低声下气的样子,而眼前的女孩那样的自信高冷,那樱桃般粉红的口唇似乎不屑于跟厂工们多交流一句,办公室里的人的厂工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小燕想象着自己要是也能在这样干净的环境中上班该有多好。

五公里外的镇上在节日的氛围中格外热闹,每家门店都播放着凤凰传奇的动感音乐,希望吸引来往顾客的关注。街中心的位置商家在大力做着相关的促销活动,吸引了大批的人群围观。小燕看到东边那一栋栋墙体橘白的居民楼,小区里种植着一排齐整的观景木,漂亮的汽车随处可见,她努力想象着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从事什么行业,她明白至少不会像自己这样的在厂里上班,纵使在也一定都是领导级别。她努力想象着里面的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满满的渴望着自己的家人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小区的附近还有一所高中校园,之前小燕经过的时候,总会在围栏外驻足一番,看到操场上的学生们像雀儿一样的奔跑着,那样的欢快而无忧无虑,似乎没有为钱而发愁的样子。曾经学生时代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涌现着,如果继续上学现在应该是大一了。但一想到在冬天吃不起一包方便面,夏天尝不到一根雪糕,每次交资料费母亲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心里就一阵的伤悲。还是打工好,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没有钱而吃不到自己喜欢的零食。她总会想起离校时班主任侯老师的谆谆教导,这样下去是否会一辈子打工呢,虽然也有过这种担心。但幻想着嫁给有钱人家的想法总是不时的萌芽,尽管没有学历,但她明白作为女孩子一定要勤快。

由于晚上吃干脆面加辣条,又是喝凉水,不良的饮食习惯很快引发了喉咙的干痒,最后不停地咳嗽。在睡觉的时候,小燕努力的克制住希望不要咳出声音影响室友们的休息。但还是断断续续的咳响了。由于在上铺,她将自己的痰液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室友们觉得自己体弱多病,她觉得自己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第二天依旧坚持的上班,结果一开始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要例假了,肚子疼的厉害,变得有气无力,嘴唇泛白,加上不停的咳嗽一直处于一种病恹恹的状态,修的板张一度出现了很多的不合格。

“主任,我想休息一天,感冒了实在难受”年轻的主任在巡逻完冷压流水线往热压工作组这边走途径修板区时小燕说到,“哟,你是感冒了吗,我摸摸你的头,能坚持就坚持,实在不行回去休息一天”主任将蕴热的手伸来一摸有些皱眉的回应,“哎,感觉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小燕有气无力的回应,“有点发烧,你回去休息吧”主任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了请假条和圆珠笔。当小燕在请假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意味着二十块钱没有了。这是厂里的规定,请假必须罚款,实际上修板工请假罚的最少,别的流水线上都是三十到五十。尽管如此,对于本来收入不高的小燕就是一种极大的失落。一直以来,她都是不惧苦累的,罚款的二十块钱让她原本抱恙的身体变得忧伤。

在小燕出车间门口的时候,无意中瞥见夜班冷压的一位女工从厂长的小房间里走出,女工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垂后面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来了。厂长的小房间在车间门口,每天早上上班前,这位操着廊坊口音的看起来有些猢狲脸的厂长都会将各个流水线上的工人统统数落一番。据厂里员工说,这个厂长任何时候都是板着脸的,但在长得好看的女厂工面前会露出一种鬼魅的笑容,一旦跟男厂工和长得一般的女工说话时就是劈头盖脸的大骂着,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赞美两个字。

当十三号拎着装有苹果荔枝的袋子准备送给小燕的时候,却一直没有勇气进屋,在门外来回徘徊着。“是送给小燕的吗”汪小玲上完厕所回来依然看到十三号的时候说到,“是··是,这个麻烦你帮忙给她一下”十三号有些忸怩的说到,“行,那你该怎么感谢我” “改日请你吃饭” “得了吧,看你这样子下辈子都不可能了” “不撒谎的,那谢谢你哈” 十三号将水果递给小玲的时候,看到君仔也拎上了香蕉橘子朝小燕的住处走去。

“你可魅力不小啊,两个男生都喜欢你”小玲一边吃着小燕分给(君仔送的)的香蕉说,“君仔是老乡,也只是同乡之间的关心而已吧,十三号也许只是朋友之间的关心而已吧” “才怪呢,我感觉十三号挺好的,挺本分实在的,你要不喜欢的话,我就追了噢” “行啊,反正我爸妈也不可能让我嫁到外地的” “那正好,你可以跟君仔在一起” “别胡说了,君仔不一定看的上我”

突然被两位男生关心使得小燕心里暖融融的,但她明白这事不能让堂姐知道,那样会向爸妈说的,还是跟君仔和十三号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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