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八月,丰城。   

    阳光洒在沥青路面,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苍翠欲滴,巨大的树冠像是一柄又一柄的绿伞撑在头顶。  但是相比于又闷又热的天气,这点阴凉远远不够。    行走在路上的行人举着阳伞,一边用手作扇给自己扇着风,一边絮絮的抱怨这炎热的天气。    不过这种炎热只会持续到傍晚。  丰城临海,每到夕阳落山的时候,总会吹起一丝丝凉风,夹带着大海特有的腥咸味道,空气湿润,不冷不热。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老旧小区外面的青色石板路面。  小区门口有一棵极大极茂盛的法国梧桐树,不少老人刚吃过晚饭,坐在树下摇着扇子聊天,看到这辆车过来纷纷举目望去。    驾驶座的张孟岩稍稍侧头,“周先生,到了。”  车窗缓缓降下,稀疏的树影照耀在周暮泽轮廓分明的脸上。周暮泽看了眼外面,打开车门,“走。”    脚刚落地,一股热气席卷而上,周暮泽皱眉,整了整领带,大跨步往前走去。    “哪栋楼?”  皮鞋敲在青石板路面叮当响,周暮泽腿长步子大,张孟岩快走了几步跟上去,看了眼楼牌号,“78号。”  周暮泽看过去,眉头皱的更深。    张孟岩跟着周暮泽快十年了,周暮泽话不多,有时他的一个眼神张孟岩就能明白他想要什么。  “霍冕挺重视这个女儿的,生怕被别人发现,所以就把她藏在这种破旧的地方。”张孟岩解释道。    这个小区已经建成四十几年了,楼体严重老化,单元门早已不知所踪,楼梯是水泥制成的,又矮又旧,进门的时候周暮泽还需要略略低头。    一进去便能闻到一股霉味儿,楼梯旁边的扶手上的绿漆剥落大半,上面叠着一层灰土。    周暮泽的皮鞋在一截楼梯前停了停,张孟岩立马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面巾纸,弯下腰,垫着纸把周暮泽皮鞋前面的一个口香糖捡起来扔掉。    洁癖谈不上,但是周暮泽十分爱干净,他最不能忍受地上有口香糖粘在鞋上。  张孟岩依稀记得上一次去一个小城市的子公司开会,自己顶着大雪满城找周暮泽同款皮鞋的悲惨遭遇。    “三楼,这家。”张孟岩指着三户中的一户说道。  周暮泽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307。  张孟岩伸手轻轻敲了敲,“有人吗?”    **  同一个小区,隔着一栋楼的另一条小路上。  一个身形矮小的人儿抱着一个破布包,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她又矮又瘦,外面罩一个宽大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肚子那里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的一小截皮肤。  她的头发短,发丝又硬,似乎刚刚洗过,全都竖在头顶,就跟爆炸了似的,随着她的脚步,那几撮头发一飞一飞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有老人看到了她,纷纷议论起来。  “又出去找吃的吧。”  “也是可怜的娃,她爸都好长时间没来了。”  一个拿扇子的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头,摆了摆手,“这里啊,不大好用。”    这老人话音刚落,一回头就愣在了那里。  爆炸头的小姑娘就停在她身后,倒也没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竟一手扶着旁边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一手脱了鞋,倒过来,使劲儿磕了磕。  老人瞬间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不知道方才那话她听到了没有,这会儿其他人又都不说话了,小姑娘磕鞋磕的越大声,他们就越尴尬。    那粒扎脚的沙子终于掉了出去,她穿好鞋,两手抱好怀里的包裹,继续低着头,炮弹似的往前走。  几个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扇子的老人先出声:“你看看,我就说吧,脑子不好使。”    河边的凉风吹拂在脸上十分舒服,她坐在长椅上,小脚一晃一晃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晃。  河边的行人有说有笑的走过,她没有抬头,眼睛看着他们脚上漂亮的鞋子。    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很香,有油味有面味,还有葱花的香味。  等他们走过去,她缓缓抬起头。  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些老人没说错,她的确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霍冕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来看她了。  所以她必须出来找吃的。    河道那边是一条繁华的街道,这会儿有不少小吃推车出摊,生意很好,几乎每辆车前都有人站在那里排队等候。  她坐在那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象征性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直直的走过去,过了马路,在商场前的台阶那里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下班高峰时段,人更多了,她站起身,混在人群中间,她长得矮,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到。  她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前走,走在她前面的女人一手拿着手机发微信,一手夹着自己的包,脚下踩着一双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扭的。    她跟在高跟鞋后面,她快她就快,她慢她就也慢下来,一直到前面的路口,高跟鞋终于发完了微信,抬头等红灯,她则一个闪身拐进旁边的小巷子里。    把手里的小刀装进自己的破包里,她看着自己手上精美小巧的钱包,掂了掂,满意的笑起来。  **  “没有人。”  张孟岩回头看了看周暮泽,说,“霍冕给的地址就是这个,没有错。”  周暮泽抱臂站在后面,没说话。  张孟岩又敲了敲门,“我们是你爸爸的朋友,你别害怕。”    “去车里等吧。”  张孟岩点了点头,“好。”    霍冕跟周暮泽说起自己有一个女儿的时候,周暮泽一开始没有相信。  这么多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无论是谁说话,周暮泽的第一反应都不会相信。  但是霍冕说的很诚恳,他说他一辈子在给别人打工,一辈子没捞到什么好,唯独这个女儿,虽然不是亲生,但是在他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她陪在他身边,所以他希望这次事情之后,周暮泽能帮他抚养这个女儿。    不管是送进孤儿院也好,或者送她上学也罢,他说,只要挂了周暮泽的名头,他女儿就是安全的。  他只要她安全。    周暮泽最后答应了霍冕,霍冕诧异了一下,他没想到周暮泽会这么轻易的同意。  但是他跟了周暮泽这么久,这个人的心思他至今没有摸透,索性不想那么多,既然周暮泽答应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他就可以放心了。  **  她打开钱包,刚要查看里面的现金,自己身后突然一声:“哎?看!又是百花小区的那个傻子!她又出门了。”    又是那几个背着书包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他们就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瞪圆了眼睛跑到她跟前。  “你跟这儿干嘛呢?”其中一个顽劣的小男孩儿一把揪住她怀里的包裹,狠狠往前一拽,她的身形和小学生差不多高,又瘦,被他拽的一个趔趄。    她咬死了牙关不说话,低着头,被他们推过来推过去的。  “我记得以前也不是哑巴啊,”男孩们笑起来,伸出小脏手摸摸她炸起来的头发,“不是还会‘嗷’‘嗷’的叫唤呢么?”  小男孩学她的声音学得生动又夸张,引得其他人大笑起来。    她一只手紧紧的抱着包裹,另一只手把手中的钱包往前一递,也不出声。  “呀?”小男孩接过钱包,打开一看,“这么多钱!”  其他小伙伴也凑过来,一个个的惊讶起来,“她身上肯定还有!”  她猛地抬头,一面后退一面连连摆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咱们自己搜!”  她被他们推倒在地,他们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包裹,她死死的揪着不放手,男孩们抢不到,动作越发粗鲁,扯衣服的扯衣服,拽头发的拽头发。  渐渐地,“抢东西”的动作似乎变成了一种游戏,男孩们乐此不疲。    “哎?看,我拽掉了一根头发。”  “她的衣服都被我扯烂了。”    他们放肆的大笑起来,她越挣扎他们越觉得好玩儿。    “干嘛呢你们!”  巷子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喊,男孩们吓了一跳。    张孟岩吼完抬头看了周暮泽一眼。  他们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了,那些顽劣的男孩刚开始动手他们就看到了,张孟岩想要上前阻止,被周暮泽拦住了。  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的反应。    但是让周暮泽失望了,小姑娘并没有什么反应。  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都没有反抗,只是挣扎,只是自保,眼睛里面空空的,就好像欺负她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一样。  又好像是根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们动手有些过分了,周暮泽才让张孟岩出声。    有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传来。  “来人了,走、走吧。”其中一个男孩扯了扯另一个男孩,说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听到了,她怕极了,手上的包裹抱得更紧,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    “现在的小孩儿太欠揍了。”张孟岩看着那帮被吓跑了的小孩,回过头。    视线里出现一双漂亮的皮鞋。  她紧紧地盯着那鞋尖,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浑身都在发抖。    周暮泽慢慢地蹲下来,静静的看着她,轻声嗤笑,“都不会反抗么?”  夕阳光透过一旁的树木照射下来,映着他嘴角的浅笑,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    “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周暮泽清淡开口,“你归我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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