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见风使舵的陈平

此时,我们需要来回顾一下某个人的生平。他以善用阴谋见长,以趋利求荣为本,以政治投机取胜,是能趁势浮沉的人精,也是无端反复的小人。

他是陈平。

陈平家住阳武县户牖乡,大约在今河南兰考县,家中十分贫穷。他和兄长、嫂嫂三人同住,有田三十亩(秦汉亩制要比现在小很多)。

《汉书 食货志》曾经给过一个战国时期贫农的参考模型:一家五口,耕田一百亩,一年下来,基本是入不敷出的。按照此标准,陈平家中几乎可以算是赤贫。这三十亩地,兄长独自辛苦耕种,还要供陈平出外求学,本来就苦难的生活自然倍加艰辛。

也因此,嫂嫂对这不事生产、整天吃白饭的小叔子非常嫌弃。偏偏陈平还长得高高大大、丰腴英俊,乡里人常常嘲讽他道:“陈平啊,你家里那么穷,究竟吃什么长大的长那么肥美呢?”

嫂嫂听在耳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跟着一起嘲讽道:“不也就是吃糠长大的吗。有这种小叔啊,还不如没有!”

陈平自小,在这种贫穷和嘲讽的环境里成长。

等到他可以娶妻的年龄,婚配也成了一大问题。“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史记  陈丞相世家》

富人没人愿意把女儿嫁到穷困之家受苦,而穷人家的女儿呢,陈平又瞧不上。也许是因为自己饱读诗书,也许是因为过腻了苦日子,总之,陈平志于借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却没有机会,始终高不成低不就。

久而久之,命运还是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当地有个叫张负的富翁,其孙女连续嫁了五任丈夫,嫁过去不多时,丈夫就死掉,成了远近闻名的“克星”。没有哪家的男人再敢迎娶张氏女,唯独陈平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有一次乡里有丧事,陈平前去侍丧赚点零钱。张负恰好也来丧礼现场,见到陈平形貌,心中欢喜。等丧礼结束,陈平故意晚归。张负悄悄跟在身后,到他家门口探视一番,见陈平家虽然在僻壤穷巷,寒酸简陋,但门口却有不少车辆来往的痕迹。张负心想,大约陈平虽然不受乡里普通人待见,倒是有长者经常来拜会他,可见气度学识必然不凡。

张负回到家中,便对儿子张仲说:“我打算把孙女嫁给陈平。”

张仲一听,直把头摇:“陈平此人,一贫如洗,又不事生产,全县的人,莫不笑话于他。岂能把我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张负道:“像陈平这样品貌上佳的人,怎么可能安于贫贱呢。”不听劝告,便最终决定了这门亲事。

张负不仅让孙女不要因为贫贱就瞧不起夫家,要谦谨地侍奉陈家人,而且从此出钱资助陈平。陈平终于不用再为日常开支而烦恼,同时因为妻家富贵,自己的人脉也逐渐宽广起来。

“平既取张氏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史记  陈丞相世家》

成为张家女婿之后,陈平摇身一变,不再是人人嘲讽的贫贱子弟,而是当地人阿谀奉承的巴结对象、富贵公子。以前只能“侍丧”的小人物,现在成了当地社祭这种重要活动的主持人,祭祀时分完肉,一群当初嘲笑他的乡亲们,如今谄媚地众口交赞:主持得真棒!“善,陈孺子之为宰!”——《史记  陈丞相世家》

嫌贫爱富,这便是人情世相。

这也是陈平第一次大获成功的人生投资,似乎从中尝到了投机的甜头,便更加执着地把摇摆逐利作为不二的取胜法宝。

很快陈胜起义,天下大乱。陈平就近投奔了魏王,任太仆。起义之初,钱粮是最重要、最紧缺的物资,而太仆一职又是魏王亲近官职,可想而知,陈平必然是带资入股,博取高官。妻家的资本再次为他发挥了重要作用。

旋即他又离开魏王,投奔项羽,再然后离开项羽,投奔刘邦。

陈平和沛县功臣集团之间的关系非常恶劣。原因大约有二,一是陈平是秦灭之后,中途奔汉,而沛县功臣却大多数与刘邦是旧识,从起义之初便跟随刘邦一路西进,算是元老,这种亦臣亦友的关系,导致他们对陈平这样的外人比较排斥。二是沛县功臣,基本都是出生入死,在秦末战争中靠舍命拼杀而换来的官爵,对陈平这样的谋士以口舌取利非常鄙夷。陈平越被刘邦信任,沛县功臣便越嫉恨于他。

周勃和灌婴等都曾在刘邦面前提醒过,要注意陈平的人品,称其:虽然美如冠玉,却败絮其中,在家和嫂子私通,在魏国、楚国都不得重用,喜欢接受贿赂,是个反复乱臣。

“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史记 陈丞相世家》

尽管如此,刘邦还是选择了留下陈平。陈平的人品缺点很明显,优点也同样明显:头脑清晰,诡计多端。楚汉相争时,正是用人之际。正如推荐陈平的魏无知所说:今天就算把道德完人放到面前,假如对胜负无所帮助,陛下您用得上吗?但凡有利于战局,盗嫂受贿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点上,刘邦和后世的曹操一样,懂得抓战争期间的主要矛盾。

而陈平也确实靠计谋帮到了刘邦。虽然离间范增一事如同儿戏,不可当真,但荥阳城被围时,他出计以两千女子作为诱饵吸引楚军,又在平城,出奇计解匈奴包围,两次救刘邦逃出生天。献计假装出游,以力士轻松抓捕韩信的,也是陈平。

陈平的才能用在战争或动乱时期,正得其时。而“反复乱臣”一词,用在他身上,也恰如其分。

刘邦病重时,樊哙领军征讨燕王卢绾。有人告密称樊哙党于吕后,刘邦大怒,令陈平为使者传旨,斩樊哙头于军中,又令周勃同行,接替樊哙统领大军。

陈周两人行至半途,商议道:“樊哙虽党于吕后,毕竟是陛下的故人,又立有大功。陛下现在一时忿怒要砍他头,万一后悔,到时恐怕要砍我们俩的头。不如将樊哙绑了,带回去让陛下亲自处置。”

虽说是商议,但可想而知,这一计划,大概率是由陈平提出,而木讷的周勃大约只能唯唯称是。

两人照计而行,由周勃接替军权,陈平押着樊哙返回长安。不料行到一半,从宫中传来了刘邦驾崩的消息,使者同时传诏,令陈平立刻赶到荥阳城屯兵驻守。

政治嗅觉灵敏的陈平脑中飞快地计算一番,顿时知道不可以有丝毫犹豫,也绝对不能按照命令赶去荥阳。先帝驾崩,正是政局动荡、人事变换最剧烈的时候,往往很多人的生死、升迁就取决于这一刻。这个时候,离权力中心越近,主动权就越大。

他当即离开押送樊哙的大队,没有去往荥阳,而是自己先行一人飞速赶回京城。入得宫中,第一时间到吕后面前奏事,并强烈表示希望可以留在宫中宿卫,借此机会得以亲近吕后。

尽管《史记》并没有记载陈平奏了些什么事,但庶几可以猜测,必然是向吕后表达忠心,并称先帝赐死樊哙,幸而自己巧施妙计,保全了您的妹夫之类。

陈平成功地留在了政治漩涡的中心,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吕后令他“傅教孝惠”,当孝惠帝的老师。但从后续的发展来看,比如孝惠帝六年,他和王陵分列左右丞相,孝惠帝驾崩之后,吕后又架空王陵,升陈平为右丞相,足见陈平在孝惠帝和吕后之间,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

高后二年,陈平在吕后授意下,主导了一次对多达一百多名功臣的重新排位,其目的自然是以吕后的名义广加恩惠,拉拢功臣、巩固朝政。

陈平对吕后极尽献媚,却仍然在吕后政治的末期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如前所述,虽然他位居右丞相之职,是三公之首。但丞相是政府序列的首长,而吕后执政,政令多由宫中出,真正握有实权的,反而是审食其、朱虚侯刘章这样在宫中最亲近吕后的宠臣。

“食其故得幸于太后,公卿皆因决事。”“诸吕惮朱虚侯,虽大臣皆依朱虚侯。”——《资治通鉴  卷十三  汉纪五》

此时的陈平,陷入了人生的最大的困境,既融不进吕后的宠臣圈,又被周勃等沛县元老所不齿,他位极人臣,却真正成了宫中朝中的边缘人物。

有一日,陈平在家中静坐深思。忽然有一人从门外大踏步冲进来,请安道:“陈丞相眉头紧锁,面带戚容,不知在忧虑什么呢?”

陈平抬眼一看,来的人是口才极好的辩士陆贾。陆贾在高祖时期便深得重用,经常作为使臣出入各方势力,常能不辱使命,到吕后时期,也受到排挤,干脆称病免职,闲居在家。

陈平苦笑一声,反问道:“陆生,照你看来,我在忧虑什么呢?”

陆贾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万户,人间的富贵,莫过于此。然而心中仍有忧愁,不过是担心诸吕和少主罢了。”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史记  郦生陆贾列传》

这里要注意的是,陆贾所谓“患诸吕、少主”,只能当成辩士的一种沟通词令。陆贾自然无法直接说出“陈丞相你是在担心自己失势吧”这种刺耳之话,但是抬出“诸吕”这种漂亮理由,陈平一听就懂。

“陆生所言极是,所以应该如何是好?”陈平果然问道。

陆贾道:“将相调和,则人心归顺。人心一旦归顺,哪怕天下有变,大权也不会轻易旁落。如今之计,全在丞相您和周勃周太尉掌握。我曾经也和周太尉说及此言,太尉却不当回事。丞相何不主动一些,和太尉结交呢?”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结?”——《史记 郦生陆贾列传》

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陆贾非常积极地联络各路失势的功臣,以建立同盟关系,早就有谋变之心。而且他首先的活动对象是太尉周勃,而周勃的反应却是“你开玩笑吧”,并不当回事。这个反应也符合周勃“木强敦厚”的性格。而到陈平这里,两人却一拍即合。可见在谋变的计划里,首先周勃是不可缺的人物,是实干派,但周勃太忠厚了,需要有人诱导,而陈平足智多谋,恰好是诱导他的最佳对象。此计划里唯一要解决的,便是陈、周二人之前不和的关系。

恰好周勃的寿辰快到,陈平便出五百金为其贺寿,周勃不作怀疑,两家开始礼尚往来,逐渐熟络。

与此同时,陈平赠送陆贾五百万,让其继续在其他公卿之间活动,为他们的大事争取更多支持者。

“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史记 郦生陆贾列传》

失势的陈平,在等一个翻盘的机会。他的人生曾经历过无数次危机,这一次,他也要反败为胜。


高后八年的七月,统治帝国的女强人终于走到生命尽头。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变得很差。特别是三月份,她出宫参加祭祀,在回途中,一条黑犬似的东西忽然直冲而来,左右拦持不住,跳至她的腋下。据占卜者说:这是被她害死的赵王刘如意的鬼魂作祟。从此,她的健康每况愈下。

她躺在卧榻之上,打量自己治下的大汉王朝,半是欣慰、半是担忧。欣慰的是,她认为亲手巩固了刘吕联盟,培植了众多亲信大臣,不服的基本已经清除,这样的政治架构起码在身后值得依靠。担忧的是,天子毕竟年幼,一旦自己驾鹤西去,少帝能否驾驭得了这些如狼似虎的诸侯王和功臣。

她思来想去,还是需要做最后的一次部署,以保万无一失。

她在病榻前叫来两位侄子吕产、吕禄,以吕禄为上将军,统率北军,以吕产为相国,统率南军。两人血缘既最亲,功劳又有说服力,以他们掌握两支禁军,自然可以保证大局稳定。

吕后仍不放心,拼尽最后一口气,语重心长告诫两位侄子道:“我死之后,尔等领兵好生守护宫殿和少帝,切勿送葬。万一大臣生变,千万别为人所制!”

“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勿送丧,毋为人所制!”——《史记  吕太后本纪》

这里有个小小的地方,需要作一讨论。即吕产、吕禄究竟是这时才统率南北军,还是一直以来都统率南北军。

之所以存在疑问的原因,在于八年前孝惠帝驾崩的丧礼上,张良儿子张辟疆对陈平提出的建议里便有请吕台、吕产、吕禄统领两军一项,于是有人据此称,二人从高后元年起即掌握军权。

这一结论值得商榷。一是假如当时就已领南北军,何以到吕后临终前又再任命一遍。二是南北军是分别负责宫城内外安全的军队,平时由九卿中的卫尉、中尉掌管,高后时期另有亲信任卫尉、中尉之职,不必再由吕产、吕禄领军。三是孝惠帝刚驾崩,当时吕氏外戚还有吕则、吕嘉、吕更始等,张辟疆为何就能独独选中这几人领军。

因此,个人倾向于张辟疆之提议,属于常见的后人写史所用的“总说”,即以后来事实前置到某处一并提及。吕产、吕禄这两名吕三代,到此时才临时受命,掌握军权,因为他们要防备的,本来就是吕后驾崩的特殊时期,并非常时。

数日后,吕后溘然长逝。她作了自己认为最妥善的安排,却不曾想,也因此留下了巨大隐患。

其一,是以吕产为相国,相当于真正架空了左右丞相这两人。陈平身为右丞相没有实权,本就不满;左丞相审食其则全凭吕后一人宠幸,吕后一去,他也失势。

“陈平为丞相,不得任事。”——《史记  绛侯周勃世家》

其二,吕产、吕禄统军,又架空了身为太尉的周勃。“太尉绛侯勃不得入军中主兵。——《史记 吕太后本纪》”。如前所述,当陆贾劝说周勃时,周勃本无意为乱。如今,却为形势所逼,迫使他和陈平更加走到同一条战线上去。

而反应之大,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则是吕后生前器重的、齐王刘襄的弟弟、也是吕禄的女婿:朱虚侯刘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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