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之国初体验
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冰岛主要银行倒闭。英国和荷兰有35万储户血本无归,他们要求冰岛支付39亿美元赔偿,却遭到冰岛人民的强烈反对。于是欧洲各国这样奚落冰岛:“英国人想要现金(cash),不过冰岛字母里没有C,所以他们只能得到火山灰(ash)。”
冰岛多狂风,总能把自己吹得干净透彻,却也给邻国带来不少麻烦。2010年4月,欧洲各国采取了“9·11”事件以来最大规模的停飞措施,北欧以及英、法、德等国重大机场全部关闭,连身处欧洲大陆腹地的捷克也受到了影响。这全都是因为冰岛第五大冰川——南部埃亚菲亚德拉冰川覆盖的一座火山打了个喷嚏,在1万米高空形成火山灰云团,再掀起狂风把这一团都吹去了欧洲大陆。
这些都是在商学院里宏观经济学课上听到的笑话。那时候只知道,冰岛最早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因为自然环境恶劣,至今也不怕人抢的没有国防力量。
对冰岛最初的好感,是“黄金圈”一日游的时候——行迹匆匆、只在首都Reykjavik停留的游客,大多会参加这个项目。返程,一直讲解景点的司机兼导游,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冰岛经济有了起色,女总理正带着我们走出危机,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第一次在旅途中遇到导游发表这样的爱国“演说”,语调里带着点儿自豪的硬气,让人印象深刻。
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在冰岛生存,不硬气不行。才八月天,就经常无端下起冰雨,动不动又刮着像要把整个人都卷走的狂风。于是当我在超市里买到了玻璃瓶的辣椒汽水,都不怎么吃惊地一仰脖子,就当是二锅头暖肚了。看看这里的传统美食。来冰岛之前,就听说了臭鲨鱼(Hákarl),就是把鲨鱼肉埋在沙子里3到6个月,借由体液发酵分解后,再切成条风干。这想必也是当初没有条件保存食物,又必须继续吃腐食的无奈之举,就好像老北京小吃爆肚、卤煮,都不过是穷人家吃不起肉、拿内脏解馋才发明的美食。另一道特色菜“鲜吃海鹦鹉心脏”——要知道,海鹦鹉可是冰岛国鸟啊。冰岛人,那都是读着《海鹦鹉之夜》这样小孩儿救助迷路小海鹦鹉的温馨故事长大的。可另一边厢,却从没停止对这萌物的捕食——毕竟,生存还是第一位的。在冰岛的纪念品商店,你可以买到上好的整张驯鹿皮、各色狐狸围脖,甚至北极熊和海鹦鹉标本。在一家特色商店里,我甚至看到了用各种连带着皮毛的兽爪当坠饰做成的项链……
当然,也没有听上去那么蛮夷可怕。冰岛早在18世纪中就消灭了文盲,冰岛人平均每个月读两本书,世界排名第一!至于安全,除了偶尔会有一两只北极熊,凑巧从格陵兰岛顺冰漂流过来,冰岛大陆上几乎都没什么猛兽。那位导游说,想看野兽的游客,周末晚上,可以到Reykjavik商业街的酒吧转转。可这也是玩笑了。到80年代,长期禁酒的冰岛才全民公投支持啤酒合法化。WHO数据显示,15周岁以上的冰岛人,每年人均纯酒精消耗量只有7.1升(其中啤酒占62%),俄罗斯人喝了超过一倍的15.1升。在我看来,冰岛人的生活再健康不过。刚打捞上来的海产可以放心生吃,三文鱼和熏鳟鱼都是畅销世界的特产。而且,冰岛严禁进口肉类,不允许使用化学肥料和增长素,本土的牛羊都是在野外放牧、吃新鲜青草长大,安全味美,一定要尝尝高地羔羊肉——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时若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实乃冰岛户外的一大美事。
每次想起首都Reykjavik,最先跳出来的,都是海边跑步时,夹着细雨的清冷空气的味道。回到北京后,才明白个中原因啊。通常空气明澈的地方,眼睛也会格外清亮,更何况是在Reykjavik。印象最深的画面,不是大名鼎鼎的管风琴外观的教堂,也不是海边的维京船鱼骨雕塑,而是商业街入口,一半做成单车造型的粉红色护栏,就好像当初在俄罗斯,看见“北极熊”竟开着一辆特意漆成淡粉色的推土车,一样的粉可爱。冰岛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低的国家,三分之二的人口都聚居在首都附近的西南地区。而最大城市Reykjavik,也只有十多万居民。火山地震频发,所以没有高楼大厦。黄昏时分散步,才离开游客聚集的商业街,就再难在街上碰到什么人。这才明白,为什么街上的房子,都要刷得那么绚丽。即使只能远远看到对面二层小楼上,窗户里小猫或者红蘑菇灯具发出的奶黄色的光,也会倍感温馨。
环行冰岛,路在脚下
HBO鸿篇巨制《权力的游戏》有多处在冰岛取景拍摄,用原著《冰与火之歌》来形容最恰当不过。紧贴北极圈,八分之一的土地覆盖于冰川之下。境内两三百个火山,其中四五十个活火山,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温泉,却几乎没有宜耕土地,因为几乎是立于火山岩之上。多地热,多瀑布,还多地震,一句话概括:这里就不是地球!
才出首都Reykjavik不久,车窗外,一会儿好像月亮表面一样满是带孔的奶酪,一会儿又连绵着顶了凹凸裂缝脆皮的青灰色菠萝包,忽而现出一片辽阔的淡黄色原野,上面还晾晒着特大白兔牌奶糖一样的奶酪半成品,忽而又变成了挂着一条玉带瀑布的山,没留意马路上就又窜出一群绵羊挤着过街……
怎么可能只呆在Reykjavik?必须环岛,不敢自驾,就搭旅行巴士!这确实是背包以来的最大挑战:冰岛地广人稀,行程、住宿,任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要沦落到荒郊野外、狂风骤雨甚至冰天雪地里,风餐露宿,而且少有路人经过可以求助。
我总还算是经得起考验,只在Hofn时,早上冒雨狂奔,还是因为肩上40多斤的重负,没能追上远去的巴士。在车站旁的便利店里,人体衣架一样,站了两个多小时,晾干湿漉漉的裤子,还好有下一班车可以赶。因为行李沉,落脚的旅店都选在车站附近。只有在Skaftafell冰川国家公园,根本就没有步行距离以内的旅店。抵达时,因为报了徒步团,可以蹭旅行社的车到酒店。离开时,就只能一个人站在旅店外不远的超市门口,抱个沙袋一样的行李,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路过的接驳车。幸好被一家德国游客捡到,特地开车送我去车站——要知道,在冰岛荒原,能遇上个路人甲都挺难得,老天爷真是厚待我。
“黄金圈”上最火的是盖锡尔间歇喷泉和黄金瀑布(Gullfoss)。之前在美国黄石公园看过“老忠实泉”的喷射,也到阿根廷朝拜过世界第一大瀑布伊瓜苏瀑布,所以都不足为奇。让我觉得最有冰岛特色的,要属议会旧址(Ingvellir NP)。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一道10米多深的裂痕像是被斧子凿开的,据说这条地裂还在以年均2厘米的速度继续分离,这都是位于欧亚和美洲板块交界处的结果。底部已经积水形成了沟壑,有岩洞潜游活动可以报名。我倒总觉得,冰岛传说里的避世隐士,说不定就藏在某个地裂洞穴中。
“黄金圈”后由首都一路北上,在Akureyri短暂停留,骑了冰岛特产矮马。就又出发,到达了最迷人的米湖风景区(Myvatn)。《权力的游戏》中很多场景就是在这里拍摄,比如约翰·斯诺“失身”的地下温泉,就是在这里的Grjótagjá洞穴。温泉在1975到1984年间喷发几次后,水温骤升至60度,现在虽然凉快点儿到40多度,也还是禁止跳进去泡澡的。早就忍不住要逃脱旅行巴士的禁锢,花了一下午骑单车环湖。看到Grjótagjá洞口的违规将被驱除出境的告示牌,就没敢再深入探究,只在附近看到了更长更深的地裂。
到米湖绝不可错过的是爬上Hverfjall火山,沿火山口走一圈。抵达后发现火山脚下竟还有一池湖水,可那火山,就灰矿渣堆似的没那么雅致了。选了最难走的陡坡,有了撒哈拉爬沙丘的经验和行走这么久锻炼的体力,登顶和环形都是再难不倒我了。这里算是米湖区的制高点,不远处冒白烟的,是地热工厂和米湖温泉。而俯瞰整个米湖,那金黄的麦田与碧蓝的天,让人想起凡高的画。
想抄近路,却进入一片怪石嶙峋的迷宫。我想,这恐怕就是也出现在《权力的游戏》里的黑暗城堡Dimmuborgir了。要“看见”这番景致,最适合找来同名黑色金属乐队,来自挪威的Dimmu Borgir的同名主打歌Dimmu Borgir,立体声环绕,体验下这里的森冷诡异。倘若真的大白天钻出来行尸走肉,在这里倒也并不会让人特别吃惊。火山喷发的熔岩流经洼地或湿地时形成熔岩湖。表层熔岩迅速冷却凝固,像面包酥皮一样盖住下面仍旧炽热的岩浆,积聚的水汽不时冲喷形成通气孔,而流出来的岩浆又骤然冷凝堆积,周而复始,酥皮盖越堆越高,终于变成红豆冰山,内底的熔岩湖被吸干了,盖在上面的黑熔岩沉下来,陷入开裂的地表……这里最大的洞穴被唤作Kirkjan,北欧语教堂的意思,很哥特。还是亲自来看看吧,只后悔当时没法用运动摄影机一路拍下来。
傍晚骑车盘山,艰难爬坡了好一段,才到达米湖温泉。都说这里比首都Reykjavi吸引了大批游客的蓝湖水质更好,也就是说,臭鸡蛋味儿更重,洗凝脂的功效自然也要更强!冰岛很多地热温泉其实就在死火山上,泡汤时都还要小心撞到底下凸起的熔岩,不过要是能摸出点温泉泥,那可就是更加养颜呢。洗好后有女孩儿上来问能不能搭我的车。整个停车场就我这一辆山地车,可惜后面不能坐人。那可要算是单车环湖最得意的瞬间了。
离开米湖,赶赴Skaftafell冰川国家公园之前,还是在Jokulsarlon停留,乘水路两栖车游了冰河,只是早在2011年就去过南极后,也是归来不看山了。
没有足够时间尝试攀冰,我选择了半天的冰川徒步。第一次给冰鞋套上钢爪,拿起冰镐探路。在冰岛一个多礼拜,已经习惯了起伏的植被,但在这样的厚厚冰川上走也还是第一次。1953年,两名英国大学生随队来此勘测,攀冰时天气骤变,二人失踪。50年后,他们的遗物才随冰川运动被推上地表,却再没找到任何尸骸。在游客中心看到了他们的登山工具、长满青苔的登山鞋,甚至裤子,想必是冻在冰川里得以完好保存下来。
我们赶上的天气还不错,但一路上也都跟着向导亦步亦趋。冰原上不时会见到地裂那样的缝隙,向导投下去一小块冰,听那叮咚回响,我们几个队员面面相觑,心说这要真不小心滑下去,不知道会成为被冰封在地下多深的干尸。夏季冰川消融会形成很多独特的冰洞,酷似桂林溶洞。不像岩洞需要几个世纪的孕育,教堂那么大的冰洞,在冰岛可能只要几个月甚至几年就可以浑然天成,但也会很快消逝,而且随时可能坍塌。资深的探险者,能够绑着保险绳,下至近百米深的冰洞——只能说,但凡人间奇观,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亲见!我们这次徒步最险的那一段,也只是在最狭长处,每个人都把连接腰带的保护绳,挂到事先就架设好贯通到目的地的锁链上,每个人都侧身横过,哪怕脚滑也不至于掉下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地心游记,暴风雨里的歌声
再回到首都Reykjavik,余下闲逛的时间已不多,从几个方案里最后选出了只能在冰岛实现的:深入火山内部。凡尔纳笔下的《地心游记》,确也是发生在冰岛。但书中的地心入口,是位于首都西北斯奈菲尔火山(Snæfellsjökull),1229年以后就再也没有喷发过。
我们要去看的,在距首都东南20公里的Bláfjöll国家公园里。赫尼卡居尔(Thrihnukagigur)火山也是座休眠火山,上一次爆发是在4000年之前。除非冰岛本地人,很难正确叫出这座火山的名字,是“三峰火山口”的意思。
和挪威奇迹石一样,绝佳的探险通常都不会轻易到达。长达两三个小时的荒原徒步,是深入火山前必须通过的体能考验!旅行车先把我们送到最后的接驳站,在里面一律换上厚实的橙红色雨衣雨裤,即便我本来就已经是一身防水的行头。
但只要走到火山,接下来就再不困难。乘铁架电梯,从火山口下降,超过整个自由女神像身高的深度,就会看到内里的大乾坤:有三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还要小心攀爬,但足以神气地站到探灯前,跟四壁上的一片缤纷合影留念。向导说,这内里的颜色,是上次火山爆发时,岩浆骤然凝聚造成的。火山内部,目前开放给游客的就只有熔岩区和岩浆房。还真有个队员,摸到一个窄小的洞穴想往里爬,被向导及时制止了。难道他也想来一场穿越炽烈岩浆的地心之旅么?
其实,到了火山口旁的驿站,我已经不大在意火山里面的奇观了。因为,竟然,竟然看到了一只朝思暮想的北极小狐狸,而且是野生的,就在我们的小木屋四周转。工作人员偶尔喂食,所以他并不怕人,甚至会凑上来嗅我手上的巧克力。说真的,八月份到冰岛,对看到极光并不报太大希望。可这北极小狐狸,我只知道在挪威的极地公园,才能与他们在野外亲密接触。没有足够时间特地赶去,这才是此次北欧之行最大的遗憾。
北极小狐狸,生活在北冰洋沿岸,迁徙时可以连续几天日行90多公里。捕食时会突然高高跳起,用腿把旅鼠的雪窝压塌,一网打尽。到了冬天,就会换上一身银装素裹……不顾“小心被咬掉手指头”的警告,我忘乎所以地用巧克力逗小狐狸站到腿上来。虽然这样多少有违自然生态,可仅此一次的难得机会,才留下这么一张合影,虽然我的小狐狸,现在还只是瘦小地一身银灰色。
离开时,一直都没有停的暴风雨愈发肆虐。我们几十个人队伍,只有一个向导。大家零零散散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火山岩平原,沙漠般的一望无际,甚至连沙丘的起伏变化都没有。不管朝着哪个方向,都一样空荡的没有任何突出的植被,分不出东西南北。
之前跟小狐狸玩得太兴奋,我这时就只剩下机械地迈步。风卷着雨水打在脸上,戴了两层的雨帽都还睁不开眼。顶着“飓风”,就快感觉不到两条腿的存在,只想尽快回到接驳站休息。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一抬头,我看见前面白色的房子,早上送我们过来的旅行车就停在那里。脑子里再没有别的念头,就朝向那近在咫尺的白色房子,加快了脚步!身后好像飘忽着几声喊叫,但很快就被暴风雨卷走了。我最后冲刺一样,只自顾自地朝着那白房子大步疾走,直到美女向导赶上来,从身后一把拽住我。“你没看见那间白房子么?”向导不吭声,就只把我搂在怀里——她只在周末兼职带游客,平日里,是医院的看护。我这才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不敢继续再提起那“海市蜃楼”。
再见到橙红色的队友们,才发现我已经偏出大部队好远。如果真在这荒原落单,怕是怎么都找不到路出去,不出半天,还没饿死,肯定已经陷进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绝望。只这么一闪念,我就赶忙跑过去跟更多的橙红色挤到一起。身后不远处,传来了美女向导的歌声,非但没有被风雨淹没,反倒好像乘着气流,在火山岩的荒原上空回荡。一路听着完全不懂的冰岛民歌,我再没有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