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桌子上的纸钱已经装进了酒箱中,老伴蒸好的麻腐包子白白胖胖的还冒着热气,老孙接连吃了两个心中高兴起来。好久没吃过的麻腐包子的确还有当年的味道。他想好了,今天骑电动三轮车独自去上坟祭祀。

        同族的人昨天一起祭的祀,小车停满了半个居民点。侄子大满喊道:

        “孙大伯,上坟祭祀去!做我的车走!”大满开着车,除父子二人外还能坐三人。

        “今天我不去!明天再去!”

        “人多热闹!您是长辈,不去怎么行?”

        “都说过今天不去!——还有那么多长辈,少我一个没事!”

        老孙话说得客气,但态度倔强,侄子再强求几句就要发怒了。

        “儿子没来吗?不会忘记清明祭祀的事了吧……”

        这一句直戳老孙的心窝上,顿时把他要发怒的脾气淹灭了。

        是的,清明了,儿子竟没给老孙打电话,这就说明儿子是不会来上坟祭祀了。

        儿子儿媳都是县城小学教师,说他们孝顺吧也还算孝顺,每月吃的肉和菜,每月的零花钱都能按时送来。老两口有个大病小病,头痛感冒,儿子儿媳也是跟前跟后第一要务就是把他们的病看好。然而自从儿子长大成人后,老孙跟儿子的所有思想观点几乎都是针尖对麦芒地不一致,这让曾经以儿子有工作为荣的老孙彻底苦恼甚至失望。就拿清明祭祀来说,老孙认为这和七月十五一样,是家族里的头等大事。而儿子从来不重视这一套,说人死了就死了,还在乎那么多干什么?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自欺欺人罢了。老孙头教训儿子:连祖宗都不敬还教什么学做什么人?儿子反驳老孙:我是共产党员不信封建迷信!

        老孙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是县长、县委书记每年都还要上坟祭祀,你一个教小屁孩的老师当了多大的官,你有什么了不起。后来双方都让了步,儿子清明也回家上坟祭祀,但出钱不出力,开着小车把老孙送到坟地,便抽出烟盒站在那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完全是一个旁观者,就连烧完纸下跪磕头也是那么地勉强。老孙看在眼里只能默认。

        儿子总和老孙做对,老孙想把自己的思想传给孙子,就隐隐地问儿媳:“孙子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儿媳性急地说:“你孙子上初中课那么多,哪有时间在这儿耽搁时间,将来不想考大学了吗?”老孙生气归生气还是觉得儿媳说得对,儿媳是有文化的人呐!

        今年清明儿子若能同往常一样回家只做个样子,老孙也是会和同族人一同去上坟祭祀的。但儿子没打来电话,这让老孙的心比剖开凉在清明这一天的天外还要冷。老孙七十二岁了,他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心凉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更坚定了老孙一个人去上坟祭祀的决心,幸好同族人上坟祭祀提前了一天,他清明去不迟。

        坟地离家有十七公里,以前没有这么远,只有五六公里,自从高铁征地后就变得这么远了。十七公里坐小车十几分钟就到了,骑电动三轮车可能要半个小时。

        老孙收拾好老伴准备的祭品骑电动三轮车出发了,几十年来眼前的这条路变化还是很大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楚记得年轻时这条路的样子。村里有老人去世,老孙从懂事起就一个没落地参加丧事处理,二十二岁结婚后就是抬棺的人选之一,除非有什么忌讳他才不去。所以哪座桥头该放纸钱,哪个点是抬棺要休息的地方,抬哪位老人棺时发生过什么小事情,抬谁的棺最重,抬谁的棺最轻,他的脑海中就像放电影一样。他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抬父亲棺,抬母亲棺的情形,同族人对死者是敬畏庄严神圣的,要让死者走得安心,抬棺人宁可自己吃苦,路上休息的次数也要尽量少,棺要抬得平稳。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抬棺人一次都没休息抬到坟地的,因为他为同族人抬棺出的力气最大,得到的赞赏最多。那时作儿女的要是没有人给父母抬棺而用汽车拉,那可是天大的不孝!要被同族的人骂一辈子的。如今路这么远,谁还有那么大本事联络同族人把自己父母抬到墓穴里去呢?前几年就都用汽车拉了。老孙年轻时也想象过自己有一天死了会是怎样热闹的抬法,那时他年轻不敢想死,现在想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死时会用汽车拉!这或许也是命中注定的!

        天真的有点冷,半个小时后到坟地了,老孙双手都冻得麻本了,但他还是硬想或许是路上颠簸造成的。看到上坟祭祀的人围满不同的坟地,真是人和坟的海洋,老孙本族也是一个大坟地,坟中间的墓碑前摆放着一大束鲜花,各坟头上也有新的黄纸和吊花。老孙顿时有了亲切感,给每个坟头上压黄纸,到了自己父母坟头了,老孙又多压了几张。坟头一共有三十七个,老孙能叫上名的有二十八九个,过世早的他也没见过。

        老孙献上了祭品就开始烧纸钱,这纸钱一半是他买白纸亲自拓印的,一半是用钱买的,老孙曾坚信只有自己亲自拓印的纸钱烧了,死去的亲人才能用上,而那些用钱买来的纸钱才是假的,是自欺欺人,是对先人的不敬。但没过两年,他也不得不用真钱买这些假钱了。大家都在买,他傲不过,这几年他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亲自拓印也没那么大精力了,儿子又不帮他忙,况且大家都是可箱可袋的烧纸钱,他实在拓印不起啊!

        他拿出买来的纸衣服、纸鞋子、纸房子、纸汽车、纸元宝、纸金条也烧了起来,那纸元宝、纸金条可真像真的。老孙自己都笑了,他想活着的人真会想啊!

        各类的纸的烧完了,老孙舒了一口气,天气有点暖和了,他看看身边的这些坟头,又看看埋父母的那一座,顿时又接近了与父母的距离,父母生前的音容又浮现在他眼前,是一个接一个的零碎片断:父亲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父亲的一生都是辛苦的,劳累忙碌的,父亲也是坚强善良的。可怜父亲一辈子生活在贫穷的旧社会,没大口吃过红绕肉,没喝过一口好酒,没住过敞亮的瓦房,没享受过地主一样的生活,没见过家乡以外面的世界。而他,这一切都享受过了,他还去过北京城,进过故宫,亲自瞻仰过毛主席遗容。他给他讲这些的时候,父亲会听得懂吗,会憧憬般地笑吗?母亲去世也二十多年了,去世前在家瘫痪了一年。他仿佛长了透视眼,透过父母的坟墓看到父母躺在棺中,一堆白骨两个白脑壳……

        天气更暖和了一点,老孙释然了,他起身算着自己将来要葬的位置,想着怎样的一天,同族人会把他怎样抬到这儿然后下葬,场景热闹光彩吗?会有人哭吗?不会很狼狈让人蔑视吧!他突然想给自己打一个坑,也不至于死后坑让别人打得他自己不满意,他坚信如果同族中有这样的先例,他有力量为自己打一个四四方方不深不浅的大坑,他可以每天中午按时来挖两三个小时,他有的是力气,能使得动铁锹和洋镐。但同族中没这个先例,同族人是不会同意的。可他又听书上不是说秦始皇派几万士兵为自己制造陵墓吗?秦始皇用自己的士兵,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挖呢?他不明白。

        老孙终将只是想想,但他还是取出一瓶好酒洒在了各个坟头上,又取出一瓶洒在自己父亲坟头半瓶,剩下的半瓶他打算自己喝了,给父母敬酒自己怎么能不喝呢?但喝了酒是不能骑三轮车的,醉架可是违法的!不能骑就推着回去,年轻的小子们不都说喝了酒骑着电动车,见到警察马上下车推着走就没事了吗?他不偷机,喝了酒实实在在地推着三轮车回家,这么远的路,他不信自己推不回去,五十多年前,他和父亲带十个玉米干粮半晚从家出发,第二天黎明到达甘州城,中午从集市买一头骡子,天亮前照样到家!

        老孙抬起酒瓶喝光了剩下的半瓶酒,顿时身上火辣火辣的,他收拾好剩下的东西,推着三轮车离开坟地,坟地全是沙石,三轮车比他想象得要沉得多,老孙喘着气汗水已经浸上了后背,他抬头看看天,天上有一块大的乌云,这时不远外刮起了一股旋风,那旋风竟越刮越猛,立刻变成两个向老孙扑来,老孙睁大眼睛直勾勾看那两股旋风,不管它是父母的化身还是野鬼的化身老孙都要看得清楚。不巧那两股旋风在靠近老孙时突然拐了个弯向前方旋走了。老孙努力使了一把劲,三轮车艰难地向前移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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