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题海泡出来的孩子，和没有泡过题海的孩子，到底有什么不同？题海到底有什么不好？
我也蛮认真地想了想，发觉自己虽然已经教了这么多年书，对这个问题，却并不能轻松作答。
国内的孩子，不论省份、年份，按照“国际标准”，差不多都该算是在题海里泡过的，只是程度上各有不同罢了。完全没有泡过题海的中国学生一定有，但我遇上的真的不多。所以，我手头没有足够的可以作为对照的样本。
那么，和外国学生比呢？很不凑巧，新加坡的孩子，相当一部分也是泡过题海的，尤其从那几所向来以“作业多”而闻名的学校毕业的孩子，过手的题量，比起国内的孩子怕也不遑多让，所以也不能拿来做有效的对比。至于其他国家的学生，因为他们和我们的中学教育体系的差别往往很大，所以哪怕的确表现出学习能力上显著的差距，也很难说这种差距是不是来自于“泡过”和“没泡过”题海。
泡题海，有什么不好呢？有几个常见的说法。仔细想想，却似乎未必站得住脚。
有人说，泡题海会让孩子们在升入大学后产生强烈的厌学情绪。我的确见过太多中学成绩闪闪发光，大学成绩红灯一片的学生。但据我个人的观察，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始终没能越过中等教育到高等教育的这道坎儿。比如有的学生直到大学毕业，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大一数学与物理学中接触到的基本概念与方法论。换言之，他们始终未能实现从有限到无限、从具象到抽象、从那什么到那什么（视具体学科而定）的思维方式的转化，因此被“阻击”在大一（或者大二的专业基础课），失去了对后续课程深入理解的能力，往往也最终失去了对自身学习能力的信心。这听起来有些悲惨，但其实可能并不奇怪。学习的过程，一定意义上就是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重走一遍人类几千年来科学探索的路程。有人被卡在牛顿、莱布尼兹当年神一般跨过的高台阶前，哪怕从台阶上垂下绳索也还是不能爬上去，想想其实应该算做正常。说起来，能够追随爱因斯坦、玻尔等人的足迹，跨过下一个更可怕阶梯的人向来很少，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二是，“玩物丧志”。换言之他们的问题往往不是对学习本身的厌恶，而是对其它某个东西太过强烈的着迷，比如，游戏。我目睹过一些最聪明学生的最令人扼腕的故事。我不愿意把这些故事叫做“毁灭”，但有些孩子那种“玩起来其实已经没什么乐趣甚至还有厌倦感，但是不玩真的不行”的行为特征，其实已经和毒瘾、烟瘾的表现非常接近。
泡过题海的孩子，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这两种情况中的人数都不特别突出。“泡大的”孩子，他们“登台阶”的能力丝毫不弱；更有意思的是，即使在“不理解”的情况下，他们往往依然能相当快地“掌握”方法，使得在“不理解基础概念”的情况下，后续课程受的负面影响相对较低，换言之，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会用”，在在都是当年题海泛舟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与长期竞争中培养起来的自尊心和对成绩的“敏感”有关，题海泡出来的孩子，狂热着迷游戏的比率，似乎要略低于平均水平。当然，我没有统计数据来支持这一观察；况且就算我的感觉正确，也还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解释，比如这些孩子因为之前没有机会培养起玩游戏的高超技术，如果不能在接触游戏后迅速进阶，玩游戏的满足感往往较低，等等。
有人说，泡题海最不好的一点，是它没有任何价值。到了大学以后，泡过没泡过的孩子就都一样了。
老实讲，我对此说也有些保留。我曾经连续几年批改我所在（工程）学院的研究生入学数学考卷。卷子不难，但对速度有一定的要求。结果是，以平均成绩论，中国学生一贯秒杀绝大多数其它国家考生，包括像印度、越南、白俄罗斯等这样一些通常被认为大学本科数学教育还不错的国家（其它国家就更不用说）。差距大到一个什么地步呢？基本平均成绩至少要差20分以上。当然，由此不能推出中国中等教育就远远好于这些国家的结论：这里面相当一部分也许是高校本科教育的不同造成的。中国的高等教育深受苏联的影响，对基础课程与基本功有相当的强调。这种传统的影响，至今犹存。
那么，当国内高中毕业生在国外接受本科教育的时候，情况又如何呢？我的观察是，在此情况下，中国学生的成绩表现往往远好于所在国本国学生的平均水准。即使在考虑到“出国留学生”并不是国内学生的“平均水准”而做修正后，依然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讲，中国学生的表现，至少不输所在国同等相对位置的学生。
沿此路径思考，我的个人经验似乎并不支持“题海泡出差学生”的说法。但同时，我知道自己又直觉地对“题海”有些抵触。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这个问题放在脑子里，断断续续想了两天，才好像有了一个大致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那就是，题海造成的伤害，也许并不大体现于大学本科学习成绩的，这种损伤，也许更多地体现于大学毕业以后。作为大学里的教师，我们有机会直接地体会题海带来的副作用，更多地是来自于带硕士生或者博士生的经历；再有，就是外界用人单位反馈所造成的一种淡如空气的整体印象。
那么这种所谓的“伤害”，到底是什么呢？
我记得已故院士李小文先生曾经说过，上学的时候，如果一门课考得太高了，他就会有些懊恼的感觉，觉得有些时间被浪费了，吃亏了。
这其实正道出了题海带来的第一重伤害：在泡题海的过程中，至少有一半，有的地方甚至可能是多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从学习知识的角度，应该算是被浪费的！所有这些时间和精力的投入，大多只为两件事：第一，把考试中突然被难住或者犯低级错误的概率降到最低；第二，把每门考试的分数再提高5分。以海量的时间训练出来的这种低出错概率，对于大多数学科的实际应用来讲，几乎没有什么价值；而在已经是高分的成绩上再加上的最后5分，也肯定不会是源于掌握了多么重要的基础知识或者技能，而是来自于犄角旮旯的“冷门”。
每个泡题海的孩子，都有一个被严重浪费的青春。被浪费的青春，仍然可能是快乐的，青春自有她寻找快乐的办法，只是，她本来可以更充实、更快乐。
除此之外，泡题海的弊端还有什么呢？据我的观察，可能不是毁灭学习兴趣，而是造成对“基本功”近乎本能式的执着。每遇新问题，每进入一个新领域，必希望能先“系统学习”该领域所需之所有基础知识及所有“基本功”，然后才可以开始，这似乎是国内考出来的研究生比较容易出现的思维定式，在国外学生身上，则相对比较少见。这种“稳扎稳打”的思维模式，不仅使得切入新问题新领域的速度有时变得极慢，更重要的，是造成对“跳跃”式前进的一种下意识的、然而往往是极难克服的抗拒。有人说题海泡大的孩子知识面窄，我的观察，是他们在专业外的知识面有时也许略偏窄，专业内的知识面却一点儿也不落后，甚至往往超前。他们以多年“题海游泳”培养出来的刻苦耐劳的习惯，耐心地阅读大量的文献，对专业背景，往往有良好的掌握。和他们讨论问题时，我有时候会吃惊地发现，我谈到的领域内各个部分间的每一种已存在的关联与互相借鉴，他们都已有相当的了解，甚至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对于尚不存在但技术上是可能的新的关联与研究路径，他们常常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
但是，当你满心兴奋地要求他们去真正实现这种他们自己也考虑过的新想法、去探索一种新途径的时候，却往往发现他们开始埋头从自己脚下最熟悉的领域开始一点点向外“耕耘”，每一步都力求“有根有据”，所用的方法最好是他们熟悉的，最少也要是别人反复使用过的。任何一种前所未见的跨越，对他们来说，距离都往往过于遥远。对于这些“执着”的孩子来说，任何不能使起来熟练得让人目眩神迷的工具和方法，都是“未能熟练掌握”的，拿“不熟练”的工具和方法去实现跨越，他们从肉体到精神，都是拒绝的。
有人说，这些孩子“胆子不够大”。我曾经也这么想。后来发现，他们不是胆子不够，而是他们多年训练而成的“肌肉记忆”，都是汗流浃背脚踏实地的跋涉，而从来没有过飞行的记录。他们太善于跋涉，却因此而不能飞行。
从一个高校教师的视角看过去，题海造成的伤害，可能要在研究生到博士生阶段才能看得比较清楚。那么对于大学毕业就走向工作的孩子们呢？我所知有限，但猜想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大概也需要相当的自我克服才能在工作中最终学会跳跃和飞翔吧？这种有时候是非常漫长的克服过程，会不会给他们的职业生涯带来某种损害？
中学题海，在可见的未来大约是无法被消灭的：较低的出错概率和最后的5分，对于每分必争的高考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只好希望，题海泡过的孩子，能从进入大学的第一天起，就对自己可能（只是可能）遭受过的损伤有一个警惕的自觉，用大学本科这宝贵的“还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的四年，去做一些有意的弥补与纠正，强迫自己去跳，去飞，去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硬着头皮上路（孩子，“准备”是永远都做不好的，或者，换一个说法，当你开门上路的那一刻，你就准备好了，缺什么，在路上补吧），强迫自己忘掉对考试中最后5分的使命般的渴望，经常地从一个假想的毕业后的视角去检视自己的优势与不足。
这样，四年之后，当毕业的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但愿如此。
原作者： 林迷糊 转载自公众号“掠影与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