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文 | 衿语
小的时候,看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尽管知道他旨在揭露的,是封建礼教的害人本质。但总觉得他那骇人听闻的描述,离我们认知的世界,相去甚远。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世事的经历,那种儿时的恐惧,竟在不知不觉间幻化成了对现实社会的诸多无奈和憎恶。
原来,“吃人”的现象,一直都存在。
韩国女作家韩江的这本《素食者》,在我看来,就是一本现代版的《狂人日记》。
2016年5月,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
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以及阎连科职业生涯最满意作品《四书》,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名作,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
而这位1970年生女作家——韩江(한강),作为韩国文坛的中坚力量,被认为极有可能成为,韩国当代作家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人选。
01
故事-何止是故事
那这本被捧上神坛的小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作品呢?
这是一部只有12万字200页不到的长篇小说,分别由3个中篇《素食者》、《胎记》、《树火》组成。
一个在丈夫眼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英惠,正如所有千千万万会料理家务,伺候丈夫,安静顺从的传统妇女一样。
在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她却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清理了家里所有的荤菜。她坚决的态度和行为,没有任何人能说服。
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开始经常无所忌惮地赤裸着上身,沐浴着阳光,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光合作用”。
而随着她被动的反叛,以越来越极端和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离婚、丑闻、住院,以及所有人的疏远,开始让她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
在精神和身体的完全蜕变中,她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
她以一种决绝的、狂喜的姿态奔赴一场伟大的悲剧,远离她曾经为人所知的自我肉身,试图去成为一个超脱的真我灵魂……
3个中篇其实是英惠不同阶段的故事,叙事者角度则分别是丈夫、姐夫和姐姐三个人。
而正是通过不同人的视角和不同时间段的勾画,才让英惠的形象逐渐立体和丰满起来,使读者看到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性,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素食者》用如此抒情而又撕裂、柔情而又恐怖的风格,讲述的这样一个故事,想要表达的又是什么呢?
或许可以从作者韩江在布克文学奖颁奖礼的致辞里有所了悟: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
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
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
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
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02
英惠-逆行做自己的悲剧
故事的开始,貌似毫无征兆。
一个噩梦,打破了一对平凡夫妻间的普通生活。妻子英惠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自己宣布开始吃素,还扔掉了家里所有的肉食,剥夺了丈夫在家里吃肉的权力。
“反正你只在家里吃早餐,一顿不吃肉死不了人的。”这是英惠的回答。
是什么样的梦,让一个纤弱文静的女人,做出如此义无反顾的决定和改变呢?
充斥着血腥和恐怖意象的梦境,似乎把英惠长久以来压制在内心深处的阴影释放了出来。
而这些阴影,是从小到大各种隐隐绰绰层层堆叠起来的。
童年时期,是参战过的父亲动不动就训斥两姐妹的记忆。而自己内向不懂看眼色的性格,更是经常招致父亲的打骂。
九岁时,一只聪明可爱的白色宠物狗咬了她。父亲说,要治愈狗的咬伤就要吃狗肉,还说跑死的狗,肉更嫩更香。于是父亲发动摩托车,把它拖在后面一圈一圈地跑……
晚上家中大摆宴席,她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
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这,或许正是英惠频频噩梦,失眠吃素的源头所在。
婚姻生活,从丈夫在内心对英惠的评价可窥一斑: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
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的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
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
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出什么要求……坦白讲,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
因此,内心的鄙夷渗透进日常生活和言语中,非但毫无尊重和取悦可言,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呼来喝去,和毫不在意。
面对妻子的素食行为,丈夫考虑的不是如何拯救她的心灵,而是抱怨她的自私,在他人面前让自己颜面不保。
甚至借用岳父岳母的言语行为暴力,逼迫妻子就范,最终引发英惠自残,走向不可逆的精神失常。
丈夫的离弃,清心寡欲的生活,让英惠的病情稍有好转,却又因为姐夫的行为艺术,诱发英惠在美学的自我幻想中,彻底放飞了自我。
从不吃肉到自残,到离婚被抛弃,到伦常丑闻,直至在周围都不正常的医院中,让厌食症和分裂症完全吞噬了自己。
当她骨瘦如柴地倒立着,幻想自己是一棵树,向下扎根,向上开出花朵的时候,或许对她来说才是一种完满。
她想过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生活,就像鲁迅在《狂人日记》里的那个问题“从来如此,便对么?”
可结果却应了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话:“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
生而为人,对她来说是无尽的暴力、伤害和背叛。而成为一棵树,只需要阳光、空气和水分。
03
姐姐-负重为他人的苦痛
在第一个中篇《素食者》的叙事中,我们知道了英惠有一个能干的姐姐,靠一己之力奋斗出一番事业,让丈夫心无旁骛地搞摄影艺术的同时,还为三口之家换了套大房子。
在第二个中篇《胎记》的叙述中,透过姐夫对姐姐的感激、尊重和愧疚之情的自述,却独独没有炽烈的爱。我们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婚姻中,似乎缺少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感情。
这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姐姐形象,在最后一篇《树火》里,通过姐姐自己的口吻和视角,终于让我们对她有了一个全景像。
这个和英惠有着一样原生家庭环境的姐姐,因为长女的身份和隐忍担当的性格,尽管同样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着耳光长大,但却对妹妹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母爱般的责任感。
她早早的独立并担负起长姐的使命,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能力经营起了化妆品生意,且小有所成。
然而偶然的机会,和落魄艺术家结合的婚姻,非但没有体会到幸福的味道,反而在走不进彼此世界的隔阂和消耗中,演变成漫无边际的婚内冷暴力。
当猝不及防地发现,丈夫竟然在精神失常的妹妹身上迸发出灵感和热情,而这近乎狂乱的热情最终烧伤了三个人的时候,她内心长久以来构建的防线,轰然倒塌了。
即使如此,姐姐对英惠仍然不离不弃,安排医院定期探望,两个孑然一身的姐妹已然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
可最终当英惠的厌食症病入膏肓,拒绝任何进食的那一刻,守在病床旁边望着骨瘦如柴的妹妹,姐姐似乎终于真正共情了她。
那些无数个咬着牙关默默忍受丈夫游离于生活之外的日子,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暗夜,以及那个曾经试图走向自我毁灭的凌晨……都是无法与人诉诸的隐痛。
要不是对儿子难以割舍的意念,在放弃自我的瞬间拉住了她,也许已经毁灭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誓死要成为一棵树的妹妹吧。
妹妹的反抗是极致地伤害自己,而姐姐却不能。照顾儿子,拯救妹妹的强大责任感,促使她即使是负重前行,也要如同一颗顽石一般,对抗着命运的洪流。
《素食者》隐喻和揭露的,并不仅仅是韩国社会女性的生存环境。
其实对姐夫形象和悲情命运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正是把现代社会,人与人相互疏离又彼此伤害、杀人于无形却并不自知的遮羞布,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难怪外媒对这部小说的评价是:
“翻开这本书那你就准备好被切成薄片,被涂上颜色,被拍打,被爱抚,被撕成碎片,被震惊,摇摇欲坠吧!”